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嘎舍”
文●蘇寶大
一
我的衣胞之地在興化縣城向東約50公里外的一個東北角。由于村上姓蘇占了大半多,早年政府就將我們村命名為“蘇任村”。而鄉(xiāng)親們一直喜歡土里土氣說成是“蘇嘎舍”。其實(shí)就是“蘇家舍”,因了我們這兒“家”的方言世世代代說成“嘎”。“舍”是指小莊子或小村落。所以,我寫這篇文章也就依據(jù)村民們的通俗方言,將“蘇家舍”寫成“蘇嘎舍”,為的是尊重方言,或讀起來更順口。再說,真要是在某個地方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告訴別人,我是“蘇家舍”的,別人準(zhǔn)會一懵。
“蘇嘎舍”曾經(jīng)朝朝暮暮只能靠小木船擺渡,或跨越一座座搖搖晃晃的小木橋才能走向外面的世界。但據(jù)稍年長的人回憶,就這樣一個閉塞的小村,卻被曾在我們“蘇嘎舍”教過十幾年書的錢金玉老先生偏偏還說成是塊“烏龜?shù)亍?,就是人們所說的“風(fēng)水寶地”。
所謂“烏龜?shù)亍?,懂點(diǎn)兒地理學(xué)的老私塾先生他是這樣一套一套跟人解釋的:“蘇嘎舍”的東、西、南、北都被河流包圍著。而東西的兩條大河的河水流向又都是一直往北流著。他這樣比喻,橢圓形的村落就是烏龜?shù)臍?;村子南端的廟宇,就是烏龜?shù)念^;村子北面一條長長的泥土路,就是烏龜?shù)奈舶?。就是說,“蘇嘎舍”像一只頭朝著南頂著逆水不停爬行的大烏龜。有了這好的地形好的風(fēng)水,村上人定會世世代代,一直向前,興旺發(fā)達(dá)。老先生說,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四鄰八鄉(xiāng)恐怕難找。老人們聽后,喜笑顏開,頷首稱道。
但我后來細(xì)心觀察發(fā)現(xiàn),總覺得“蘇嘎舍”的冬天倒像一只漂浮于水中央的灰色鳥巢。土墼墻,茅草房,光禿禿的樹木,孤零零的鳥窩,場頭堆滿高高的草垛……在我眼里昏黃一片。唯有一日三餐,屋頂升騰一柱柱炊煙,村莊才顯出了一點(diǎn)活力。到了春夏季,又是另一番富有生命力的景象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站在村外遠(yuǎn)處,放眼望去,遮天蔽日,蒼翠茂盛的村莊,似一顆懸浮于霧氣彌漫中的綠色翡翠。(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錢金玉老先生在欣賞了這塊寶地后,曾當(dāng)著村上不少人的面誠心誠意表達(dá)過,將他家一個如花似玉的丫頭錢曉寧嫁給我們“蘇嘎舍”某個有頭有面的小伙子,只是這樁姻緣最終不了了之,卻被村上后來成了茶余飯后永遠(yuǎn)的閑談。
前幾年的一個下午,我在單位當(dāng)班恰巧遇上了錢金玉的女兒來我單位繳費(fèi)。她看到我掛胸前工號牌上的名字,問我,蘇師傅,你是“蘇嘎舍”的吧?是呀,我回答她。她驚喜。接著她告訴我,她是錢金玉的女兒,叫錢曉寧。從小是在“蘇嘎舍”生,“蘇嘎舍”長的。錢金玉大名如雷貫耳,村上的老人到現(xiàn)在都常提起他。她也沒隱瞞告訴我,差點(diǎn)兒就成了我們“蘇嘎舍”的媳婦。
彈指一揮間,讓我猛然想起50年前扎著小辮子的她,如今還能記得我父親的模樣,我大哥的名字,以及村上不少活著的或死去的人的名。可惜時光太殘忍,她也快奔60了。我真的無法認(rèn)出她,也早將她的名忘了。經(jīng)她稍一提醒,便也讓我回憶起曾經(jīng)的我們在“蘇嘎舍”一道相處過的許多快樂有趣的童年往事。那天,我們聊了很久。
“蘇嘎舍”的這塊“風(fēng)水寶地”真被錢金玉老先生說中了。家家戶戶、世世代代、省吃儉用,注重培養(yǎng)下一代。其他不說,單就村上的教書先生是全鄉(xiāng)最多的,坐一起喝酒,兩桌不得少。全鎮(zhèn)各企事業(yè)單位上均有我們“蘇嘎舍”的人。就連北京中央總參謀部里也有我們“蘇嘎舍”的蘇銀榮穿一身戎裝在那兒上班呢。
