一路南下（36）

三十六、王區(qū)長

冬日夕陽雖然還有些暖意，可是晚風已變得越來越?jīng)?，那個將墨池書院的大院又巡視了一遍的夜壺老頭（宜昌話里對老年人的一種鄙稱）剛要走進門房的時候，就聽見了院門外有禮貌的敲門聲。他喜歡那種彬彬有禮的舉動，就走過去把緊閉的大門拉開了一道縫，外面站著一個瘦高個的男青年，沖著他微微一笑：“老同志，聽說這里原來是墨池書院，如果不打擾的話，我能不能進來看一看就走？”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稱作同志，而且是老同志，那個人的笑容和那謙遜的語氣打動了他，夜壺老頭就把門又打開了一些，讓那個男青年進來。

那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年輕人，有著一張不算俊俏但很陽光燦爛的臉，那濃密的眉，高挺的鼻，瘦瘦的面頰和不大的唇，無一不在張揚著青春的光彩；一件有些臃腫的黃軍裝裹著他挺拔的身材，說明他不是解放軍就是進城干部；一個小分頭顯示他讀過書、有文化，還懂得時尚；烏黑深邃的眼眸中泛著一絲難得的靦腆，一看就是鄉(xiāng)下出身；一張口就是有些好懂但不太好聽的河北話，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是現(xiàn)如今最時髦的“南下干部”。

“路過。”那個年輕人在解釋：“知道郭璞，也讀過蘇東坡、黃庭堅的詩，聽人說起過洗墨池和墨池書院，就想著過來看看。”(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夜壺老頭喜歡這樣有些文藝范但舉止優(yōu)雅的人，喜歡這種帶著冷俊、也帶著豪爽，但不乏柔情，非常善解人意，一點也不冰冷的共產(chǎn)黨的干部。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南下的年輕人，和陜北大秧歌一樣有著濃郁的鄉(xiāng)土味，可又有著少年老成的感覺，那挺拔的身板可以證明他的性格剛強。他掏出一包煙，飛馬牌的，遞給夜壺老頭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先給老人用火柴點上，然后才是自己。吐出第一口煙之后就請那個老同志領(lǐng)他看看，給他講一講這里的歷史。

真的只轉(zhuǎn)了一圈，不過把這個滿是斷壁殘墻、滿是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痕跡，空蕩蕩、十分寂寞的大院從洗墨池到芹香館，從學校校址到那棟老宅邊走邊看也花了快一個時辰。夜壺老頭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么滔滔不絕的對一個陌生人說上這么多話，但他記得自己給那個年輕人講了郭璞在此洗墨的傳說，也講了蘇軾、黃庭堅于此學書的故事。當然也講了他到這里看門以后從勸學所改為教育局，改為校園，再被日本飛機炸毀的事情。那個南下的年輕人就又遞給夜壺老頭一支煙：“我已經(jīng)把這座城市的主要街道都轉(zhuǎn)了一遍，墨池巷完全是一條很不起眼的小巷，可就是因為和歷史、文化、教育聯(lián)系在一起，卻名聲很大的。這也就是那句話：‘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p>

夜壺老頭就更加喜歡這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一時激動，就領(lǐng)著他去看了自己一直藏著、以備不時之用的那幾支步槍、幾箱彈藥，說是要送給他，讓他交上去立功受獎。那個年輕人連聲謝謝，出門去叫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進來一起把那些軍火拿到公安局去。在他們臨走時，夜壺老頭多了個心眼，要那個年輕人給他打個收條。男青年愉快地答應(yīng)了，從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一支筆，撕下一頁，給他寫了張收條。夜壺老頭瞇著眼睛念出了那個年輕人的名字：“王維順?！?/p>

“不認識吧？”一個更年輕的男青年在叫著：“這是我們二區(qū)的王區(qū)長！”

“別這么大聲好不好？現(xiàn)在還要加一個‘代’的！”王區(qū)長向著夜壺老頭伸出自己的手：“老同志，我們走了，您好好保重身體，后會有期！”

王區(qū)長再也沒有來過，幾年以后，那個變得更為蒼老的夜壺老頭在街上張貼的那些打著紅勾的布告上看見了那個人的名字，不過他已經(jīng)是市法院院長了。（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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