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

梁孟偉

許慎《說文》云：薇，似藿。乃菜之微者也。王安石《字說》云：微賤所食，因謂之薇?！侗静菥V目》里面，薇是一種野菜，也是一味中藥。

為何以“采薇”作為本書的書名，又作為本集的序言，是因為喜歡詩經(jīng)中的《小雅?采薇》一詩，也崇拜首陽山上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齊，更對應了本集的文章——比起那些喬木，自己至多是棵微賤的野菜而已。

《小雅?采薇》首句以采薇起興，但興中兼賦。因薇菜可食，戍卒可采薇充饑。所以這隨手拈來的起興之句，是口頭語眼前景，反映了戍邊士卒的生活苦況?！稗币嘧髦埂薄叭嶂埂薄皠傊埂?，形象地刻畫了薇菜從破土發(fā)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莖葉老硬的生長過程，喻示了時間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長。

而我借用此詩比興的手法，回環(huán)的旋律，“采薇采薇”，樂此不疲。采薇之途雖勞神焦思，孤獨漫長，但我從“楊柳依依”，采到“雨雪霏霏”；從“歲亦莫止”，采到“歲亦陽止”。就這樣“載饑載渴”“不遑啟居”，采集起棵棵精神之薇，葳蕤成今天這片園地。(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本書共采集了70多棵薇菜，我把它們分種在六個菜畦：“故鄉(xiāng)”“親情”“懷古”“感悟”“遇見”“游蹤”，與我的另一本散文集《風景》一脈相承。

第一畦上長滿了故鄉(xiāng)的薇菜，因為薇菜離不開土地。我在《剡溪之幸》的開頭，就發(fā)出深情的呼喚：“剡溪，是我的母親河，更是一條文化的河流，詩歌的河流。”“據(jù)統(tǒng)計，約占《全唐詩》五分之一的詩人，他們載酒揚帆，擊掌踏歌，撫剡溪之清流，望天臺之雄奇，壯思與逸興齊飛，詩情同溪水共舞，為浙東留下了1500多首詩篇?！苯又鴱纳瞎胚z址、神話傳說、魏晉遺風、佛宗道源、雄奇天臺等方面分析詩路的成因。文章最后感嘆，“一條不大的溪流，有這么多詩人為其吟詠贊嘆，是溪流之幸；一位詩人，有這么條風光旖旎的溪流讓其想往流連，是詩人之幸；今天，還有這樣一條流淌在文學深處的河流，依舊清清緩緩地穿過我們現(xiàn)實的庸常生活，是我們之幸。”愛鄉(xiāng)之情，溫厚釅醇；驕傲之意，溢于言表。

可這個地理和精神上的故鄉(xiāng)，隨著欽村水庫的建成，最終被淹沒陸沉。宗族的離散和祖籍的刪除，故鄉(xiāng)已成《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更有《搬不動的鄉(xiāng)愁》。但在我思想的原野上，永遠挺立著《故鄉(xiāng)的樹》，流淌著《家鄉(xiāng)的溪流》，甚至散發(fā)著《農(nóng)家土肥》的芬芳。在《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一文中，我深情地回憶：“唐貞觀年間，查溪之濱砌下了巢居的第一塊石頭；一千四百年前，來龍山腳升起了故鄉(xiāng)的第一縷炊煙。倏忽之間，宗祠的香煙裊娜過六個朝代，家族的血脈繁衍出數(shù)十輩子孫。直到公元2016年下半年，水庫的碧波浸滅了宗祠的香火，梁家的子孫各奔東西，聚居的鄉(xiāng)親風流云散?！睂懙竭@里我潸然淚下，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歌唱：“故鄉(xiāng)是杯酒，苦澀而甘甜，清冽而醇厚；故鄉(xiāng)是首詩，歡樂而憂傷，美麗而滄桑；故鄉(xiāng)是輪月，切近而遙遠，皎潔而斑駁；故鄉(xiāng)是道溪，靜默而喧嘩，曲折而悠長。故鄉(xiāng)，是心空的一盞燈；故鄉(xiāng)，是情海的一片帆。如今，帆傾檣折，線斷燈滅，故鄉(xiāng)已是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家園只剩精神上的家園！”在《搬不動的鄉(xiāng)愁》中，搬家時要了張父母給我的床，全家團聚過的一方桌，“等到身心疲憊地走進那片城市，走進自己家中，妻子神秘地拿出了兩樣東西：一塊磚頭和一袋泥土。磚頭是老家的壓頂磚，外方內(nèi)圓，用來壓蓋屋瓦的頂端；一袋泥土呈褐黃色，是家鄉(xiāng)土地最常見的色彩。我久久久久地摩挲著磚頭，輕揉著泥土，一種悲傷，一種酸楚，像油滴紙面一樣地，又在心底洇開……洇開……”

