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散文之《蘿卜坑》
蘿卜坑
翁大明
蘿卜坑不是窖蘿卜的坑,蘿卜坑是一個美麗的峽谷,是峽谷內(nèi)的一個美麗的村莊。許多年前,一位美麗的姑娘從這
美麗的峽谷里走出來嫁給了我的父親。這位美麗的姑娘,便是我的母親。
一
我的母親從蘿卜坑里嫁出來,可我的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以及我的外公和舅舅們還住在蘿卜坑。因了這個緣由,每年正月初二,父親便把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遞給我:“去!去給你外公外婆和舅舅舅母拜年!”(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沖著舅舅給我留的一長串兒紅紅綠綠的柳陽鞭,還有竹簽兒上戳著的沖天炮和那一大捧土炮,我便答應(yīng)了去蘿卜坑。——其實也容不得我不答應(yīng),父親眼睛一瞪,我怎敢違抗?
背了裝好禮品的帆布包兒,母親從脖子上取下那條綠圍巾給我圍上,又檢查了我的鞋帶兒,探頭一望門外:“雪下這大,咋走啊!你可要仔細(xì)了路,別摔壞了!”
從鋪子進安溝上曾家山,一路風(fēng)雪迷途,半滾半爬,少不了一跤一跤地摔。這大雪天看不著路,只有些巖石露出一點黑,偏那冰溜子又在雪底下藏得緊,步步都在打滑。
這曾家山王母娘娘踩過的石小腳是找不到了,那個巨大的火石樁也被大雪厚厚地覆蓋著,像是一個擁著雪白被子坐在冰天雪地里的老人。
過了火石樁梁子,站在山頂朝下一望,那蘿卜坑果然像一個深不可測的坑,向前看了是山,向左看了是山,向右看了也是山,直直地插向天空,在這大雪天里,渾沌而又蒼茫。
趟開一條雪路連滾帶爬滑向山底,穿過一片被大雪壓彎的青竹林,舅舅的三間瓦房聳立在坡根兒,門前一道一人高的石壩,石壩下的道床也像鋪落了棉花,與門前的竹園連成一片。
“哎呀呀,這大的雪,這娃兒咋還來了?”出門時父親母親教我,見了外公外婆和舅舅舅母要先說一聲拜年,可我這拜年還沒說,舅舅卻一把把我攬進懷里,拍了頭上的雪,又把褲腳上的冰塊兒一點點扣掉,忙不迭地喊舅母:“快拿了鞋來,給娃子換。外公早把火爐上的火燒旺了,拉我去烤。
舅舅果然取下竹籃子,一張張攤開報紙,露出那花花綠綠的各色兒炮,哈哈連聲道:“我這炮就是給我外甥留的呢!你看這沖天炮,你看這實大雷!點炮焾子的時候要站遠(yuǎn)了,小心炸著!”我也沒心再烤腳了,急忙用火鉗夾個火碳,到堂屋放炮,平娃英娃跟了來,捂著耳朵遠(yuǎn)遠(yuǎn)地看。
早有舅母遞來黃酒煮圓子,外公把那包谷糖烤軟了,趁熱喂我。那包谷糖是用包谷熬制而成,色澤黑黃,味道香甜,平時如一塊鐵,刀砍不動,這經(jīng)火一烤便軟了,扯出長長的絲,粘在牙齒上張不開嘴。
外婆把一個鐵圈兒插進銅鎖里輕輕一頂,顫巍巍地踩著小腳,端出一個葫蘆瓢來。那葫蘆瓢里裝了核桃毛栗,還有兩個梨和一把包谷糖。這梨是秋天里從后洼的那棵梨樹上摘了來裝進箱子,已經(jīng)干癟了,卻沒爛。這包谷糖跟外公烤的那塊兒自是不同,是在糖里面揉進了洗臉谷和核桃仁兒,壓緊了拍實了,切成方方正正的薄片兒,頂?shù)米墓╀N社稱回來的什錦水果糖。
因為過年,舅舅的堂屋里貼了新年畫,那中間自然是毛主席像,是一張毛主席年輕時的畫像,我盯住舅舅左看右看,咋看都覺得舅舅長得跟毛主席年輕的時候有點像,濃密的發(fā),清秀的臉,修長的身,帶點憂郁的眼神,加上那爽朗的笑,競不知蘿卜坑這山窩子里還有還般人物,而且這人物還是我舅舅。毛主席像的旁邊,有幾張樣板戲的劇照,我約摸認(rèn)得,一張是智取威虎山的楊子榮,一張是奇襲白虎團里的嚴(yán)偉才,還有一張楊白勞給喜兒扎紅頭繩,另外一張是李奶奶給鐵梅講革命家史。
