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荒
幾次聽年輕老師上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解讀到“開荒南野際”,總覺得要上好一節(jié)語文課,沒有生活的底蘊,是很難的,尤其是陶淵明筆下那田園生活的“開荒”,實在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但躬行而后能帶入語文課堂者,怕是不多的。這讓我回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在農(nóng)村參加生產(chǎn)勞動時開荒的情景。
我們在讀高中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學(xué)校要“開門辦學(xué)”,“走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讓我們學(xué)習(xí)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先是和附近的生產(chǎn)隊“掛鉤”,參加田間勞動,后來直接在政府的支持下,劃得了土地,開辦農(nóng)場。但所謂的土地,只是一片荊棘叢生、牛羊踐踏得連草都長不好瘦瘠得連生產(chǎn)隊都看不上的遍布石沙的地皮。我們最初的勞動,就是“開荒”,但是,與后來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的“開荒”相比,那只能算是“學(xué)習(xí)”,還談不上真正意義的生產(chǎn)勞動。
從高中畢業(yè)后到恢復(fù)高考進入師范院校學(xué)習(xí)之前,我在農(nóng)村參加了近兩年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其間的開荒,也只有幾次,可是那情景和感受啊,經(jīng)久不忘。
就我們村子而言,開荒不是主要的農(nóng)活,平常忙于產(chǎn)量穩(wěn)定的熟地和水田的種植管理。只有熟地水田收割耕種完成,在冬季臨近過年或者初春干旱還來不及耕種熟地的時候,才在田邊地角,選合適的地方,開點荒,擴充種植,增加收成,大都是在主糧之外,種點小米旱谷或者薏仁米甚至辣椒之類,豐富一下口味而已。
但那開荒的過程,是艱難而又饒有趣味的。
首先要選擇一片合適的荒林,最好是樹木長得豐茂卻不大的,樹木豐茂是要有足夠的枝葉腐爛而成泥土,土質(zhì)肥沃;樹木不大,是因為樹大根大,盤根錯節(jié),不利于開挖。地選好了,就要砍山,把地面上長的樹木荊棘雜草全部砍光。所有參加砍的人,成一線排開陣勢,各人占好自己的一幅,從山腳向山上砍。像蠶食桑葉一樣,進度似乎是緩慢的,可是一天或幾天下來,也足夠砍光半面山的??车倪^程中,要把適合做柴禾的剔出,收工時捆好,扛回家,不合適的,全都要砍成二三尺長的短節(jié),太長了,干得慢,不容易燒光,太短了,砍的量大,進度推不走。自己占的那一幅,窄了,要被指責(zé)“偷奸耍懶”;寬了,砍的量大,進度推不走,又要被恥笑動作慢。有經(jīng)驗的人,會選工作量不很大卻又出柴禾的地方,砍一天下來,剔出的柴禾還扛不完;笨拙的人不會選,就只能占別人選剩下的一幅,砍一天下來,剔出的柴禾還不夠自己扛。相鄰的兩個,還要和諧,才不至于爭吵,也不會在中間留下間隔;性格不合的,各自往自己的一邊收,都想多留點給對方,時間長了,中間就會留下一溜間隔,往往只有年輕人才這樣做,也是要被老年人批評的。碰到纖細的藤刺,就像用斧頭砍懸掛著的細棉線,是根本砍不斷的,那藤刺被碰變了形,順勢一抓,反而把手抓破一溜的皮。這還不算,有一種刺,我們把它叫做“貓爪刺”,樹桿小的有筷子粗,樹桿大的有大拇指粗,表面深黑而光滑,木質(zhì)特別硬,又長滿了形如虎爪的堅硬的倒鉤刺,再鋒利的刀也很難一刀砍斷,得小心翼翼地砍,否則,一旦被抓了,手或手臂就連皮帶肉被抓破一槽,血流不止,疼痛難忍,十天半月還不能痊愈。