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沒下大雪了。

每到冬天，我常常站在窗前，從居住的四樓高處透過窗玻璃凝視遠處的山巒這樣想。雖然我目光所及的遠山和近處的房屋也覆蓋著雪，但我知道，那僅是一層被小城煙塵污染了的薄雪而已，決不能與我少年時代雪鄉(xiāng)那種潔白之雪媲美，很難冠之于皚皚二字。

看不見昔日那種皚皚白雪，于我已成為一種遺憾。

我經(jīng)歷過一場特大雪。我讀初中的六十年代，有一年寒假的一天下起了雪。雪先是斷斷續(xù)續(xù)，后來在天幕上紛紛揚揚由小漸大由疏漸密下個不停。沒有風(fēng)，雪花很大，下得很太平，又很靜，靜得入夜時能聽到雪花撞到窗紙上的“噗噗”聲。雪下了兩天兩夜，到了雪停那個早晨，家家戶戶都無法開門了，積雪深至窗臺，埋住了半截房門。接下來的幾天，小鎮(zhèn)人打破了以往的生活秩序，十字街所有的店鋪都停業(yè)關(guān)門清雪。小鎮(zhèn)人費了很大勁，才勉強在街道上清出一條路，路窄得象戰(zhàn)壕，各單位門前堆起了小山一樣的雪堆。我們的寒假也因此延長到80多天。

對于那場大雪，我之所以記憶猶新，完全是因為罕見。而留在我記憶里更多的雪鄉(xiāng)往事，則出自于我對雪的感念。這種感念源于我的少年時代。

我少年時代生活在東北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鎮(zhèn)上人家都依賴燒莊稼的桿棵和柴草做飯。尤其到了冬天，要抵御寒冷，非得把火炕燒暖不可。于是多數(shù)人家除了秋天用扁擔(dān)擔(dān)回一些燒柴，大量的柴草都得在雪地上用爬犁拽回家。每年冬天落大雪后，便有兩行爬犁的轍印和一溜足跡從街路伸進山里。雪地上剛壓上去的爬犁轍印深深的，很醒目。隨著進山人多起來，路上的雪被踩平壓實了，漸漸形成一條光滑的雪路。雪路蜿蜒，這頭連著小街，那頭連著大山老嶺，中間串起一個叫雙河堡一個叫色樹背的小村莊。雪路這邊走進山里的是鎮(zhèn)上的打柴人，那邊走來的是山下小村的進鎮(zhèn)趕集人。(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雪路對鎮(zhèn)上人而言是進山路，進山是開始一場艱辛的勞動。我和父兄拽著爬犁加入打柴人的隊伍，同所有的進山人一樣，一到冬天就必須在雪路上奔波。我們走到雪路盡頭，趟過深深的積雪，鉆進山林，把鐮刀伸進雪層下割柴，然后再一步一個腳窩把割下的一捆捆柴禾搭馬架扛到嶺頂裝爬犁，把爬犁快一陣慢一陣地放下嶺道，拖上雪路拽回家。簡而言之，從踏上雪路那天起，我就必須在雪的環(huán)境里勞動。

雪，就這樣亮麗地鋪在我少年時代最初開始勞動的日子里。

那時的雪，應(yīng)節(jié)氣而落，到節(jié)氣而止。大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生存環(huán)境較比協(xié)調(diào)。覆蓋著皚皚冬雪的山野簡直就是一幅水墨山水長軸橫掛于天地之間。只要冬季放寒假或是星期日我進山，我總是看不夠遠遠近近的雪景。我常常冒著滿頭大汗把最后幾捆柴禾一步一喘地扛到嶺頂爬犁旁，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欣賞披著厚厚白雪的連綿起伏的山嶺，欣賞一望無垠的雪野。大地萬物經(jīng)過雪的洗禮，一切都變得那么莊嚴肅穆，讓我自然地想起語文書中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描繪雪山雪嶺之美，再也沒有其他的詞匯能比這八個字更形象了。

我雪中的勞動往往要持續(xù)到立春之后一段時間。盡管春節(jié)一過，通往山里的雪路路面會在漸暖的陽光下融化成水，有的路段露出干土和枯草，山嶺南坡的雪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然而每天太陽稍一偏西，氣溫低下來，雪水一結(jié)冰，爬犁照樣可以在時而冰路時而土路的路面上拽些日子。直到路面冰雪完全化盡，我和父兄才停下進山的腳步。這時候，我家院子里已經(jīng)垛起了一座小山般的柴垛。

當(dāng)然，在北風(fēng)呼號大雪紛飛的暴風(fēng)雪天氣，在食不果腹饑腸轆轆的那段日子，我曾在坎坷的嶺道上嘆過氣，曾詛咒過使我暈頭轉(zhuǎn)向的山林。但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迎著風(fēng)，踏著雪，穿行于雪鄉(xiāng)山林。清晨天幕上的寒星作證，傍晚西天的夕陽作證，我的少年腳步在故鄉(xiāng)雪地上留下了多少堅定的足跡。

幾十年過去了，有時候我自己也奇怪，為什么我的思緒常常走回舊地？近幾年我才意識到，我懷念大雪，懷念雪鄉(xiāng)，其實是懷念自己的少年生活，懷念少年時代勞動生活時的心境。時過境遷，我可以找到當(dāng)年的山當(dāng)年的嶺，找不回的是當(dāng)年的勞動生活之后的愉悅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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