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世界上,似乎那些美輪美奐的地方,往往都是最原始、最神秘、最危險的地段。
二十世紀的80年代,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前行的路轉了90度,由北向西。我把西行的路拓展到遙遠的地方,拓展到金沙江畔,西涼山,龍盧故里自然成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個年代,從老家到秋城,向北,20公里,由一段12公里坑坑洼洼的土路和一段8公里的彈石路面組成,是我讀中學的必經(jīng)之路,那時,農村都沒有初高中學校。12公里的土路必須經(jīng)過一大片茂密的山林,三個麻風醫(yī)院,一座山一個。聽說有幾百個麻風病人,皮膚紅腫,沒有眉毛,我們當?shù)胤Q為之“癩子”,其實就算麻風病,傳染性很強。父親說,絕對不能靠近他們,一個人走,感覺特別恐怖。這20公里,一般都是走路,有時半夜三更也走,偶爾運氣好,可以坐上一段貨車,或者給村里關系不一般的朋友借一輛自行車,騎上一輛自行車,就算是一輛破車,也比現(xiàn)在開一輛寶馬、奔馳還要威風,這大概可以說明,我們壩區(qū)的生活環(huán)境已被現(xiàn)代文明所侵染。坐在貨車的車廂里,搖搖晃晃的,滿身都是的灰塵,卻沒有多大危險,沒有恐怖。這是我在城里讀中學,一直到大學走了幾年的路。
從秋城到大山包,向西,再到炎山,一直向西,就是金沙江畔,炎山鎮(zhèn)松樂村,龍盧故里。到大山包將近80公里,基本是盤山公路,坐車,需爬上紅石巖,翻過陡峭的阿魯伯梁子,需穿過昭陽區(qū)的蘇家院鎮(zhèn),經(jīng)過魯?shù)榈凝垬溧l(xiāng),然后一直往上,樹木越來越少,一直到達海拔3000米以上種植蕎子、燕麥、洋芋,芳草地成塊,成片,層層疊疊,色彩斑斕的大山包。這是烏蒙山國家級黑頸鶴自然保護區(qū),湛藍的天空、澄碧的湖水、遼闊的草場,山巒、湖泊、峽谷、霧淞、云海、濕地,原生態(tài)的,人間天堂,美不勝收。但那個時代,沒有旅游開發(fā),連班車都不多,一天也就一趟車子,有時兩天一趟,有點危險,不大,只要不是冬季,只要四個輪子使勁地轉,五個多小時基本可以到達。也就是平均每小時不到20公里,你完全可以想象車子的速度,完全可以推測到路面的情況。如果下雨、下雪,車子就很有可能側翻,或者一定會側翻。側翻也不算什么,就像人走路摔了一跤,爬起來就行。不滾下山坡,滾到溝里或滾下懸崖就算是幸運。
我們有一次是坐貨車的,市里安排一輛拉橘樹苗和煤炭去扶貧的車子,滿滿的一車貨,在橘樹苗的縫隙中擠了四個山村教師。老司機姓王,20多歲,炎山人,高中時的同學,白凈、瘦小,熱情、精明、機靈。高中畢業(yè)16歲就學會開車,把江邊河谷地區(qū)的花椒、魔芋、紅糖、木材運出來,再把城里的百貨、副食品運回去,幾乎每天都在跑山路,技術還算不錯。我們幾個老師搭了個順風車,其實并不順風,從秋城出發(fā)就一直下雨,不停地下,剛到龍樹,一條小狗發(fā)現(xiàn)路中間的一塊骨頭,一瞬間竄過來,那一刻,生的方向在左邊,小狗逃跑的方向。老司機一腳急剎,車子就直接向右,急速地向右,沖到水田里,側翻,樹苗和煤炭基本上倒在田里,除了老司機,四個人都成了黃泥制作的雕像,水靈靈的,幸好是夏天,水也不算深,就兩個人受點輕傷,一望無際的稻田里,一片翠綠的秧苗全都不見了蹤影。直到夜間1點左右,賠了村民的青苗費,請了幾十個村民,又用兩輛拖拉機才把車子拉上來,他們說,這司機也崴,整這么危險的動作,給是表演給我們山里人看,還算你們命大。
