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土屋
我的農(nóng)村老家尚存一間土屋,是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經(jīng)手蓋的灶屋,距今已有35年。這間用土坯建筑的灶屋,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煙熏火燎,風吹雨淋,墻體已經(jīng)斑痕累累,屋山一角處土坯裂縫能塞進一塊磚頭,透風透雨;上屋頂房檁連同紅瓦下陷,屋脊溏腰。為了防止漏雨,脊瓦下壓滿了塑料布;為了防止倒塌,前墻頂了一根粗短檁,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拄的拐棍。這間灶屋就是典型的危房,已經(jīng)徹底不能使用了!
今年5月下旬的一個周末上午,我回老家陪80多歲的父親小住,正趕上下大雨,又看到這間風雨飄搖中的危房,心里很不是滋味:全村上百戶人家絕大多數(shù)都翻蓋了樓房,土坯房僅有3家3間,那還是上世紀“75.8”特大洪水后父親經(jīng)手最后蓋的一間灶屋,它已完成了歷史使命,灶王爺也早就挪窩到三弟新建的磚房去了,此屋僅存土鍋灶和一些爛柴火舊蜂窩煤之類,盡管我們兄弟姊妹雖多,但常年都不在二老身邊,假如哪天下大雨倒塌,萬一砸著年邁的父母咋辦?那不讓鄉(xiāng)鄰笑掉大牙嗎?退一步說,既使不被大雨淋塌,也不能再讓危房存在了,在四周樓房林立,本來我家磚瓦結(jié)構(gòu)的6間平房已格格不入,那間土坯房更顯得落伍有礙觀瞻了。想到這里,再仰望天空,白云朵朵,雨后初晴,空氣格外清新,初夏的氣候宜人,是扒危房的大好時機,我決定趁此次在家,說服老父親這次一定要扒掉它,徹底鏟除危房隱患。
實踐證明,說服老父親的過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甚至冒著“不孝”的罵名才最終達到目的的。開始,當我述說舊土屋是危房必須立即拆遷扒除的理由和辦法時,飽經(jīng)滄桑的老父親心知肚明,口頭上答應我可以拆除,可心里還是戀舊,以擔心我們弟兄仨扒房危險等理由而勸阻。當我把此想法電話告訴二弟時,他表示大力支持,只是現(xiàn)在忙于給他的領(lǐng)導家辦喪事,兩天后才可以,不過,他讓父親找我們的幾個姨表弟兄幫忙。我把二弟的想法轉(zhuǎn)告父親,可拄著拐杖的父親說他們都去外出打工去了。正好,家在正陽的小妹給老父親打來電話,因母親去京看病到大妹家去了,她同樣關(guān)心老父親沒人照顧,打算趁兩天的星期天,要來幫助刨家院內(nèi)即將成熟的大蒜。我趕緊接過小妹的電話,就說:“要是光刨大蒜,有我在家,不用你這個周末來,下周末再來陪老父親。不過,咱家的土灶屋需拆遷扒除用勞力,假如你問慶偉(我妹夫)這周末有時間,是否可以來幫助我們扒土灶屋?”小妹立即答道:“好,我問問他”。
老父親一聽說小妹和妹夫要帶人來扒房,滿臉陰沉地訓斥我:“誰讓你從100多里外搬兵啦?扒房又臟又累還危險,那就不是你們坐機關(guān)人干的活!”我據(jù)理力爭:“住這土房太危險了,本來你支持我把舊屋內(nèi)的東西全都搬出來了,不是要扒掉嗎?您不是說找不到親戚來幫忙嗎?我問一下小妹有啥不對嗎?”正說著,小妹的電話打給我說:“大哥,慶偉準備找3個人下午來扒房,找朋友的轎車給人家加油就行了,那間房半天就可扒完!”我接過手機電話給父親聽,小妹又重復了一遍,父親斬釘截鐵地說:“謝謝慶偉和你的好意,你們路太遠,找人麻煩不妥當,扒房太危險,你們也干不了這臟活!都是你大哥出的餿主意,我自己扒,誰也不需要幫忙,一輩子我最怕麻煩別人!”看到老父親態(tài)度堅決,固執(zhí)己見,我也生氣了,掏力不落好,反問他:“您自己怎么扒?現(xiàn)在您天天就拄拐棍了,還有能力扒嗎?小妹和妹夫又不是別人,家里有困難了他們主動幫忙有啥不好?路途遠開車也就是一個多小時,況且小妹夫是公司副經(jīng)理,好朋友多?!彼牭轿业囊环q解后氣急敗壞:“這輩子你知道我蓋過多少次房子嗎?咱家的20多間房哪一間不是我蓋的?我這一輩子和你娘養(yǎng)你們兄弟姊妹6人容易嗎?你們扒這間房我不同意,鄰居家有個親戚就是因為前段時間扒土坯房給土墻倒塌砸死了,我寧愿掏500塊錢讓人家專業(yè)人員來扒,也不讓你們有危險!”聽到這里,我才明白老父親的真實用意,我們自己扒他十分擔心,一句話,就是不信任哪!可是,我覺得他的擔心是多余的,首先這土屋墻不高,容易扒;其次,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哪有不警惕不小心的道理?難道誰扒土墻都要出意外嗎?再說,自己能干的何必花錢給人家呢?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不便再和他激烈地爭論了,他已經(jīng)有倚老賣老的嫌疑了,不是嗎?