第二畦上長滿親情的薇菜，因為親情是雨露陽光。痛失故鄉(xiāng)的我，就更加《渴望親情》，回憶那些《遠去的祖先》，告誡自己《家祭無忘》，思考今后《魂歸何處》。常常憶及《快樂外婆家》和《滄桑外婆家》，每每想起《可愛的孫子》和《同桌的你》，甚至看到高中時的《一張畢業(yè)照》，也會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特別對自己的學生，更是一往情深，總是向往著《那山那水》，睡夢里《又見小將》，和山高水長的《小將之戀》。在《渴望親情》一文中，我深情地吟唱：“親情是一盞不滅的燈，永久地照亮著生命的航程；親情是一葉不歇的舟，永遠地擺渡在人生的兩岸；親情是一朵艷麗的花，永久地開放在生命的花園?！庇谑俏易穼ぁ哆h去的祖先》，從查林始祖到前梁始祖，從黔江始祖到梁氏始祖，暢想遙祭，慎終追遠，企望民族的生命之流連綿不絕，文明的遺傳密碼永不消失。所以我在《家祭無忘》中寫道：“我們每年選擇清明或除夕，緬懷祖先、英烈和先賢，用一顆虔誠的孝心，一種樸素的行動，與他們進行心靈的對話，表達內(nèi)心的銘記，這對于一個家族和民族來說，是增進血緣關(guān)系，增強凝聚力的重要時刻；對于個體生命來講，是一個敬畏過去、敬畏生命，培養(yǎng)仁厚之心的特別日子。這不僅是一種形式上的祭祀，更是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認知……”

親情是首滄桑謠，更是曲歡樂頌，在回憶《快樂外婆家》時，我想起了門口的小河，鎮(zhèn)上的老街；節(jié)日的廟會，各式的小吃；溪江的美麗，洪水的洶涌，更有外婆那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而那《可愛的孫子》，“大約一歲多時，一次阿姨出門前說了一句‘外面好像在下雨’，原本在床上玩的小辰，跑到陽臺拿來一把雨傘遞給阿姨。兩歲半時，他奶奶一次頭暈躺在床上，小辰不聲不響地拿出奶奶的藥包，從里面拿出一板藥，遞到奶奶跟前，讓‘奶奶吃藥’。最近一次，他爸坐在沙發(fā)上咳得厲害，原本在玩畫板的小辰，放下畫板跑進廚房，抽來一張紙巾遞給爸爸……一天晚上，他爸跟他媽鬧著玩，他爸咬了他媽一口，疼得他媽大喊一聲。這時旁邊的小辰，隨手就給他爸兩個巴掌，速度之快捷，落手之準狠，打得他爸懵在那里，一時反映不過來。”除了自己的親人，我也想念同學。在《同桌的你》中，小學的同桌是位女生，“……她撅著嘴告訴我，她的后腦勺還在疼，我伸手摸了摸，果然還有一個包。這時，她的手也來摸后腦勺，無意中碰到了我的手指，我倆閃電般地挪開，我尷尬地笑笑，她臉上飛起了兩片紅霞，絞著手，低著頭，抿著嘴，更抿深了兩個酒窩。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手背很漂亮，色如象牙，細膩白皙，指根處有一個個小窩；手指像嫩姜，白里透紅，整齊而修長，指甲像一枚枚貝殼。”

第三畦上長滿了歷史的薇菜，即使植物也有它的前世今生。我喜歡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深處，企圖找到人類文明的一些軌跡，肩負起幾分傳承文化的責任。于是我從《祭禹》開始，《想起了鯀》，聽到那首《候人兮猗》，我試圖3D式地還原一個上古英雄，立體性地探索其成長歷程?！都烙怼芬晃膹摹坝龛徚讼甭涔P，然后緬懷了大禹一生的豐功偉績，特別是大禹治水的同時積極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疏導洪水的同時打通各部落壁壘，建立起華夏第一個國家政權(quán)。緬懷大禹的千秋偉業(yè)，就自然會想到他的父親鯀。鯀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對他評價是否客觀公正……我查閱大量資料后得出鯀被誅的原因，可能是鯀和舜爭帝，遭到了堯的鎮(zhèn)壓。但鯀死后三年，眼睛不閉，尸體不腐，肚腹?jié)u鼓。天帝再次派祝融用“吳刀”剖開鯀的肚子看個究竟，剖開后迎來了禹的誕生。原來鯀的死不瞑目，不是為了自己的天大冤屈，而是為了自己的治水信念，他把滿腔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讓兒子來完成自己未竟的事業(yè)。文章到這里似乎可以告一個段落，但鯀敗禹勝的神話傳說，引發(fā)文章更深層的思考：如何看待成敗得失？而《候人兮猗》是涂山氏想念大禹的一句歌詞，“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個字，但它是中華民族第一聲愛的呼喚，它是我國文學源頭最早的愛情詩篇。這則故事使涂山女對大禹的呼喚帶有了神話般的美麗，這聲歌唱讓我們知曉了英雄背后也有浪漫，這聲呼喚更讓神化了大禹回歸到人民中間?！蔽覀兎路鹂吹酵可绞希骸皟芍в耋菣M貫過她那墨云似的發(fā)髻，一掛玉石串飾在她的頸項上發(fā)光，彩霞漂染著她的五色羽衣，鮮花映紅了她的俏麗臉龐。她久久地佇立在鑒湖之濱，會稽山上，把自己站立成一尊優(yōu)雅的雕像。星星似的明眸眺望著蒼茫的遠方，櫻桃似的繡口發(fā)出深情的吟唱?！碑斎晃覍α硗鈳讉€歷史故事也作了追尋與思考，當《陌上花開》的時候，想起了吳越王錢镠與夫人戴氏王妃的愛情故事；來到曹娥江畔東山之上，緬懷挫敗桓溫篡位、指揮淝水之戰(zhàn)的謝安；登上剡東的王罕嶺，尋訪書圣王羲之的勝跡遺蹤。特別是最近才得知，毒死岳飛的風波亭，就在我辦公樓附近，于是我從《岳飛之死》，開始《尋找南宋》，并進行了《李煜與趙佶》的對比，還由此聯(lián)想到了陸游的《沈園絕戀》和《蘇軾的愛情》故事。