還有一種,樹桿粗大得多,長著粗大的南瓜藤卷須一樣的卷鉤,這種樹喜歡攀援和纏繞,纏來纏去,理不清頭緒,看不出根到底長在什么地方,有時候你聚精會神地砍前面,冷不防后面頭上就被狠狠地戳了,暈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那種砍山,才真正叫做“披荊斬棘”啊。(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是皮膚容易過敏的人,還要注意識別樹種。有一種野漆樹,混雜在樹林之中,如果認識的,老遠就看見了,及早避開。如果不注意,砍了漆樹,受那氣味一刺激,皮膚過敏,奇癢難忍,生漆瘡,漸漸紅腫,抵抗力強的癥狀輕,過五六天就自己消失;抵抗力差的,癥狀特別重,簡直就是一場大病,頭腫得像飯盆那么大,下巴和身子都腫得連在一起,那潰爛的皮膚還不停地流著黃水,要等黃水流干了結(jié)疤了,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心好的老年人看見了,會老早就提醒容易生漆瘡的人避開;萬一砍到了,也會主動把容易生漆瘡的人換到樹的上風(fēng)去,免得風(fēng)吹過來而沾惹了漆樹的氣味。喜歡惡作劇的年輕人砍到了,不但不提醒你,還說遇到了什么稀奇物,故意叫你過去看,故意讓你沾惹漆樹的氣味好生漆瘡,讓你受折磨。
砍了過后,晾曬一兩個月,再派老年人去燒。那燒的活,從山腳點一把火,就自然燒光一片,很輕松,一般都只安排年老體弱而且很細心的人去做,絕不會安排年輕力壯的尤其是粗心的人,因為要防火勢蔓延燒毀山林。只有年老而細心的人能看清楚風(fēng)會從什么方向來,火往什么方向燃燒,會在可能蔓延的地方守護;沒有經(jīng)驗的人看不出風(fēng)會從哪里來,火會往什么方向發(fā)展,等到看清方向再去救火,那就來不及了。最有經(jīng)驗的人,不是從山腳下點火,而是從最高處點火,讓火從高處往低處燃燒,萬一蔓延了,速度也慢,容易控制;人從低處控制,也不易被火苗燒傷。
如果是土質(zhì)很疏松的地方,不用挖,直接把種子一撒,中途也不用除草等管理,任由莊稼生長,秋天再去收割就行了,那就是人們所說的“刀耕火種”。
很多地方,尤其是泥土成片的地方,得把泥土挖翻曬疏松了再播種。
挖荒地的過程就累得多了。
荒地里處處都有樹根,大大小小的,盤根錯節(jié)埋藏在地下,看不見,得根據(jù)樹根可能生長的方向和深淺做出正確的判斷,合理用力。判斷正確,用力輕重得當(dāng),人少累,手也不傷。判斷失誤,猛烈地一大鋤挖下去,地沒挖著,挖在樹根上,手被鋤把彈得麻木不堪,半天都恢復(fù)不過來。最不好判斷的是地下的石頭,你看著分明是泥土,可是土下面很淺的地方就是一塊大石頭,猛烈地一大鋤挖下去,挖在石頭上,火花四濺,弄不好連鋤頭都挖缺一角,鋤頭缺了,斬斷能力差,那就更難挖,更費力,人更容易累著。有經(jīng)驗的人,往往是先輕挖一小鋤,憑手感覺地面反彈的力量,覺得沒有石頭再用力挖。但是,無論怎么著,挖幾天下來,兩手手指和手掌相連的地方總要被打起血泡或水泡,嚴重的會當(dāng)時就破了皮。有經(jīng)驗的,等回家了再用鹽揉,那泡就會消;沒有經(jīng)驗的,直接把泡弄破,或者把破的皮撕掉,那樣更疼痛,一旦嫩肉裂開,治愈的時間更長。
泥土挖翻之后,還要把里面的樹根、小石塊等撿出來,放在邊上,這樣,下一輪再挖就順利得多了。有的地方土質(zhì)很好,開挖出來以后,種幾年,泥土變得疏松,就成了熟地,可以長期耕種;有的地方土質(zhì)差,又沒有大量施肥的必要,種三四年,沒有養(yǎng)分,產(chǎn)量低,就丟棄了,讓它自然還林。一般情況都是種個三四年之后丟棄還林的多。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開荒挖地的過程,也是一個學(xué)習(xí)的過程,你必須學(xué)會通過有限的次數(shù)領(lǐng)悟,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嘗一匙之味,而知一鼎之調(diào)”,學(xué)會舉一反三。而不像另一種類型的“工多藝熟”,做得越多才越好,挖完了幾面山,才知道用力的輕重,甚至還不知道用力的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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