時光拉回到我的童年。在我幼小的記憶中,“蘇嘎舍”貧窮、落后、閉塞。一到夜晚,烏漆嘛黑。我不夸張地說,黑漆漆的農(nóng)忙季節(jié),常有人在巷子上忙著對面趕路碰撞得嚇一跳。
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并不能湮滅我一個童年一顆好奇的心理。記得我五六歲起,無憂無慮滿村莊的瘋玩。村莊是我的天地,田野是我的樂園。在那個食不果腹的年代,我只能憑借一個水鄉(xiāng)人獨(dú)有的野性和膽量,在廣袤的田野上忙碌奔波,來獲取大自然的各種野味度過了我艱辛的童年和少年。
水滋養(yǎng)著“蘇嘎舍”的人,也煉就了“蘇嘎舍”人的膽量?;蛟S基因遺傳能決定一方人的天性,“蘇嘎舍”的小孩從半大先學(xué)會走路,再慢慢學(xué)會游泳。在殘酷與現(xiàn)實(shí)面前,每一位孩子的家長都會諄諄告誡他們:生在“蘇嘎舍”,長在“蘇嘎舍”,學(xué)會游泳是唯一出路,才能生存長大,逃脫意外溺水的死亡,將來才有膽量撐船、渡河、過橋,走向外面的世界。
“蘇嘎舍”一推開門,便見河溝、港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灌溉渠。有水的地方就會有鰱魚、鯉魚、長魚、鰍魚、螺螄、河蚌、蜆子、鳑鲏兒、羅伙兒、虎頭鯊……所有這些都成了餐桌上的家常菜譜。但要想獲得這些美味,唯有先學(xué)會游泳,才能源源不斷地獲取。當(dāng)然,不單單碧清清的河水里有,廣袤的土地上同樣也有。正如沙黑作家說的,從水里游的到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泥里鉆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我還要加上幾句,圓的長的黑的白的公的母的站的爬的有鱗的無鱗的有皮的沒皮的兩條腿的四條腿的……我們“蘇嘎舍”哪樣沒有??梢赃@么肯定地說,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苦澀與歡樂幻想與憧憬中度過。
扯遠(yuǎn)了,現(xiàn)在我就從不同的角度來回憶“蘇嘎舍”。
二
村莊的東邊是一座小木橋??邕^了這座小木橋向東不遠(yuǎn),便是一寬闊的水流永遠(yuǎn)往北流淌著的“雄港河”?!靶鄹酆印眱砂秾榉篮榕艥承拗呒s兩三四,寬約20米的沙土圩堤。圩堤從南到北長一種高大的家鄉(xiāng)人稱為“釘子槐”的樹。臨水兩岸,密密匝匝長一種又稱之為“蘆竹”的植物?!疤J竹”鋪天蓋地、賤生賤長。冬天剮割,春天返青,夏天瘋長,秋天開花。夏天和秋天里,在茂密的“蘆竹”叢中,鳥雀、鳥窩不計其數(shù)。我常常從這些大小的鳥窩中掏出不同大小不同顏色的鳥蛋。
“雄港河”上一直沒橋,對岸的圩堤栽有桃樹,每年春天開滿鮮艷的桃花。夏天我??吹侥懘蟮男斡安浑x的伙伴游過了“雄港河”偷摘紅彤彤的桃子。七八歲時,我實(shí)在憋不住誘惑,生出斗膽游過了這條80多米寬的大河。當(dāng)我小心上了岸,在圩堤內(nèi)一側(cè),便看見一扇門朝著南的丁頭府兒舍子。我輕手輕腳走近到那個舍子門前,有種“柴門半掩寂無人”的感覺。不料,卻在舍子?xùn)|一側(cè)墻根旁傳來一聲輕微的咳聲,便立馬走出一位滿腮胡須約70歲的老人已到了我的跟前。他肯定揣測到我是來偷桃子的。老人笑瞇瞇摸了摸我的腦袋,便走進(jìn)桃園。一會兒,就捧來幾只又大又紅的桃子,然后,將我引領(lǐng)到舍子門前小河上的木船,護(hù)送我回到了西岸,并不停叮囑:下次不可一人獨(dú)來,多危險呀。我不住與老人點(diǎn)頭。
三