兩只雞站在小磨架子上打瞌睡,燈籠穗子不住地在門楣上晃動,雪愈發(fā)大了,像是有人把大籮篩架在峽谷兩邊的山尖上,不停地向這蘿卜坑的溝槽子里篩棉花,大片的雪,壓倒了竹園,覆蓋了松柏,靜靜地越落越厚,大門上飄進來的雪,在堂屋里轉(zhuǎn)轉(zhuǎn)悠悠,也積了一層。
晚上跟舅舅睡一頭兒聽舅舅講三國,講他小時候如何躲在閣樓上眼睜睜地看著土匪在堂屋里殺死了三個人,講他們那屋里的木門被國軍的老漢陽鉆了個洞,外公靠這塊木板擋住子彈救了一個受傷的紅軍,講他們?nèi)绾卧谖萆筋^的那個碓窩里舂包谷米度饑荒。一早起來去找,果然那木門上有一個指頭粗細(xì)的窟窿,屋山頭上的碓窩兒也還在,只是被大雪捂嚴(yán)了,露出半截石頭。
于是便喜歡上了去蘿卜坑, 這十幾里山路也不覺得很遠(yuǎn),鼓足一口氣爬上火石樁梁子,再鼓足一口氣爬下蘿卜坑底,三個鐘頭,也就到了。
這蘿卜坑原有七八戶人家,種著溝糟子里的地。站在門口望得見三房,三房的銀娃斗娃我也喊舅,喲喝一聲,一起上山找五味子摘八月果。
二
且說舅舅的祖上也是大戶人家,世代行醫(yī),懸壺濟世,尤其是三房的阿公,醫(yī)朮十分了得,方遠(yuǎn)所近十里八鄉(xiāng),凡是有病求醫(yī)的,無不找了他,開幾副中藥,一喝便好。舅舅生父去世得早,繼父倒插進門,幫外婆拉扯著他以及他的兩個姐姐。母親說,打小她就送舅舅從蘿卜坑到三官洞讀私塾,后來又上了官學(xué),所以舅舅從古到今無所不知,識文斷字無所不能,上完學(xué)便回來投到三房阿公門下,拜三房阿公為師。這三房的師傅教大房的孩子學(xué)醫(yī),也算是傳內(nèi)沒有傳外,那三房阿公自是教得盡力盡心。
舅舅學(xué)會了望聞問切,讀了些許藥書,那湯圖背的是滾瓜爛熟。有了些名氣的舅舅當(dāng)了百勝大隊的赤腳醫(yī)生,在敖家溝陳家娶了舅母,蘿卜坑這家人的日子,雖然不很富裕,卻也過得有聲有色。
每次去舅舅家,我都喜歡翻舅舅的書柜,書柜里有一排大小不一厚薄不等的藥書,我看不懂,原封不動地插回去;有幾本巜三國演義》,還有幾本用毛筆寫的線裝書,我還是看不懂,也插回去。只有那一摞子連環(huán)畫兒,我是喜歡的很,反復(fù)地看。便想,這山窩子里競有這么多的書,卻是稀罕,由不得對舅舅肅然起敬。
可巧那湖北的百勝大隊偏缺教師,大隊支書找了舅舅,問:當(dāng)民辦老師不?舅舅心想,這當(dāng)民辦教師既能解了學(xué)校的急,又能多一份工分加補貼,如何不答應(yīng)?于是舅舅天天背個紅十字藥箱,先后在烽火墻、銀洞溝和三官洞的幾個學(xué)校,既當(dāng)赤腳醫(yī)生,又當(dāng)民辦教師,有名的很。
舅舅舅母一連生了五朵金花,個個如花似玉。生第三個的時候,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外婆叫舅母趕緊出去躲躲:“這是個兒子,得生下來!”,舅母躲了一陣兒生了老三,卻是個女孩。大隊公社干部找上門來,罰了款,輪番警告:“滿月了趕緊去上環(huán)結(jié)扎,再生了,你這民辦老師和赤腳醫(yī)生都當(dāng)不成了!″
果然又生了第四胎,還是個女娃兒。舅舅不等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便自個兒卷了鋪蓋,從學(xué)校回來,把赤腳醫(yī)生也辭了,藥箱子交給大隊。大隊支書說:"這花名冊上,你民辦老師和赤腳醫(yī)生的名字是沒了,工分補貼啥的也沒了,但這藥箱你還留著,誰家有個頭疼腦熱,你應(yīng)個急!"