從大山包到炎山,30公里,不算遠,風景很特別。一片濕地,一片花海,又一片群山。一直往下,一直向西,正宗的山路,路,就在山腰,老司機才敢開車。沒有班車,偶爾一輛貨車經(jīng)過,尾部就冒出一條長龍,漫天灰塵。其實,就算有班車,老司機也不敢開。最危險也最壯觀最誘人的是滮白水路段,水從天上來,一條瀑布從山頂飛流而下,掛在山腰,然后從公路橋下面穿流而過,抒寫著淋漓盡致的壯美的篇章。此時,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像這一掛灑脫的瀑布一樣,面對厄運,走向谷底,時而靜水深流,時而湍急向前,時而成溪成泉,時而騰空一躍,永不停歇,肆意流淌。前面是連綿不斷的群山,一座大山連著另一座大山,一個峽谷連著另一個峽谷,一眼可以看到四川的涼山州;左邊是懸崖峭壁,樹木叢生;右邊是萬丈深淵,到達溝底至少是幾千米。山路崎嶇,彎道很急、很窄、很陡,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子。碰到下雨,不是山水滾石,就是路面打滑。就算是晴天,大霧說來就來,霎時間,云海茫茫,眼前就霧蒙蒙一片,打開車燈也就只能照出一兩公尺,稍不留神,連人帶車就摔下懸崖。我們常常是到了大山包就不敢坐車的,30公里,都是走山澗小路,年輕,還想多活幾年,也不至于惶恐,擔驚受怕。如果是冬季,冰雪覆蓋,瀑布都變成冰塊,掛在懸崖,就算上了防滑鏈,任何車輛也無法通行。一個寒假,就我一個人回家,走到這個地方,爬上來又滑下去,滑下去,又爬上來,手掌都摔了幾條傷痕,鮮血直流。幾次三番,最后把鞋子拖了,穿著襪子才爬上來。還好,沒有摔下懸崖。據(jù)說,這里每一年都有幾輛貨車、面包車摔下懸崖,都有幾個人離開這個美好的世界。(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在山里久了,也就常常聽到一些關于炎山,關于渡船,關于滮白水路段的傷亡事故。炎山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是炎山最大的集鎮(zhèn),也是中學、示范小學的所在地。天氣晴好的時候,白云隨心所欲地飄蕩在天空,在山峰繚繞,把我們的思緒也帶到遠方。向西望去,一眨眼,金沙江就在你的眼底,黃角樹、梧桐樹,還有潺潺流水,一片片的甘蔗林隱約可見,村莊就隱藏在樹林里。然而,實際上從鄉(xiāng)政府下江邊去還有幾十里地,都是彎彎曲曲的“之”字形山路,路窄、坡陡、彎急。炎山人看來,這就是所謂的大路,一條祖祖輩輩都在走的,連接云南與四川,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條生命之路,致富之路,希望之路。他們傳統(tǒng)的交通工具就是騾馬,江畔種植的金江花椒、甘蔗、柑橘、魔芋等等都需人背馬駝,運到集鎮(zhèn),賣給當?shù)氐纳馊耍缓笤僬邑涇囘\到昭通或其他省市,也可以用渡船運過金沙江,運到四川金陽、雷波,甚至西昌、成都等地。很多六七十歲、八九十歲的老人一輩子沒有見過不吃油的自行車,更沒有見過吃油的汽車,除非集鎮(zhèn)附近的村民。
表哥大概可以算是一個第一次騎自行車向西抵達江邊的人吧。叔叔是供銷社領導,給了他一張自行車購置票,280多元,七拼八湊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不知他是怎么個飛法,竟然把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從城里騎到炎山集鎮(zhèn)。走了十幾個小時,到鄉(xiāng)政府,一路風塵,已經(jīng)是精疲力竭,引來幾十個大人小孩圍觀了半天。一位70多歲的大伯伸出兩個手指,摸一摸車鈴,再摸一摸坐墊,驚訝地問:“小伙子,這東西是不是就叫洋馬兒?”第二天起來,繼續(xù)向金沙江前行,江邊一家親戚早就想看看這“洋馬兒”到底長的是啥模樣。這所謂的大路怎么能騎“洋馬兒”?有些地方,如果摔下去,尸首都恐怕難以找到。表哥有了辦法,請兩個村民扛著走,講好價,15元,表哥還多給了他們5元。不過,那個年代的5元相當于我們三天的工資,我總是感覺表哥太有錢,土豪,出手大方。兩個長年累月在山路串上串下,如履平地的村民哪里知道這“洋馬兒”的厲害,“洋馬兒”幾十斤的重量就集中在一個點上,硬邦邦的,壓的肩部,走不了多遠,又酸又疼。更艱難的是好多地段懸崖峭壁,一尺多寬的路,這自行車不是掛在樹枝上就是碰在懸崖上。萬一把這個“洋馬兒”整壞了,賠不起。好不容易到了江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來圍觀,不知是什么怪物。兩人累的坐下去就站不起來,賭咒發(fā)誓再也不干這種生意。第二天,表哥想再找兩個人扛上來,可出多少工錢都沒有人干,好好的一輛自行車就無可奈何地在江邊炎山小田村安了個家。