我還穿著開襠褲時,母親就讓我獨(dú)去村南邊那一大片叫“蘇嘎圩子”田地,給在那里加班加點(diǎn)做工的我的大哥送午飯或晚飯去。想把這飯順順當(dāng)當(dāng)送過去實(shí)在不易。因我非得跨越架設(shè)在“馬路溝”河面上那一座南北向的吱吱嘎嘎、搖搖晃晃的小木橋才可到達(dá)。記得第一次我走上了這座橋的中間第二檔,再低頭瞧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我的頭就有點(diǎn)兒暈眩,腿就開始發(fā)抖。
記得在這座橋的東一側(cè)不遠(yuǎn)的河岸上,有個低矮的茅舍子,里邊住著一個諢名叫“王矮子”的老頭。那時村上人都說他是“一根筋”,無事別惹他?!耙桓睢鄙兑馑嘉也欢?,但我從不敢惹他,因為我非常怕他。因我每次去“蘇嘎圩子”過橋時,等我一旦上了橋,他準(zhǔn)會站在他的門前朝我手舞足蹈“哇啦、哇啦”亂叫。我本身過橋就害怕,再聽到他的大喊大叫,心就更加地慌,腿就更加地抖。后來我每次過橋前,總得老遠(yuǎn)偷看一下“王矮子”是否在門前。更要命的,“王矮子”還養(yǎng)了條大黃狗。我有幾次確認(rèn)“王矮子”不在舍子門前,我欲過橋時,卻突然從我身后竄出他家的大黃狗,四腳蹦跳得離地,并張開血紅的舌頭猛追著我。后來,我常在深夜做著惡夢:過橋時,“王矮子”和他家的大黃狗猛追著我,慌亂之中我掉進(jìn)到河里淹死了。我還看到父母親奔跑到河邊找不著我而急得大哭,而我在水里掙扎著就是爬不上岸。
后來,母親并不知道我的這些膽小的糗事,只覺得我還有膽量,就讓我去得多了。白天、傍晚去,晴天、雨天去。印象中,“蘇嘎圩子”最南端挨近河坎不遠(yuǎn),有一爿荒地,長幾十棵高高的雜樹。樹下四周,荒草凄凄,還埋有幾座土墳。聽村上的人說,這一片常常鬧鬼。樹梢上鳥窩倒不少,只是傍晚或陰天走近到這兒,突然從樹頂“啪啪”飛躥出喜鵲、烏鴉或貓頭鷹,令我毛骨悚然。
四
村莊的西邊是條南北流向的河。它把原本只6個生產(chǎn)隊的自然村,阻斷隔成了猶如東西兩半球。河西住著“薛嘎舍”,1、2生產(chǎn)隊,有王、陳、蘇、陸等姓,卻沒一戶姓薛的人家。河?xùn)|住著“蘇嘎舍”,3、4、5、6生產(chǎn)隊,有蘇、徐、萬、盧、葛等姓。這條穿村而過的40多米寬的河,可能處莊的西側(cè),祖祖輩輩,靠船下篙,就將它稱之為“西港河”。
打我記事,在“西港河”的北面離村莊不遠(yuǎn)的第6生產(chǎn)隊場頭的水面上,經(jīng)年累月漂一只灰蒙蒙的小渡船。小渡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風(fēng)里、雨里、云里、霧里,它就悠悠地飄在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而這個渡口的這只渡船它就成了我們“蘇嘎舍”通往外面的唯一出路。
渡口的東西兩岸碼頭臨水不遠(yuǎn),長幾顆苦楝樹、桑樹、楊樹等等,夏天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處在渡口河?xùn)|一側(cè)六隊場頭上干農(nóng)活的人渴了,走到這渡口的東碼頭,捧喝幾口碧清清的河水;累了,想歇息片刻,就走到這東渡口的樹蔭下,稍躺一會。男人們湊一起,抽著香煙,說著奇聞怪事,或四仰八叉,躺于樹蔭下,或從頭頂摘下草帽,在胸前不疾不徐搖刮著,瞇起雙眼小憩片刻;女人們坐一起,說說笑笑,談?wù)劶页?,或做著帶來的一些針線活兒,或看著渡口上人來人往,慢慢享受樹蔭下的一絲兒涼意。
水面上飄著的渡船不大,最多也就能容納四、五個人。渡船的船梢和船艄兩頭的頂端中間,各鑲嵌一小小的圓形鐵環(huán)兒。在鐵環(huán)兒圈里,各拴一根經(jīng)東西兩岸的樹根上系牽著的草繩頭。而船梢和船艄的兩頭,各鋪有一米多寬的面板。這個一米多寬的面板,是供來渡船的男女老少蹲下身來,牽引著草繩渡河。