外婆到十母洞抽了簽,許了愿,回來有事沒事便雙手合十,念念有聲,仿佛菩薩就在眼前,天天念道菩薩保佑,讓舅舅舅母一定要生個兒子。等一個不是兒子,等一個又不是兒子,外公便撅著胡子嚼自己采的一種叫細(xì)辛的藥,說這藥止疼。
舅舅首先要顧住的,是這一家老小的嘴。這土地到戶了,正合了舅舅的意,沒了工分和補貼,說不定自己干,收入比以前還能多點兒。舅舅盤算著,蘿卜坑上槽子的五六畝地,種了玉米洋芋和黃豆,這糧食不就有了?一年喂兩頭肥豬,這肉和油不就有了?這后山梁子翻過去的深山老林里有的是樺栗樹和其它雜木樹,種個幾十架香菇木耳,再整出幾十窩天麻,這錢不就有了?房前屋后都是竹園,外公又會篾匠,編些筐筐簍簍的賣了,不就又有額外收入了?舅舅被絢爛的理想激勵著,渾身都是力量。
天天有人來蘿卜坑催舅母結(jié)扎,外婆好吃好喝的待承著,生怕一個不小心得罪了那些人,被那些人掏了繩子把舅母綁了去。那些人綁是沒綁,卻一連幾天不走,大有不結(jié)扎就吃死你的架式。左借右借還是沒交清罰款,豬圈里的那頭二百多斤的香豬也被拉走了。
自從不當(dāng)民辦教師和赤腳醫(yī)生,舅舅就把吃紙煙改成了吃葉子煙,把喝瓶子酒改成了喝包谷酒。蘿卜坑雖然缺水,但竹園外石巖下卻有一潭;潭里雖然有青蛙和蝌蚪歡快地游,但燒出來的包谷酒卻香的很,一家人喝酒一溝里七八戶人家都能聞到這香。舅舅吃著葉子煙,喝著包谷酒,見人便發(fā)出爽朗的笑,望聞問切,咬文嚼字,種瓜種豆,鋤草施肥,一件一件地說了,樣樣俱是行家,不見半憂愁。
幾年游擊下來,老五也出生了,還是個女娃兒。舅舅見了,忙的安慰外婆:“娘?。∵@女娃兒也好??!也是半邊天?。∧銢]聽那些干部都說,生兒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后人嘛!”外婆不理舅舅,嘆息一聲,又去十母洞抽簽,禱告得越發(fā)勤了。
大隊支書甚是無奈地找到舅舅,說:“你讓百勝大隊背了黃牌,我這大隊支書也當(dāng)不成了!都五個了,這回該不再生了吧?該去扎了吧??!本司硕似馃狎v騰的包谷酒一杯一杯地遞給支書,連聲說對不起,趁著支書大醉,舅舅叫舅母趕緊跑,舅舅向來孝順,不給舅母遞個話兒跑了,沒法跟外婆交待。
在這秦楚交界處的深山老林里,在這崇山峻嶺杳無人煙的峽谷縫隙中,蘿卜坑的七八戶人家,靠這溝槽子里的一點荒涼貧瘠的薄地養(yǎng)家糊口,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于舅舅這個大家人口又多次被罰款的家庭尤為艱難。但這七八戶人家,都沒怎么出過門,不太曉得外面的精彩,春天曬太陽,冬天烤大火,過的卻也安逸,舅舅家里也是雞飛狗跑貓叫春,牛歡羊叫豬哼哼,五朵金花漸次大了,幫襯著種木耳的種木耳,打豬草的打豬草,推磨子的推磨子,最不濟也能坐在門檻上刮洋芋,很是熱鬧。
外婆長年累月地求菩薩,一端飯碗便念叨幾聲。老天果然有眼,舅母第六胎生下來的,那真真切切的是個兒子。一家人仿佛在艱難航行的大海上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輪蓬勃的日出,又如在連陰雨久下不停的蘿卜坑的兩邊對峙如云的山尖上忽然盼來了一抹燦爛的太陽,所有潮濕的日子,都被這個終于盼來的兒子哄干了。這天晚上,舅舅一聲不響地打了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舅舅累并快樂著。一年到頭,舅舅沒有休息過一天,種莊稼,種木耳,種香菇,種天麻,砍柴燒炭,那身子骨練得精瘦而結(jié)實,只是一到晚上,那腰是鉆心地疼,渾身散了架似的,可是為了這一家的老老小小,為了把子女養(yǎng)肓成人,舅舅天一亮就來了精神,不吃早飯便上坡干活兒。
