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彌漫虎嘯城
一
2015年山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隨“兩江行”采訪組來到了虎嘯城——一個距今近約七百年的著名山寨。幾年前,因為考察大良城抗元歷史我曾經來過這里,這次是故地重游。
說到廣安的大良城,可能人們很熟悉,因為它是一座抗元歷史名城,其抗元的時間幾乎與重慶合川的釣魚城差不多。大良城的存在,使元軍進入川東一帶的戰(zhàn)略意圖受到嚴重影響,因而勢在必奪。而這座位于廣安縣城郊的虎嘯城,在當年的宋元戰(zhàn)事中,也因那場曠日持久的大良城爭奪戰(zhàn)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歷史地位,受到人們的關注。
戰(zhàn)爭在一定意義上講,就是人財物的較量,特別是在冷兵器時代,物資的供應更是決定著戰(zhàn)爭的勝負。宋元交戰(zhàn)雙方最重要的物資就是糧草輜重。而在當年的川東一帶,物資運輸主要有兩條路,一是陸路,另為水路。對于大良城保衛(wèi)戰(zhàn)而言,渠江這條水路至關重要。它從渠縣之瓦缶灘進入廣安界,經過肖溪、鵝灘、梁灘(今作涼灘)、牛背灘(也作流杯灘)、三溪河、虎嘯山、四九灘、羅渡、金灘、丈八灘,一直到合州釣魚山下與嘉陵江合流。渠江連接起了達州、渠州、開州、合州等幾座重要山城,為堅守這里的宋朝軍隊提供著物資保障。加之水運大件物資,相對陸路更安全,更經濟、更方便,渠江這條軍事要道對于宋元雙方而言,都值得重兵扼守,確保暢通。而離渠江最近的虎嘯山,堪稱咽喉之地。當大良城成為宋軍據(jù)守抗元的堡壘之同時,元軍則看中了虎嘯山這一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在這里建起了虎嘯城寨,與大良城的宋軍形成對峙之態(tài),使其與合川釣魚城方面宋軍的聯(lián)系受到牽制。
為實現(xiàn)徹底攻占大良城的戰(zhàn)略決策,元中統(tǒng)四年(南宋景定四年,1263年,一說1262年),蒙古東川都元帥府欲橫越渠江,向開州、達州(今重慶開縣、四川達縣等地)擴展,派遣留戍今南充靑居城帥府參議張庭瑞率軍5000人至虎嘯山,于渠江之濱筑虎嘯城,以絕開、達二州漕運,威脅大良城。在他及后來的楊大淵、楊文安等人的努力下,虎嘯城終于完工。自此,元軍便以虎嘯城為據(jù)點,步步緊逼,致使出現(xiàn)了與大良城相關的“爭戰(zhàn)無虛日”的局面。
在我所見的廣安舊縣志中,對虎嘯城均有記載。清咸豐版記載較簡:“虎嘯城,治東十里,即古釣魚城。今名護安城。”民國初的《廣安州新志》則記載較詳:“虎嘯城,州東十里,俯瞰渠江。元中統(tǒng)二年,帥府參議張庭瑞將兵筑此。宋夏貴帥師數(shù)萬圍之,累年始解。元中統(tǒng)三年,東川都元帥楊大淵,四年,招討使楊文安均進筑此城,以逼困宋之大良。元帥奇徹戍此。至元元年,宋夏貴以兵侵山寨,元益兵以守。五年,趙實喇戍之。今名護安城。”宋、元史書中也有類似記載。(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二
就在虎嘯城筑城不久,元軍遭到了宋將夏貴的攻擊。夏貴何許人也?安徽壽縣人,南宋將領。1263年(理宗景定四年),曾任宋四川安撫制置副使兼重慶知府。在明確元軍構筑虎嘯城的戰(zhàn)略意圖以后,為打破虎嘯城元軍對大良城宋軍的牽制,夏貴以數(shù)萬重兵沿虎嘯山筑營,包圍了虎嘯城,實施圍攻。這是一場經年累月的持久戰(zhàn),也是一場彌漫硝煙的血戰(zhàn)。在宋元兩朝的史書中,對這場虎嘯城攻防戰(zhàn)都有詳細記載。閱讀這些歷史記載,我們深感宋元雙方的將士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勇氣,欲克敵于虎嘯城。