人要是從東岸去西岸田地里干農(nóng)活,小孩出門求學(xué),走親訪友,或閑時上街購買物資,或女人們?nèi)ズ游鞯摹把疑帷贝T聊天……先將飄在河面上的渡船拉著草繩慢慢牽引到岸邊,跨上這條渡船,走到小船的西一頭面板上蹲下,從水里撈起連接在西岸樹根上那條濕漉漉的草繩,兩手交替。拉一把,松一把,再拉一把,如此往復(fù)。當(dāng)渡船靠到了西岸邊,渡船人松開草繩,一個大跨步蹦到了岸上。小渡船再悠悠地飄在了水面上。人要是再從西岸渡河回到東岸,與來時動作相反。不管怎么地說,沒有這條灰蒙蒙的小木船,村上人就別想走出去。
一年三九的大冬天,星期一,大清早,外面的大西北風(fēng)一陣接著一陣“呼呼”地猛吼,天寒地又凍。我穿著棉襖、戴著棉帽,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走出家門,去鄉(xiāng)里中學(xué)讀書。頂著刺骨的大西北風(fēng),我要從六隊場頭的渡口東,渡河去河的西岸,再徒步5公里跑到學(xué)校去上課。
一跨上被大西北風(fēng)刮得搖搖晃晃的小渡船上,我立馬膽顫心驚。爾后,小心再小心蹲在了船梢一頭的面板上,從冰冷刺骨的水里撈起濕漉漉的草繩,一把一把頂著大西北風(fēng)吃力地拉。每拉一把,手指頭凍得鉆心的疼。渡船將要拉到靠岸,拴在西岸楊樹根上的草繩頭突然就斷了。渡船迅即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順著大西北風(fēng)極速向東岸飄去……我一下子慌了神。
風(fēng)大,浪大,船身不停地?fù)u擺,我恐慌極了。小渡船即將飄近到東岸時,恐怕是忙人無急智,還沒等到渡船完全靠到了東岸,我就急吼吼一個大跨步蹦跳上了岸。哪知,一個趔趄,一個踉蹌,將我跌倒至半人深的刺骨寒冷的水岸邊,立馬凍得我下半身幾乎失去了知覺。
等我努力攀爬上了岸,顫顫抖抖奔跑到家,屋門卻緊鎖,父母親早已下地干活去了。我剝脫去濕漉漉冰冷冷的衣褲,迅即活活抖抖鉆進(jìn)到被窩子里去,為了大早不能趕到學(xué)校上課,暗自流淚……
后來,村上干部恐怕考慮到小渡船過河確有安全隱患,便在這“西港河”的渡口處建起一座由粗細(xì)不等的樹斷打成的八根樁,橋面由彎彎扭扭的“釘子槐”樹木鋪著。走在這橋上搖晃很厲害。遇有風(fēng)大、雨大、下雪天或冰凍天,常見老人、小孩、婦女從橋面上顫顫抖抖爬過去再爬過來。后來,這座小木橋代替了渡口上的渡船,就成了“蘇嘎舍”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必經(jīng)之路。
五
“蘇嘎舍”的北面是一大片開闊地。中間是一條兩米多寬的泥土路。就是前面寫到錢金玉老先生說的——“烏龜?shù)奈舶??!?/p>
土路兩側(cè)是深水渠。水渠兩側(cè),栽一種矮矮細(xì)長又柔韌的野楊柳,它的用作特別大。剮下稍稍晾干,能做笆斗、大匾、菜籃子、泥擔(dān)子等用具。
我兒時和伙伴們一道常在這兒尋找各種的樂趣。春風(fēng)浩蕩,油菜花正旺,田埂上追逐、嬉戲,捉蝴蝶,放風(fēng)箏,拔茅針,掐野花;炎炎夏日,摘蠶豆,逮螞蚱,撈蝌蚪,捉田雞;秋風(fēng)送爽,稻谷金黃,稻花飄香,扛稻把,拾稻穗,掏蟋蟀;寒風(fēng)凜冽,雪花飄飄,堆雪人,打雪仗,追野兔。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尋找樂趣。
土路的北端,距“蘇嘎舍”兩三百米遠(yuǎn),便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海溝河”,河水一直向東流去。我常常在“海溝河”南岸,看那捕漁人輕駕一只只又瘦又尖兩頭翹翹的小木船吆喝一群鸕鶿捕魚。鸕鶿我們這兒方言叫“老鴉”?!袄哮f”善潛水,游速特快,是捕魚高手。“老鴉”休息時,就逸逸當(dāng)當(dāng)順著船沿兩邊一溜排立的木柱橫擔(dān)上沐著陽光,梳理著羽毛?!袄哮f”在捕魚前,會在每只頸項脖上系根繩套。一旦“老鴉”從橫擔(dān)躍入水面,捕漁人就忙開了。船尾站女人,裹著頭巾,唱著漁歌,挖著雙槳;船頭站男人,手持竹竿,兩腳變換,跺著面板,發(fā)出“砰砰、咚咚”聲響,嘴里不停地“嗬嗬、嗬嗬”吆喝著。“老鴉”一忽兒水面,一忽兒水里,叼起鮮活的魚兒。男人眼疾手快,伸出竹竿頂端系著的活套,精準(zhǔn)無誤套上“老鴉”上船,從長長的頸項里捋出滿嘴的魚兒,再獎一兩條小魚、小蝦,將“老鴉”拋下水中,繼續(xù)邊吆喝邊跺面板,竹竿不停地拍打水面,逼迫“老鴉”鉆入水下。只見“老鴉”雙蹼一蹬,身子在水面劃出一道漂亮的黑色弧線。