這小兒子不僅是舅舅舅母的命根子,而且天資聰穎,人見人愛。那學(xué)習(xí)是出奇的好,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路跑在前頭,年年都是名列前茅,這高考了,一不小心又考了個全國重點大學(xué)。重點大學(xué)讀完了該找工作了吧?可老師一再鼓勵他讀研究生,說這苗子不讀研真是太可惜了,太浪費人才了。研究生讀完了該工作了吧?可老師又一再鼓勵他讀博士,說這樣的人才不讀博士,就是學(xué)校沒有盡到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的責(zé)任。這老六又是一個不經(jīng)意,竟又讀了博士。
看到兒子不斷進步,舅舅心里比蜜還甜,只是這甜的背后,還酸的不行,苦的不行,也累的不行。那時沒有實行義務(wù)教育,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每個學(xué)期都要交一大筆學(xué)費,舅舅一年的心血,顧不住一個學(xué)生一年的學(xué)費雜費生活費;后來實行了九年義務(wù)教育,小學(xué)初中不交學(xué)費了,可兒子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的學(xué)費卻幾倍十幾倍的漲,大城市里的生活費又出乎蘿卜坑人的想象,這當(dāng)父親的,起碼要讓兒子交得起學(xué)費,吃得飽飯。從來對任何困難都無所畏懼的舅舅,感到了肩上沉甸旬的壓力。
舅舅需要出更大的力,掙更多的錢來支持兒子把書念完。舅舅說:“我這就是把一個大碾滾往山上推呀!現(xiàn)在正推到半山腰,推上去就上去了,推不下去就滾下來了呀!"可是花甲之年的舅舅如何有這般力氣?
舅舅不敢生病,不敢吃藥,不敢睡一個懶覺,在蘿卜坑這個狹長的山谷里拼命地找錢,雖然老六在大學(xué)里有助學(xué)全獎學(xué)金,但舅舅覺得,只要兒子還在上學(xué),這上學(xué)的花費,應(yīng)該從父親這兒出,父親出這個錢才是天經(jīng)地義,只要掙一點錢,都給老六攢著,不讓老六缺了吃穿在讀書上分了心。
三
舅舅有兩條獵狗,一個叫有錢,一個叫有財,一到秋冬季節(jié),舅舅便喚了有錢有財,背了獵槍藥葫蘆鉆進金線溝老道溝打獵,偶爾會有一只林麝撞上槍口,那麝香金貴得很,能賣個好價錢。
有錢有財還有個用處,那就是護秋。蘿卜坑這溝槽子里,一到秋天,不等包谷灌漿,那野豬便趁著夜色,悄悄地從密林深處鉆出來,把那包谷林一片一片地拱倒,專揀那稍稍黑了胡子的包谷穗子啃,很是害人。蘿卜坑的幾戶人家不可能天天在地里看野豬,舅舅便命令有錢有財在這溝槽子里上下地跑,一發(fā)現(xiàn)有野豬糟蹋包谷,使汪汪連聲地?fù)渖先f那野豬,實在摔不走,便飛快地跑回來給舅舅報警,似乎是跟舅舅說,叫舅舅快去拿槍。
野豬起初還怕人怕狗,后來竟不怕了,從地邊吃到地心,整得蘿卜坑家家戶戶叫苦不迭,便各自在自己的地邊上搭個野豬棚子,住在棚子里看野豬,保護秋收。
舅舅也在自己地邊兒西坡的一個高臺子上搭了個野豬棚,像一個倒扣的三角形,麥草苫著,棚口朝地,在這高棚子里差不多把這包谷林都看住了。
我去蘿卜坑的那天,舅舅晚上看野豬,我便跟了去。涼風(fēng)習(xí)習(xí),蛙鳴陣陣,螢火蟲在包谷林里成群地飛,山里的秋夜很是迷人。我和舅舅趷蹴在棚子里聽動靜,一會兒地里便有了絮絮嗩嗩的聲音,包谷倒地的聲音,啃包谷吧唧嘴巴的聲音。舅舅用手電一照,說:“快看,野豬來了!”我伸長脖上看了去,卻只見手電光里一片晃動的包谷林,想是那野豬正在那兒啃包谷。有錢有財早是撲了上去。
舅舅先是“喲嗬!喲嗬!″地吼了幾聲,又把洋瓷盆子敲了一陣,再燃了幾個土炮扔出去,那野豬抬頭聽聽,靜了一陣兒??刹淮笠粫?,又開始了,包谷林里呼喇喇地響。舅舅說:“這野豬膽大,得來點厲害的!”,便讓我照了手電,在槍里裝了火藥和鐵珠兒,安了火炮,咣哧一搶,那野豬一個箭步,上山去了。溝槽的上頭,另一家的喲嗬聲又接二連三地喊起來,想是這野豬換了地方害人。正準(zhǔn)備打個盹呢,另一頭野豬又摸了來,弄出一些動靜。