面對十倍于己的宋軍,作為虎嘯城的守衛(wèi)者,元軍一方面請求增援,同時采取分地死守的戰(zhàn)術來應對宋軍的攻擊,盡力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而宋軍則急于破城,以求速決,不留后患。在宋軍猛烈的火炮前,虎嘯城沿山而建的石頭防御工事多被擊毀,守城元軍便構筑木柵欄守之,然而木柵欄也被宋軍的炮火摧毀。元軍便以泥土填充城防工事,這泥土工事豈能抵擋住宋軍炮火,很快就被震松炸塌。守城士兵只好將一張張牛皮、馬皮展開,置于陣地前,拼成一道特殊的防御工事,炮擊之時則將牛馬皮放倒在地,炮擊過后再豎立起來,以此抵擋宋軍的攻擊炮火。令宋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盡管他們的炮火是那樣的猛烈,攻勢是那樣的凌厲,只有兩道拱形城門、兩道幾乎僅可供一人行進的插門的虎嘯城寨,居然巋然不動。
到過虎嘯城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座獨立高聳于渠江邊的山寨。山高約百尺,臨江一面皆為絕壁,寨中無水井,守城人馬的飲水都取之于寨外的溪澗之中。見火力攻擊不能克之,宋將夏貴便以斷絕據(jù)守虎嘯城元軍水源的方式來迫其投降,將這座山城下山取水的通道徹底封鎖。讓山城里的元軍失去飲用水的來源。這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招數(shù)。時值六七月份,川東一帶已是酷熱難當,戰(zhàn)火的熏烤更是讓人須臾離不開水。而宋軍的斷水之策簡直就是把元軍守城士兵放在火上炙烤。戰(zhàn)爭的殘酷無情,令今天的人們都難以想象。面對宋軍的這一致命絕招,據(jù)守虎嘯城的元將張庭瑞也想出了自己獨特的辦法,他令守軍取人畜的小便以火煮沸,然后倒入土中除其臭味,再過瀝集蓄起來,供人飲用。守寨官兵每人每天只能分得幾小盅。嚴重的缺水,致使虎嘯城上元軍士兵的嘴唇皆生瘡裂口。而前來增援的蒙古左壁總帥史樞所率援軍雖然就在山下,卻也不敢進戰(zhàn)。就在這種敵軍圍困,援兵不敢靠近,虎嘯城上處處焦土,尸橫遍地,傷兵哀嚎,饑渴難忍的情況下,虎嘯城上的元軍仍然日夜筑壘防守,堅持逾月。我不知這是否可以稱之為當年戰(zhàn)爭史上最為慘烈的一幕,但是我相信這場虎嘯城守衛(wèi)戰(zhàn)應當是對人類生存極限的一次嚴峻挑戰(zhàn),即使放在今天,其慘烈也會讓人無法忍受。
面對宋軍的重重圍困,面對如此惡劣的戰(zhàn)爭條件,元將張庭瑞也焦急萬分,他絲毫不敢放松警惕。一方面他利用虎嘯城有利的地形,加強山寨的防御,決不讓宋軍有一步突破,一方面又伺機主動出擊以破宋軍之圍。困守在高高的虎嘯城上,他在觀察,他在等待機會,在如此令人絕望的慘烈環(huán)境中,張庭瑞和他所有的虎嘯城守寨官兵都沒有放棄自己的求生希望。長期圍困,久攻不下,宋軍士兵也漸漸生出了懈怠之心。久困于虎嘯城中的張庭瑞終于尋找到了一個機會,希望的曙光這一天忽然在他眼前閃亮起來。
