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兒
??沒有人拋棄他,是他拋棄了整個世界。??——題記????“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琴的聲音很平淡,似乎還帶著點疲憊。車間里機器轟鳴,可我還是聽清楚了每一個字。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少人對我這么說過了,只記得所有人的表情都疊加在一起,剛好吻合。??“知道?!蔽椅⑿χf。每多一個人對我這么說,我就知道得透徹一點。??“性格相差太大?!鼻傩⌒牡卣f。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分明在隱藏什么。??“知道。”我面無表情,努力要留住那一抹微笑。??“長得也一點都不像?!被蹖⒁桓鶖啾羧舆M廢料桶,清脆的響聲冰涼著我的心。??“知道!”我重重將滿是冰棒的夾子扔在平臺上,不遠處投來車間主任詫異的目光。堆得老高的空夾子在身后崩潰,砸在腿上好疼。選冰棒的四個女生全驚恐地看著我,機器的轟鳴顯得那么鏗鏘有力。??“我長得比他丑,性格又沒他好?!蔽移届o地補充著。這是所有人的潛臺詞,也是令我絕望的事實。??“我們不是那個意思!”幾個女聲整齊的傳出,伴以幾張驚恐的歉意的同情的微笑的臉。??“沒關(guān)系的?!蔽胰烁粼谧炖铮駠髡f著,毫不理會周身散落的空夾子。主任已經(jīng)來到我面前,用溫和的目光善意地警告我不要偷吃。我忽然意識到,二十多天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品嘗自己的勞動果實。苦澀和辛酸融化在口中,源源不斷涌入胃里,沁滿心田。憤怒全集中到牙齒上,仇恨和怨毒將冰棒碾得粉碎。嘴失去了知覺,只有牙齒疼得像要折斷。??“快吐出來。下次轉(zhuǎn)到可要罰款十塊哦!”主任溫和地說。我用冷冷的表情和變形的咀嚼回應著她,她愣在了那里。??“你和你弟弟一點兒也不像!”主任望著不遠處我弟弟工作的地方。弟弟和周圍的女生打得火熱,歡笑聲那殘酷地刺著我的心。??“知道!”我老羞成怒地大吼著,用力捏著夾子,冰棒如天女散花般落滿平臺。主任訕訕離開,所有人都低頭干活。弟弟慌慌張張跑過來,陪著笑臉和主任嘀咕了幾句,徑直來到我面前,瞪著我問:“怎么回事?神經(jīng)病又發(fā)作了嗎?”??“是精神病!”我吼叫著,看也不看他一眼。??“好!你要這么鬧我也管不著!我只跟你說,再派你去提模子,我可不會幫你求情了!”弟弟留下一個憤怒的背影,揚長而去,不遠處又以他為中心沸騰了。??長久的沉默。時間和空氣像凍庫里剛出來的冰棒,只有無數(shù)機械的動作證明人還沒有被冰封。所有人都格外專心地做每一個動作,還時常沒事找事,盡量避免出現(xiàn)空閑時間。??“寒昊,你覺得是開朗點兒好呢,還是沉默點兒好?”慧突然發(fā)問,打破了沉悶在空氣。??“當然是開朗好?。 蔽姨痤^,努力往目光中注入真誠和輕松。她的目光躲躲閃閃,臉也紅了。??“出門在外是應該開朗點兒??!你只要有你弟弟一半開朗都可以了??!”玲看起來很輕松很隨意,卻將以根無頭冰棒放進了包裝槽。??“是啊。沒人喜歡沉默的人?!蔽移降卣f。我知道玲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死去,因為她轉(zhuǎn)過了頭。??又是長久的沉默。弟弟那邊熱鬧得像開茶話會。女生們頻頻望向那邊,又偷偷望一望我。我咬緊牙關(guān),發(fā)誓再不說一句話。當我在心中舉起左手時,強烈的委屈和傷悲幾乎催下了我的淚水。??但后來,我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誓言。當她們沒話找話時,我還是簡短地回應了。透過大家痛苦的表情,我明白了和我在一塊兒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我不希望這樣,我恨自己。