四
外婆外公相繼去世,五朵金花陸續(xù)嫁人,小兒子博士畢業(yè)娶妻生子,在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報效國家服務(wù)人民,舅舅算是把碾磙推上了山頂,可以喘一口氣了。可是,幾十年形成的慣性,不是說停就能停下來,但凡有一天不找點活干,舅舅便覺得渾身不舒服。
蘿卜坑這么邊緣閉塞的地方,居然也通了電,雖說有時燈泡里抽得只剩一根紅絲兒,但大多時候卻比煤油燈亮的多;陜西的公路通到馬家坪,也就十幾里,翻一架大山下一條長溝就是,而湖北的公路,三里以外出蘿卜坑口到陳家院子就是,走了這些山路就可以看見公路看見車??删褪且粯觾簺]法解決,那就是手機沒有信號,座機沒有信號,電視也沒有信號,就連幾十年前曾經(jīng)響過的喇叭碗子,也不響了,買個醬油醋,也要到十里開外,來回要半天的時間。現(xiàn)代化進程越快,蘿卜坑越是與世隔絕。
因了看不成電視打不成電話,蘿卜坑信息就少,娶媳婦也難,那七八戶人家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走了,曾經(jīng)熱鬧的屋場長滿了青草,老房子門朽了鎖銹了,還有幾家房倒了屋塌了。溝里那些以前為邊界爭得面紅耳赤的地,基本上都成了荒地,不用退耕,已經(jīng)還林了。
舅舅沒走。舅舅和舅母還住在蘿卜坑那三間向陽的瓦房里。峽長的山縫里,只有舅舅一家,只有舅舅和舅母兩個人。門前是山,高而陡;屋后是山,陡而高。太陽和月亮在兩座對峙的山尖上交替,抬頭看到的是一線天,白天有日光,晚上有月光。幾顆晨辰高掛,幾棵青竹搖曳,竹稍風(fēng)動,月影移墻,舅舅舅母的世界,竟如童話一般。
十天半月,舅舅除了跟舅母說話,再沒別人,門前長滿了荒草的小路,連一只狗也沒有,更別說有牛有羊了,那牛羊從門前經(jīng)過的歡叫聲、叮當(dāng)聲,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yuǎn)了。子女們要把舅舅母接了去,可舅舅不去,舅母也不去,說這蘿卜坑住了一輩子,習(xí)慣了,哪兒也不去。
給舅舅備了座機,是帶天線的那種,三天兩頭的壞,電話根本打不進去。也備了手機,可那手機有什么用?舅舅要打電話,須是上到高高的山頂上,才能接到些斷續(xù)續(xù)的信號,舅舅七十多歲了,舅舅爬不動那么高的山,舅舅只有和舅母一起,看山頂上的日落日出,看半空中的云來云去,看那竹園里的老鼠,成群地跑。
舅舅照樣吃肉喝酒,照樣爽朗地笑,雖然只是笑了給舅母聽,但舅舅愿意,舅舅用那爽朗的笑聲驅(qū)趕舅母的寂寞。偶爾,舅舅也翻翻他那塵封已久的書柜,看那藥書,回想以前背過的湯圖,或者翻翻三國,想一回劉備借荊州。那個印有紅十字的藥匣子,還有獵槍上的兩個藥葫蘆,也放在書柜里,很久沒動了。
我給舅舅打電話,也是打一次不通一次。這娘親有舅,娘不在了,更感覺到舅的親,那份想念,不是假的;尤其是在這個新冠病毒疫情肆虐的庚子年,我不知道年事已高的舅舅舅母在那地老天荒的蘿卜坑,身體會這么樣,日子會過得怎么樣;我也不知道這又到了秋季,舅舅是不是還在天天晚上看野豬。
終于有一天,舅舅打來電話,說:“我想你??!我想你們?。∥蚁胛业膸讉€外甥??!”只說了幾句話,那信號卻沒了,想是年近八旬的舅舅艱難地爬上了門前那座山頭,才顫抖著拔通了這個電話。
我抱住手機,久久地凝視著遠(yuǎn)處的山和云,陡然增添了一份對消失的那些山村的惆悵,對那些空巢老人的牽掛,以及對振興鄉(xiāng)村的渴望。
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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