這天夜里,虎嘯城上烏云密布,不見星光月色,圍城的宋軍壓根就不會想到一場惡戰(zhàn)即將降臨他們頭上。伴著酷暑的悶熱,宋軍士兵們早早地在營房里昏昏睡去。即使值夜巡更的哨兵,也忍不住倚靠著營房的門框,抱著刀槍打盹,進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這個夜晚或許可以看作是虎嘯城之戰(zhàn)爆發(fā)以來最安靜的一個夜晚,四野漆黑,很難聽到一絲聲響,哪怕是一兩聲犬吠、貓叫甚至蟲鳴。然而就在這寂靜的夜色之中,元軍一個重大的偷襲計劃正在悄悄實施?;[城上約1500名守軍兵分三路,不聲不響地潛出了虎嘯城,與前來增援的帥府參議焦德裕部內外呼應,突然發(fā)起了對夏貴軍營的攻擊。元軍士卒每人各持火炬三支,借以壯大聲勢,迷惑宋軍。當元軍的隊伍突然如下山之虎出現(xiàn)在圍城宋軍面前,當四面八方熊熊的火炬突然匯聚而來照亮宋軍營地,宋軍真以為元軍的增援大部隊到來了。正在睡夢中的宋軍士兵已經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有的甚至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成了元軍的刀下之鬼。元軍士兵的吶喊聲,真的猶如虎嘯一般,讓虎嘯城下的圍城宋兵在猛然驚醒中惶恐萬狀,紛紛落荒而逃。他們沿著渠江向上游方向一路狂奔。已經被困很久很久的元軍士兵,終于盼來了一吐胸中積壓多時的塊壘的時機,終于有了復仇雪恨的機會,他們舒展筋骨,高聲吶喊,縱馬馳騁,趁勢追擊。一路上宋軍都統(tǒng)欒俊、雍貴、胡世雄等五位宋軍將領被元軍殺死。天亮時分,宋元軍隊追逐著來到距今天的肖溪鎮(zhèn)約六華里的渠江邊一個叫作鵝灘的地方。這里眾溪匯流,亂石林立,大水尤險。經過一夜奔逃,宋軍皆疲憊至極,潰不成軍,而斗志高昂的元軍則將他們團團圍住,盡情殺戮。這一戰(zhàn)宋軍士兵近千人被元軍割掉首級,首當其沖的元軍焦德裕部繳獲宋軍馬畜兵器成千上萬?;鞈?zhàn)之中,守護虎嘯城的元軍將領張庭瑞也數(shù)處受傷。
在宋元兩朝的史書中,對虎嘯城的構筑時間和圍繞這座城寨所發(fā)生的激戰(zhàn)情形的記述,各有不同,這令我在研究這場戰(zhàn)事時生出不少疑問,也使我在向讀者復述這段歷史往事時不得不將有關內容進行適當綜合整理,這是我寫本文時深感困惑的地方。有歷史專家曾說,這情況正是讀宋元史籍時需要特別小心的地方。不過,今天來探討這些疑問似乎不應是我這篇文章的中心,那應該是另外一篇文章的內容。就我這篇文章而言,講述這場眾說紛紜的虎嘯城之戰(zhàn),最大的意義還在于讓人們了解虎嘯城與大良城彼此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以及這場攻防戰(zhàn)的慘烈殘酷與艱苦卓絕,使人們能明白虎嘯城之戰(zhàn)之所以被稱為宋元戰(zhàn)爭史上一個經典戰(zhàn)例的道理。
兵敗鵝灘,宋將夏貴仍未打消奪取虎嘯城的企圖。之后他又多次率兵進攻虎嘯城,以解大良城之圍。其中一次當元軍得知夏貴領兵來襲,蒙軍元帥奇徹派遣元將趙實喇率兵前往阻擊。一番激戰(zhàn)之后,夏貴軍再次敗遁,被元軍追至新明縣,斬首三十余級。這里所說的新明縣是在唐武德三年(620年)分石鏡縣后所設置的一個縣,原名新民縣,屬合州即今重慶合川市,后因避唐太宗李世民諱,更名為新明縣,其縣治就在今天四川岳池縣的羅渡鎮(zhèn)。
三
其實,在當年的大良城保衛(wèi)戰(zhàn)中,除了虎嘯城是當時元軍的重要據(jù)點之外,廣安州境內還有幾個城寨也是元軍據(jù)點。一是東安城,州南三十五里,系元至元五年趙實喇所戍。另是州東約二十里,前臨渠江,后為大壑深溝的三臺寨(位于今前鋒區(qū)三臺鄉(xiāng)境)。還有一城即是章廣城,州南三十五里(今屬華鎣市)。這些山寨今存依舊,只是當年的防御工事因年久失修而不復存。元軍把守的這些山寨當年與虎嘯城互為依托,構成了對大良城的有效牽制。但是其影響卻遠遠不及虎嘯城。
與虎嘯城有關的戰(zhàn)事記載,在宋元史書里,還有多處,摘錄于后。
《宋史》:宋,馬千代王堅守合州,馬千之子運送饋餉至虎嘯山,為元東川兵所截獲。在這次伏擊戰(zhàn)中,馬千的兒子被元軍俘獲,降元。并多次寫信給父親馬千,勸其降元,馬千因此而動搖,后被宋理宗撤職。