老父親今年83歲,腰不彎,背不駝,鼻梁堅挺,耳聰目明,精神矍鑠。只是飽經(jīng)風霜的臉膛上已刻下如年輪般的深深皺紋,歲月的滄桑過早地讓多種病魔無情地降臨在他的身上。50來歲最初患高血壓,在缺醫(yī)少藥的愚昧而貧瘠年代俗稱“頭暈病”;60來歲再患冠心病,現(xiàn)在心衰三級,左右心室腫大;70來歲又得膽結(jié)石,發(fā)作起來直床上打滾,可醫(yī)生不讓手術(shù)只建議保守治療;80來歲再添糖尿病、老年腿浮腫病和前列腺肥大癥,每夜起床七八次,每天都吃好幾種藥,每年都住縣以上醫(yī)院兩次,成為農(nóng)村典型的“病秧子”“藥簍子”。就是這樣一位耄耋老人,年輕時干了30多年的大隊會計,是方圓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社員們的“紅管家”,是廣大干部群眾衷心擁護的勤政廉政的好干部、好黨員!為了讓德高望重的老父親能延年益壽,心里高興些,我不能一味的堅持,否則,就大逆不道、不孝之子! 正當我不知所措時,我的手機再次響起,是小妹夫慶偉親自打來的,還是要下午3點前趕到,只要求在縣城當保安的大堂弟在場幫忙就行了,干完就走,不在這里吃晚飯。我說,老父親擔心咱干不了,你有話當面跟他說通再來吧,隨即我把手機遞給了還在發(fā)怒的老父親。經(jīng)過他們幾分鐘的相互對話,父親的面色逐漸恢復了平靜,看來是妹夫以實際行動說服了他,扒房的事他也不再阻止了,相反,他開始找線手套、口罩和釘耙、鐵锨等勞動工具,還燒開水、提啤酒飲料到土屋前,精心地作扒房準備,只是嘴上不說,我也不再追問,再次與二弟和堂弟電話溝通,就做午飯去了。
等我們吃過午飯,堂弟首先騎電動三輪車從縣城趕來,知道老父親對我們扒房的安全不放心,很自信地對老叔說:“我建房不會,但我扒房很在行啊,俺家的土坯房前幾年都是俺扒的,不用怕,今下午扒不了還有明天呢!”說著,他爬上房,就指揮我配合,先從土屋的前面房坡揭紅瓦扒起,由低到高處,半個小時的光景前坡的瓦已揭大半。這時,小妹、慶偉、司機和另外一位40來歲的男士也趕來,我們6人進行了初步分工,小妹、我和堂弟在前房坡干,慶偉他們3人在后房坡干,架子車給他們拉瓦,我們就近把瓦摞起來,老父親看到這么多人都干,心里踏實了,趕緊給我們當后勤,一會兒遞毛巾讓搽汗,一會兒讓歇歇喝飲料,一會兒又跑前跑后觀察,拐棍不離手,聚精會神地盯著我們每一個在場干活的人,唯恐我們誰有啥閃失。(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人多力量大。干了一個半小時,不僅前后房坡的200多塊大紅瓦和屋檐青磚全部揭下來,整整齊齊地摞好,還把五根房檁扒下摞整齊。除我和小妹在土房下外,堂弟他們四人輪流在土房山墻上干活,用釘耙扒竹竿編織的舊房榔,扒一尺半厚山墻上的土坯塊,為了安全起見,所扒的廢物統(tǒng)統(tǒng)埋在土屋內(nèi)?,F(xiàn)場只見塵土飛揚,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粘滿了污垢,像打的花臉,但誰也不怕臟、不退縮,只聽“咣當、咣當”聲響不斷,不絕于耳。干活的氣氛是熱烈的,有說有笑,有張有弛,渴了就喝老父親拿來的飲料,累了就換班吸一支煙,誰也沒叫一聲苦,反而,大家都說:這危房早就該扒掉啦,這年頭大部分農(nóng)村都翻蓋新樓啦,誰家還保留這破房子呀?甚至有人開玩笑地說:“土屋不扒留住拍電影用多好啊!”小妹夫邊扒土墻邊風趣地說:“這墻縫里還可能扒到老父親珍藏的存款單呀!”眾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話語傳到老父親耳朵里,我想他一定會為自己先前的堅決阻止而反思的!
