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愛情

梁孟偉

西湖的白堤和蘇堤，一條縱貫東西，一條連接南北。二堤穿湖而過，就像夢幻西湖上兩條飄逸的彩帶，一直從古代飄到今天；又像沉默不語的兩位曠世大師，彼此表示著欣賞和敬佩。

如今，兩堤早已超出普通的土壩，演化成橫臥碧波的兩處豐碑。我一次次徘徊在蘇堤入口處，瞻仰著豪放飄逸的蘇軾雕像。歷史上的蘇軾是一個譽(yù)滿天下的才子，一個有作所作為的清官，還是一個體貼深情的丈夫。

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生十有六歲，而歸于軾?！蓖醺バ愿瘛懊舳o”，婚后并未告訴蘇軾自己知書。每當(dāng)蘇軾讀書的時(shí)候，她則在旁邊終日不去。后來蘇軾有遺忘的地方，她反倒給予提醒。好奇的蘇軾問她別的書里的問題，她都能對答如流，這讓蘇軾又驚又喜。蘇軾赤子童心，性情浪漫，“覺天下無一個壞人”，王弗則有知人之明，《亡妻王氏墓志銘》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軾與客言于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币讯?。(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意思是蘇軾和客人在外間說話，王弗會在屏間“偷聽”，等蘇軾回來了便會提醒蘇軾對那些首鼠兩端、見風(fēng)使舵之人要有所戒備。有些人有求而來，表現(xiàn)得甚為親厚，這種人怕是不能長久，來得快，去得也快。后來果然這樣。

王弗在陪伴蘇軾的11年間，多是作為蘇軾的建議人和監(jiān)督人，在《蘇軾文集》卷七十三《先夫人不發(fā)宿藏》中，蘇軾記道：

某官于岐下，所居大柳下，雪方尺不積；雪晴，地墳起數(shù)寸。軾疑是古人藏丹藥處，欲發(fā)之。亡妻崇德君曰：“使吾先姑在，必不發(fā)也?！陛Y愧而止。

當(dāng)時(shí)劉敞挖掘青銅器，欲得古人所藏的仙丹。蘇軾也想掘墳探丹，王弗就說，如果婆婆在的話，肯定不會讓你去挖墳的。蘇軾頓然慚愧而止。

可以說，蘇軾與王弗二人不僅是生活中的伴侶，更是事業(yè)上的搭檔。王弗死后，他把自己對發(fā)妻的無限哀思，化成三萬株常青的松苗，親手栽在埋葬愛妻的山頭，凌冬不凋，經(jīng)暑不變，沐雨櫛風(fēng)，歲歲年年。

十年后的公元1075年（熙寧八年）正月二十日，東坡在密州夢見愛妻王氏，便寫下了這首“有聲當(dāng)徹天，有淚當(dāng)徹泉 ”的悼亡詞——《江城子·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是政治道路的坎坷，還是思念之情的煎熬，使詩人容顏?zhàn)兓绱酥螅俊傲系媚昴陻嗄c處，明月夜，短松岡?！睈燮拮吆蟮?a target="_blank">歲月里，蘇軾肝腸寸斷的，只有那朦朧的月夜，那小松成林的山岡，那遙隔千里的孤墳！

寫這首詞時(shí)，宋神宗駕崩后，宋哲宗繼位，任用司馬光為宰相，蘇東坡又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xué)士，兼任小皇帝的侍讀，但他對王弗死后的十年相思，像松樹一樣郁郁蔥蔥。其實(shí)，此時(shí)蘇軾已娶了王弗堂妹王閏之，但并未因有了新歡而忘了舊愛；此時(shí)蘇軾官場得意馬蹄疾，并未因長安花艷而拋棄了前妻。

愛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相濡以沫患難與共？是生死相許肝膽相照？蘇東坡十年舍棄不了的，是那段相濡以沫的歲月；蘇東坡十年難以忘懷的，是那種相依為命的真情。那是一種融入骨髓的相互信賴，一種心心相印的彼此溫暖；那是寤寐思服的一縷心香，那是山盟海誓的一款心曲。

王閏之作為進(jìn)士之女，能以十一歲的年齡差距去做填房，除了對蘇軾崇拜和敬佩，更多的是被蘇軾對發(fā)妻的深情感動。她賢淑溫柔，在蘇軾身被“烏臺詩案”的日子里，在蘇軾被貶黃州的艱辛中，她是蘇軾寂寞黑夜里的精神明燈，寒冷冬季中的溫煦陽光。經(jīng)濟(jì)最困難時(shí)，還和蘇軾一起采摘野菜，赤腳耕田。王閏之和王弗的家鄉(xiāng)都是眉州青神，那里江山秀美，岷江穿境而過，兩岸盛開著美麗的曼陀花。在蘇軾眼里，王閏之就是最美的一朵。然而25年后王閏之也凋零了。蘇軾在悼詞中泣血盟誓：“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許，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少實(shí)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死后百日，蘇軾請畫家李公麟畫了十張足以傳世的羅漢像，供奉在亡妻的靈前。后來蘇轍將王閏之的靈柩，與蘇軾埋在了一起，真正實(shí)現(xiàn)了蘇軾生則同室、死則同穴的誓言。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些出自《詩經(jīng)·邶風(fēng)》的經(jīng)典詞句，之所以能夠傳頌至今，不在于它詞句的華麗，而是體現(xiàn)了中國式的愛——含蓄而堅(jiān)決，是用生命去兌現(xiàn)的一種承諾，是用一生去守望的一個心愿。而命運(yùn)和蘇軾總是捉著迷藏，他的愛情與政治一樣命運(yùn)多舛。