沉默寡言是一種性格,無所謂對錯,可我的沉默寡言讓那么多人痛苦煎熬,我的存在就是一種災難??!??從小到大,我就比弟弟丑比弟弟臟,脾氣古怪暴躁,幾乎每個人都說我和弟弟一點兒都不像。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了這句話的潛臺詞,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丑陋是一件多么可恥的事情。??兄弟二人同時出麻疹,看望的客人全集中在弟弟床前時,我哭了。那年我七歲,客人們詫異的表情深深銘刻在了我的記憶里。??家里收稻谷,我沒命地往家里背稻子。弟弟唱著動聽的歌東游西蕩。所有人都夸弟弟長得清秀,并且說我和他一點兒都不像,我躲在稻草堆里哭了。那年我十八歲,覺得世界那么不可思議。??現(xiàn)在我二十四歲,車間里幾乎所有人都說:“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蔽胰套〔豢?,而是假裝輕松地搭訕,說些毫無意義的話,玩兒命打破尷尬場面。??“寒昊,說說話嘛!那樣時間會過得快一點兒的?!??“是啊,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嘛!”??“作為一個男孩子,更應該活潑一點兒?。 ??“學學你弟弟多好?。 ??……??我決定離開這個工廠,離開這個城市。我發(fā)誓永不回來。我悲壯地堅持到早上七點,神情恍惚地隨著人流步出車間,回到破舊的宿舍。弟弟他們談笑風生地去澡堂,我不理會渾身的污垢,換上干凈衣服,開始收拾行李。我哭了,哭出了聲,流下好多淚水,似乎淚腺突然破了一般。??弟弟他們回來時,我正以淚洗面,行李已收拾完畢。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的心更疼了,淚水更洶涌了,那樣整齊劃一的眼神刺穿了我本就脆弱的心。??“發(fā)神經(jīng)嗎?”弟弟的語氣和他的眼神異樣兇狠。??“我辭工先回家,扛不住了。”我哽咽著,所有人都冷笑了,其中弟弟笑的嘴惡毒。??“我知道捏夾子很累,我們可以換著做??!”彥真誠地說。??“要不請假休息幾天吧!中途辭工又拿不到工錢,劃算嗎?”歡關(guān)切地說。??“都別理他!讓他走,幫他開門,幫他提行李,送他上車!看他能走到哪里去!你越是理會他,他越把自己當回事!”弟弟冷冷的目光直逼著我,惡狠狠地用手指為我指路。我什么也沒說,冷冷瞪了幾眼試圖攔住我的彥和歡,提起簡單的行李朝弟弟指的方向走去。我吹起了口哨,可我聽到了旋律的哭泣。??弟弟隨后沖了出來,拉住我大吼道:“你是不是真的有神經(jīng)?。俊比缓鬁睾偷卣f:“哥!別這樣好嗎?都做了半個多月了,再堅持十來天就可以辭工一起回家了!你以為我忍心看你那么辛苦嗎?看你背所有人欺負,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今天就跟主任說,叫她讓你去封袋!”??“我不稀罕那幾百塊錢,也不稀罕別人的可憐!我要回家,就這么簡單!”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險些跌倒在門口。我疾步朝樓下走去,他沒有欄。不少人出來看熱鬧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我很感激大家,他們讓絕望在我心中絕了堤。??回鄉(xiāng)的汽車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弟弟。我正要下車,他叫住了我:“要回去就一起回去!我也早就受夠了,他媽的!”我心里有些感動,卻放不下面子,冷笑著挑了哥離他很遠的座位坐下。陸續(xù)有人上車,十來個空位艱難地填滿,車啟動了。??一路上,弟弟總是扭頭大聲和我喊話,我一句也不搭理。他的大度和熱情讓我受不了,我寧愿他同我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車行駛得很慢,我認真拼湊著我倆的點點滴滴,可無論我怎么努力,也無法把我和弟弟湊成親兄弟。