這不是人命關天的事,大不了也就是損失一個“洋馬兒”。真正讓人感到大氣磅礴而陡峭險惡,一輩子忘不掉的還是滮白水這魔鬼路段。
我們的中學就建在集鎮(zhèn)旁邊,一個人一間宿舍,全都是土木結構,瓦房,一個小小的窗,室內光線很暗,差不多白天都需點煤油燈,夜晚,山風嗚咽,夜鶯一叫,凄凄慘慘的,更加陰森恐怖。據(jù)說,新建的教學樓原來都是墳地。剛去的時候就聽說二樓教室住了兩個老師,半夜三更就會噼里啪啦的響,拉課桌、跳舞、吹嗩吶,令人毛骨悚然。他倆就買個收音機,聽到異常響動就打開收音機。這傳說不知真假,但很多時候,也是半夜三更,我們卻常常聽到街上、村子里撕心裂肺的叫喊或是驚天動地的哭聲。這個一定不假。不用猜猜,一定又是交通事故,一定是險象環(huán)生的滮白水路段或者石丫口又出事了。一個陰雨連綿的夜晚,夏季,宿舍里,鬧鐘的指針不到12點,一位老師瘋瘋癲癲地跑來,拐了,又有出事了,出大事了。死了兩個,三個重傷。我問,啥事,學生嗎?在哪?哪里的人?不是學生。滮白水,月亮地的,一個姓王,一個姓陳。姓王的?月亮地?會不會是老同學?但愿不是。我急忙找兩個老師,尋著村里傳來的哭喊聲跑去。
驟雨剛停,大霧襲來,空氣格外潮濕,給了每一個絕望的哀鳴聲有了伸展和生長的空間。月光隱退,一片漆黑,手里提著的馬燈照不了多遠。霧里,兩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擺在村口,我們無法克服對地上血跡和尸體的恐懼,不敢靠近半步。詳細詢問了村民才知道,不是那個姓王的老同學,但老同學傷勢也特別嚴重,已經(jīng)送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等我們跑到衛(wèi)生院,這位老同學已經(jīng)連話都說不出來,血跡斑斑。第二天,不滿28歲的老同學就不幸離開了人世。哎,人生怎么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他考上大學,不當老司機,如果他走出大山,如果出事的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人人都有一個手機,或者如果那個時候滮白水路段像現(xiàn)在這樣平坦、寬敞,如果……只是那時沒有如果。他一定知道,人生是單行道,人生都只有一次。他活在這個世上的時間太短,他一定不愿意死的,他還有一個剛滿一周歲的孩子,一個六十多歲的母親,還有一個漂亮、賢惠的妻子。甚至,還有對未來的期待,在秋城租一套房子,讓一家人也過過城里人的生活。后來才知道,在滮白水路段,剛剛下過一場雨,老同學連續(xù)跑了幾天,有點疲倦,夜晚的霧實在太大,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大的霧。一車花椒,5個人,全部摔下幾千米的山溝,有兩個被拋出窗外。
幾十年來,面對一個個親人、朋友或者是陌生的生命的離去,一路向西,只剩下一種本能的痛感。對死亡,至今一直沒有完全釋懷,尤其對他人的死亡,無論是怎樣的死法。翻車打死的,過江淹死的,砍柴摔死的,飛石砸死的,割茅草滾下山溝死的,去懸崖上挖一株草藥或者是一株崖柏葬身于溝壑的……
現(xiàn)在想想,那些年代,山區(qū)村民生活的艱難,面對險惡的環(huán)境,面對生命的脆弱,人,渺小得像一個微生物,沿著時間這條軸線向前移動,從生走向死,不過就是一個短暫的過程。他們或許只能找到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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