當(dāng)遇上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魚時,場面熱鬧也有看頭。只見幾十只“老鴉”水上水下勇猛圍攻、抬拿,濺起陣陣的水花,幾小時船艙便滿了。這樣熱鬧的場景,我常常相呆至大半天。
夏天傍晚的“海溝河”兩岸,螢火點(diǎn)點(diǎn),蛙聲成片。忙活了一天的男人女人們跳進(jìn)碧清清涼爽爽的河里洗了個痛快的澡。另一處不遠(yuǎn),是小伙子姑娘們在水中打情罵俏,他們都忘了一天的疲勞。
“海溝河”曾經(jīng)是揚(yáng)州市的“灣頭鎮(zhèn)”至鹽城市的大豐縣“白駒鎮(zhèn)”“揚(yáng)白班”輪船往返的水上交通樞紐的必經(jīng)河道。
當(dāng)煙囪冒著白色煙霧的輪船從西邊的“安豐鎮(zhèn)”駛向我們這兒叫“葛垛營”的碼頭時,總會老遠(yuǎn)摁響三聲尖銳、悠遠(yuǎn)的汽笛。在我童年深深的記憶中,輪船到了“葛垛營”碼頭,正臨近午飯時辰。因我看到站在巷道上閑聊的那些老太太、嬸娘們每聽到了那汽笛飄到了我們“蘇嘎舍”的上空時,她們準(zhǔn)會說,輪船到了,田里的人馬上收工回家吃飯了。家鄉(xiāng)有句順口溜:“輪船到大橋(安豐紗廠大橋),家家拿米淘;輪船到大營(“葛垛營”向東7里路),家家拿碗盛;輪船到興化,家家鋪上扒”。那時家家沒鐘表,這艘輪船到達(dá)“葛垛營”碼頭時,也就是各生產(chǎn)隊隊長放工吃午飯的時辰。
我常常獨(dú)自佇立于“海溝河”南岸的一棵大柳樹下,當(dāng)看到輪船緩緩靠近“葛垛營”碼頭時,便能隔岸聽見那些船員們都說著好聽的揚(yáng)州話,在指揮旅客上下。完畢,只聽幾聲短促的汽笛,船頂煙囪冒出白煙,船尾浪花翻滾,船身猛然往后埋沒,船頭調(diào)轉(zhuǎn)向東,離開碼頭,向大豐縣的“白駒鎮(zhèn)”方向駛?cè)ァ?/p>
我的童年就在一天天一年年夢幻中度著。當(dāng)看著這艘滿載旅客的大輪船從“葛垛營”碼頭緩緩向東,幾小時后,再看著這艘大輪船又返了回來,我總一次次在心底默默發(fā)誓:我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要坐上這艘大輪船,走出“蘇嘎舍”,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
六
1979年冬,外面寒風(fēng)凜冽。村莊北面的土路旁,水渠邊,野楊柳,頂著呼呼的寒風(fēng),稀稀疏疏飄下最后幾片殘葉。我懷揣紅彤彤的“入伍通知書”,離開“蘇嘎舍”,和父親一道滿懷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跨過了“海溝河”,登上了從大豐縣的“白駒鎮(zhèn)”返回來的那艘大輪船,到興化縣的人武部報到去了。
經(jīng)過兩天兩夜疲勞輾轉(zhuǎn),最后從“高港”乘上的“東方紅417”號大輪,在清晨的東方太陽剛剛露出了半張臉,霞光把整個黃浦江的水面全染成了金色時,我跨上了大上?!笆仭钡拇a頭,一小時后,又跨進(jìn)了綠色的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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