《宋史》:中統(tǒng)四年(1263年)十二月丁未,元以鳳翔屯軍、汪惟正靑居等軍、刁國器平陽軍,令益都元帥奇徹欽察統(tǒng)轄,戌虎嘯寨。適逢宋沔州都統(tǒng)胡世全護糧運至虎嘯山,遇敵兵襲擊,戰(zhàn)敗身亡。
《元史》:1268年(咸淳四年,元至元五年)趙實喇兼管京兆、延綏兩路新軍,戍東安、虎嘯山兩城。宋楊立以兵護糧送大良平,實喇察知之,遂率所部與立戰(zhàn)于三重山,斬首百五十級,擒獲四十余人,立敗走,棄其糧千余石,因盡奪其甲仗旗幟而還。
自全汝楫失大良平后,元軍駐兵虎嘯山和大良城兩地,時出進攻梁州、忠州、萬州、開州、達州等地,以至于“民不得耕,兵不得解甲而臥?!薄懊筐撉?,竭數(shù)郡兵護送,死戰(zhàn)兩城之下始得入?!?/p>
在我看來,對虎嘯城戰(zhàn)事的描述,宋、元兩朝各自的史書實際比對大良城的戰(zhàn)事描述似乎還要具體生動,這是我在閱讀這段歷史時的一個明顯感受。
漫步在虎嘯城這座古戰(zhàn)場遺址上,昔日的硝煙早已散去,當年的寨墻、城門也已損毀,整個山寨已不再有當年那種戒備森嚴的景象,只有滿山剛剛返青的野草在風中瑟瑟作響,叢叢艷麗的山花沐浴著春陽,散發(fā)出悠悠的清香。山寨,還是那樣險峻,巖壁,還是那樣陡峭;近在咫尺,見證過那場慘烈戰(zhàn)爭的渠江,依然在寨城下靜靜地流淌。然而,回想當年那幕幕情景,我不得不為這座山寨所承受的歷史而深深感嘆。
雖然今天的虎嘯城上已經見不到當年戰(zhàn)爭的痕跡,但是,這里的另一景觀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山寨上在大石頭上鑿刻而成的一個個方形石窟。這些石窟有的獨立成窟,互不干擾;有的大小相連,彼此溝通;有的鑿在山頂,有的則鑿在絕壁之上;這些石窟有的超過一人身高,可容納多人活動;有的則只可住下一人。當?shù)厝朔Q這些石窟為“蠻子洞”。在我看來,這石窟或許就是當年巴人的穴居之地,或許就是古人建造的崖墓。它們開鑿于何時,為何在虎嘯城上保存這樣完好?后來是否被改作它用?我不得而知,這有待文史專家們去仔細研究。不過我還是想到,在當年的宋元戰(zhàn)爭中,這些石窟或許成為人們躲避戰(zhàn)火的最理想的棲身場所。而不需質疑的事實是,這些洞窟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日軍飛機轟炸廣安時,確實成為了當?shù)厝藗兌惚軘硻C轟炸的防空洞。
在虎嘯城上,一位老鄉(xiāng)告訴我,在虎嘯城東門前一處峻峭的石壁上,曾經寫有四個大字:“天下太平”。傳說不知何年何月,渠江洪水暴發(fā),江水漫至虎嘯城上,驚濤駭浪中,有人駕一只小船行至山寨東邊的崖壁前,用石灰水在崖壁上自上而下地寫了“天下太平”四個大字。這人每寫一字,洪水便下降幾尺,當洪水退回河道,這四個大字則在高高的崖壁上留下了,遠遠望去,非常醒目。我來到這崖壁前,沒有看見這幾個字。但是,卻看見了崖壁上依稀有一些像是涂抹過白色的地方,難道這就是當年“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在多年來的風吹雨打中留下的痕跡?字不見了,傳說卻刻在了我的心上。因為這“天下太平”的傳說在我看來,正寄托了人們對生活的一種期盼,對社會和平的一種向往。迎著虎嘯城上的山風,望著靜靜東去的渠江,我從內心祈禱這個世界遠離紛爭,遠離戰(zhàn)火,能夠永遠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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