第四畦上開滿了感悟的花朵，因為我想種棵有思想的薇菜。這些感悟主要集中在自然和宗教：自然方面從《詩意棲居》到《我愛土地》，聽到了《鳥語如歌》，看見了《可愛的鳥兒》，追溯那《奔騰的河流》，從而產(chǎn)生了《做個采藥人》和《做個追花人》的向往憧憬。另一方面可能是年歲漸長的緣故，我喜歡進行終極性的思考，并企圖從宗教中尋求答案，從《生命無常》中思考《人生的長短》，在《仰望星空》時想起《科學與上帝》。在《詩意棲居》中我分析了“筑居”與“棲居”的區(qū)別：“柏拉圖說過：‘如果你有兩塊面包，你當用其中一塊去換一朵水仙花。’生存是生活的前提，而生活是生存的升華，生存者并不一定是生活者。正如‘筑居’與‘棲居’，‘筑居’是為了生存于世而奔忙操勞，‘棲居’是以神性的光芒映射精神。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詩意地棲居，其實就是需要一種詩意的情懷。身行幽徑上，心可達十方，步步清風起，步步蓮花香……心若沒有棲息的地方，到哪都是流浪！”因此，“‘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祟惼D辛地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財富后，是否能仰望頭頂上那蘊含無限神性和詩意的燦爛星空？”我在《仰望星空》中寫道：“梵高就喜歡在靜寂的深夜，透過窗戶，仰望星空。每一顆閃爍的星星，仿佛就是他心底迸發(fā)的靈感，濺落到畫紙上，變成了一朵朵向日的葵花。詩人雪萊沉溺于星空而不能自拔，每一顆閃爍的星星，在他深情款款的詩歌里，化成了一滴滴雋永而浪漫的淚珠。在幽遠深邃、浩瀚神秘的宇宙深處，他們進行著千古的沉思，張開著想象的雙翼，迸發(fā)出無窮的追問。他們在仰望中探索著人生的真諦，追尋著真理的足跡，開墾著心靈的家園，尋找著靈魂的歸宿?！?/p>

第五畦上盛開著“遇見”的薇花，因為人生充滿緣分與偶然。這些遇見可以是一滴雨、一聲琴，也可以是一個字、一幅畫，更多的是一個個人：可以是遠嫁浙江的貴州女，也可以是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女老板；可以是一位尋找了八十多年的革命烈士，也可以是一個海外華僑與農(nóng)村婦女的愛情故事。

而第六畦上的棵棵薇菜，主要采自于旅行途中。兩篇寫了同一個地方——青海湖。但角度不同，《青海湖》純粹是寫其景；而《在那遙遠的地方》就寫了一個眾所周知的愛情故事。而其余的都是浙江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浙西的天目山寫了三篇，浙東的天臺山寫了六篇，而在毛澤東祖居地我還寫了《清漾的風水》。很多文章我都不一一介紹，它們恰似朵朵陌上花，悄悄地為你盛開；好像棵棵野薇菜，默默地等你采擷。

……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在《小雅?采薇》的最后，我仿佛看到：寒冬，霏霏陰雨中，紛紛雪花里，一位解甲退役的征夫在返鄉(xiāng)途中踽踽獨行。此刻，他撫今追昔，思如雪飛，百感交集……這是相機的聚焦，電影的特寫，聚焦于一條漫長的歸途，特寫著那個蹣跚的背影。這是一條世界上最長遠的路途，長得足以裝滿一個人的思念，盛滿一個人生命的悲歡；這是一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背影，孤獨成了天地間的一個問號，孤獨進了雨雪中的一片蒼茫。

即使這樣，征夫還是要回家。因為那里有家有愛，有春天！而我對繆斯的追求，對文章的向往，不就和這位征夫一樣。我會在自

己的生命中，且行且思，邊吟邊唱：

“我徂東山，滔滔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保ㄔ娊?jīng)?豳風——《東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行。”（詩經(jīng)?秦風——《無衣》）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保ㄔ娊?jīng)?邶風《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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