他身材那么高大勻稱,我那么臃腫矮小。他鼻梁那么挺拔,我的鼻子完全貼在臉上。他眉清目秀,我五官混沌。他活潑開朗,我沉悶死寂。他鎮(zhèn)定,我暴躁。他和善,我怨毒……??不,我們不是親兄弟!不是!??汽車發(fā)動機的哮喘贊成著我心中的呼喊,弟弟魁梧的背影和溫和的聲音讓我恐怖。他的背影和男中音那么像爸爸,他的清秀和熱情也遺傳自媽媽。而我呢???突然我想到,我一定是爸爸媽媽收養(yǎng)的孩子。一定是的!我是撿來的孩子,是一個棄兒!我心中的傷感和興奮交加,因為我為長久的疑問和恐懼找到了理由。我睡著了。我太累了。??回到家里,弟弟將一千二百塊錢交給媽媽——他跟廠長說情,領(lǐng)到了我們兄弟二人的工錢。媽媽一直數(shù)落我,我一聲不吭。爸爸也一聲不吭,我知道他又一次對我失望了。??媽媽縫人便說我們在工廠吃的苦,當然中心話題總是弟弟如何能干,如何照顧我這當哥哥的,如何巧舌如簧領(lǐng)到了工錢。聽眾們都嘖嘖稱贊著弟弟,弟弟一臉謙虛的微笑,殷勤地與大家交談。所有人都對面無表情的我:“你和你弟弟一點兒也不像?!泵柯牭竭@句話,我就會冷冷走開,躲進房里抽煙。外面的熱鬧一刀刀扎在我的心上,無數(shù)懷疑和譏笑的面孔疊加在一起。我感覺不到心痛,只有無盡的空虛。??回家的第三天,我終于發(fā)問了。??當時,媽媽正在炒菜,渾濁的熱氣朦朧了她的臉。爸爸在灶前燒火,火光閃爍著他冷峻的面龐。弟弟在一旁玩手機,爸爸的身材和媽媽的臉蛋重合在他身上。我冷冷地問:“我不是你們親生的,對嗎?”菜在油鍋里呻吟,柴在灶膛里歡笑。爸爸媽媽面面相覷,顯得很慌亂很茫然。??“你發(fā)神經(jīng)?。 钡艿苡脩嵟碾p眼死死盯著我,大聲吼叫道。??“沒問你。我問爸爸媽媽,我是不是你們親生的?!蔽业恼Z氣更冷更平靜了,菜的呻吟像心底壓抑已久的哭泣。??媽媽突然哭著說:“寒星,你哥哥這是怎么了?”弟弟橫了我一眼,茫然地望著灶臺。媽媽接著問:“寒周,寒昊這是怎么了?”爸爸艱難地站起來,惡狠狠瞪了我一眼,留下踉蹌的背影和疲憊的腳步聲。??他的眼神和背影都是那么像弟弟!我冷冷笑道:“我就知道!沒關(guān)系的,真的?!钡艿芤恢睈憾镜氐芍遥壑槎伎煲某鰜?。媽媽絕望地看著我,小聲抽泣著。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嘴角不時泛起不屑的微笑。我的心痛極了,難道我真的是撿來的孩子?我為什么要讓爸爸媽媽傷心?我這是在干什么?????一會兒,爸爸板著臉進來,將一大疊照片摔到我臉上,灑落一地。這些照片我看過無數(shù)回,全是二十年前我們家的。那個據(jù)說是寒昊的家伙白白胖胖,目光炯炯有神,爸爸媽媽年輕的臉上總寫著甜蜜的幸福。??“我問你我是不是你們生的!”我有些不耐煩,死死盯著爸爸的眼睛。照片能說明什么?我怎么可以確定哪個小孩就是我?即使是我,又跟我是不是爸媽親生的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我是他們親生的,干嘛那么緊張???爸爸瞳孔中的怒火瘋狂蔓延開來,耳光重重落在我的臉上。我毫無防備,打了個凜冽,干脆放棄掙扎,像一截木頭砸在地上。家人的臉在我眼中暈眩扭曲,寫著一模一樣的神情——所謂的關(guān)愛和恨鐵不成鋼。他們?nèi)耸悄敲聪?,只有我與這個家毫無關(guān)系!淚水終于止不住地涌了出來。??爸爸還要上來揍我,被哭泣的媽媽和怒吼的弟弟抱住了。我冷笑著爬起來,平靜地往外走去。我在嘴中喃喃地說:“我與他們一點都不像。我與他們一點都不像……”??“老子沒他這樣的兒子!你們都別攔老子,老子今兒要廢了他!老子和他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你和你弟弟一點兒都不像……”??爸爸的怒吼漸漸模糊,從地底發(fā)出的幽靈般的細語越來越清晰,久久在耳旁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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