時至下午5點,火紅的太陽離落山還有一桿高,土屋的上蓋、南北山墻也扒掉一半,已經(jīng)不存在危險性了,主要扒房的任務可以說大功已告成,小妹他們4人按照原來的約定,義無反顧地趁早要回正陽的家??墒牵液屠细赣H心里都不過意,俗話說:“用人為貴”,看到他們跑100多里地那么下力干活,不怕臟累,必須留他們吃頓晚飯再走,以示感謝。原來我和二弟就打算好了,家里不具備條件,等他們干完活,二弟在途經(jīng)縣城時招待他們,只等我的電話通知??次覀儓?zhí)意要留,妹夫慶偉提議我去陪他們,好再多說會兒話,可是,我決定留下來繼續(xù)干活,就讓在縣城當保安的堂弟陪他們?nèi)チ?。后來我聽說,二弟由于忙給領(lǐng)導母親辦喪事實在抽不出身,安排餐廳后只好讓家在縣城的大侄女前去作陪,到晚上9點鐘,小妹打來電話,他們已安全到家,父親一顆懸著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來。
為了徹底完成扒房任務,剩下的四圍土墻我承包了。周六下午他們走后,我拿鐵锨把四周扒掉的碎土坯渣,一鏟鏟全部鏟到土屋內(nèi);一塊塊碎土坯磚瓦片全部扔進土屋里,大約干了兩小時,中間沒休息,到黃昏才收工。次日凌晨4點半,天剛蒙蒙亮,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臉也沒洗,就爬上一人多高的北山墻,雙手舉起釘耙,要親身體驗一下扒土坯房的滋味。山墻很厚,土坯砌墻時是以一橫一豎擺放的,灌的是泥漿。土坯不是一般用土和草托的坯,而是過去用穫草根經(jīng)過石磙無數(shù)次的碾壓,再用利刀切割成長方形或正方形土塊,趁濕鏟平曬干才壘成墻,故墻體寬,不透風,比較結(jié)實,住進去冬暖夏涼,最大的缺點是不經(jīng)水泡雨淋,可上世紀80年代以前,我們這里的農(nóng)村絕大部分居住的都是這種土屋,是典型的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民的居所,最多是底基砌3到7層磚?!?5.8”特大洪水沖倒塌的民房都是這類。像我們現(xiàn)在誰也不會再蓋那樣的房,這也是“泥巴房子泥巴床,泥巴囤里沒有糧”貧窮落后的明顯標志之一。開始扒房時沒經(jīng)驗,釘耙一舉,刨起土坯很堅硬,一釘耙下去只刨一個白印,甚至把釘耙齒都刨彎,還不少下力。到后來,我摸索著順土坯砌的茬,一刨一個準,三兩下就可刨掉一塊土坯,立馬把它扒到土屋內(nèi)。就這樣,我一鼓作氣干了三個小時,右手掌不知不覺磨出了血泡,北山墻、前墻先后扒光,一直等到老父親喊我吃早飯才停下, 雙臂和肋骨感到了疼痛,但我心里感到美滋滋的。
這次回老家扒土屋,整個過程總體上是順利的,既沒有老父親十分擔心的意外事故出現(xiàn),也沒有占用很長的時間和所費很大的精力,結(jié)果令老父親很滿意。通過扒房一事,一方面考驗了我們兄弟姊妹間為了二老的晚年人身安全團結(jié)一心、協(xié)調(diào)配合,體現(xiàn)了尊老愛老的孝心和對家庭二老的責任心;另一方面也揭示了老父親對自己建造的土屋尚存依依不舍之內(nèi)心世界,表達了對兒女們關(guān)心愛護不愿冒風險的舔犢之情。
這次回老家扒土屋,我是倡導者,也是參與者,還是史實記錄者。老父親由開始的極力反對到漸漸轉(zhuǎn)變態(tài)度進而大力支持,這需要一個過程。起初,“可憐天下父母心”,他怕我們弟兄仨干不了,雖同意扒房但心存留戀,明明是危房早就應該扒掉,還說自己扒,可總幻想再修修補補用上幾年,在他的心目中,那就是一件寶貝,它像一位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將軍,一旦失去也就失去了年輕時為家庭而拼搏的物化象征,它存在一天就有象征的意義,因為它包含著他老人家為家奮斗的一腔心血。后來,他堅決阻止小妹來扒房的好意是怕她家為此而多花錢費力,舔犢之情溢于言表。當他們申述利害執(zhí)意要來幫忙時,我又說服他為啥他們要參與扒房的種種理由,意在申辯是他們主動而為,并非我所強迫,不支持他們的行動就沒有任何道理,前提是危房迫在眉睫你又愿意現(xiàn)在扒房。最后的沉默表示了接受,在以后的具體拆遷扒房的行動中給予的大力支持,已窺視出老人的態(tài)度已有了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變,能徹底改變他的看法的就是一句話:“事實勝于雄辯!”
這次回老家扒土屋,整個過程令我終生難忘。由此,我想起了偉人毛澤東的一句名言:“我們不但要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苯裉彀堑衾贤廖菘词瞧茐?,為的是明天我們的日子過得更美好,祖國到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你說我們距離美好的生活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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