當(dāng)你懂得失去的珍貴，命運(yùn)會加倍地償還；當(dāng)你錯過春天的美好，金秋更會讓你驚艷。熙寧七年（1074），時(shí)在杭州的蘇軾夫人王閏之把王朝云從歌舞班中買回，收為侍女，當(dāng)時(shí)王朝云年僅十二歲。她長大后，大約是在黃州，被蘇軾收為侍妾。侍女轉(zhuǎn)變?yōu)槭替?，這在古代是最平常的事，但蘇軾和朝云卻演繹了一段不平常的真情。朝云是蘇軾心有靈犀的紅顏知己，是出塵脫俗的“天女維摩”；是蘇軾人生歷程中最為輕盈的旋律，生命綠洲里最為神奇的花朵。

在蘇軾的妻妾中，唯有朝云與蘇軾最為相知。蘇軾所寫的詩詞中，只有朝云最懂個中蘊(yùn)藉。蘇軾被貶惠州時(shí)，朝云常常唱那首《蝶戀花》詞，為他消愁解悶：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shí)，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可是，朝云每次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這句時(shí)，每每止聲而泣。因?yàn)樗獣裕蔷洹疤煅暮翁師o芳草句”，正是暗喻了蘇軾“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的命運(yùn)。她不由得想起蘇軾宦海浮沉，不斷被貶被打擊的人生，禁不住內(nèi)心酸楚而淚如雨下。而在朝云去世后，蘇軾“終生不復(fù)聽此詞”。

毛晉所輯的《東坡筆記》中記載：東坡一日退朝，食罷，捫腹徐行，顧謂侍兒曰：“汝輩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睎|坡不以為然。又一人曰：“滿腹都是機(jī)械。”坡亦未以為當(dāng)。至朝云曰：“學(xué)士一肚皮不合入時(shí)宜。”坡捧腹大笑。贊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王弗和王閏之在仕途給予了蘇軾很多幫助，也讓他感到很多家庭的溫暖，而朝云則是從性情上、藝術(shù)上、佛學(xué)上與蘇軾兩相投契，足堪知己之名。

蘇軾晚年曾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黃州還好，惠州、儋州都在極遠(yuǎn)的南蠻之地，而被貶至惠州時(shí)，蘇軾已經(jīng)年過花甲，此番被貶，看運(yùn)勢難再有起復(fù)之望。這時(shí)，王閏之已去世，其他的侍兒姬妾都風(fēng)流云散，只有朝云一人始終跟隨。到惠州后，蘇軾心中百味陳雜，作了一首《朝云詩》：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絡(luò)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jīng)卷藥爐新活計(jì)，舞衫歌板舊姻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白居易曾有美妾樊素，擅唱楊柳詞，人皆稱其為楊柳。后來，白居易年老體衰，樊素就溜走了，于是白居易在詩中說：“春隨樊子一時(shí)歸?！睍x人劉伶元在年老時(shí)曾得一名叫做樊通德的小妾，二人情篤意深，并經(jīng)常談詩論賦，議古說今，時(shí)人就稱二人為“劉樊雙修”。蘇軾用此兩例典故，說明他與朝云生死相隨、心意相通。

朝云死后，對于蘇軾來說，人世間一切的悲歡紛擾都已了無生趣，只剩下“千古恨，入江聲”，蘇軾也就一直鰥居，再未婚娶。

惠州西豐湖畔的小丘上，紅顏化為塵土，飛瀑流泉的六如亭上空留著詞人的浩嘆：“不合時(shí)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dú)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迸腔灿诳臻?a target="_blank">寂寥的水岸云腳，暮云堆愁，松濤如泣，只剩下無邊的孤寂，無限的離恨，無窮的追憶……

蘇軾一生中除了兩妻一妾，不得不提另外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溫超超。據(jù)《宋六十名家詞·東坡詞》載：惠州有溫都監(jiān)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坡至，甚喜。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下，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曰：“當(dāng)呼王郎，與之子為姻?！蔽磶?，而坡過海，女遂卒，葬于沙灘側(cè)。坡回惠，為賦此詞。

蘇軾一生擁有眾多的追星粉絲，溫超超就是迷戀蘇軾的一位超級粉絲。她到了十六歲都不肯嫁人。當(dāng)聽說蘇軾到了惠州，才歡喜地說：“這才是我的夫婿?！碧焯炫腔苍谔K軾的窗外聽他吟詩作賦。東坡知道后，想將超超介紹給王姓公子為妻。月下老人還沒來得及當(dāng)成，蘇軾又被朝廷下旨貶為瓊州別駕?？上В鹊綎|坡渡海歸來時(shí)，超超已然夭去，葬在沙地里。他悚然動容，為她寫了首《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上闋記載了那位神秘美麗的溫超超，如縹緲孤鴻般在蘇軾窗下聽其諷詠詩詞的情景。而下闋則婉娩地道出了一個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黃庭堅(jiān)稱其“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shù)萬卷書，筆下無一點(diǎn)塵俗氣，孰能至此”。溫超超這位超級粉絲兼紅顏知己，也隨著蘇軾的一首祭奠詩詞而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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