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那些事（三）母親，想吃豬肉

周貴義

郎廣只是華營長的保鏢，不是地主，但菊彩是典型的地主婆做派，母親不到六虛歲，正是要人疼要人愛的年紀(jì)，菊彩第一眼就不喜歡母親，她根本就不愛母親。冬天很冷，母親只穿一條單褲，一件被夾襖，一雙布鞋，沒有襪子，屋檐的冰琉璃有半尺長，風(fēng)像針一樣刺人，母親天剛蒙蒙亮就要起床，先掃地，然后生火，燒水，把洗臉?biāo)说骄詹史块g，給郎廣和菊彩洗臉。菊彩洗了臉，先出房間，瞄一眼地板，抬手就給母親一個巴掌，指著地上的塵土，再掃不干凈，我叫你舔干凈。母親掃的是三合土地面，粗糙不平，掃帚又是竹須的，很難把糙面下的塵埃掃起來，更何況，母親掃地時(shí)，手指凍得通紅，連掃帚都快抓不住。母親不會申辯，不能申辯，不敢哭，不能哭，只能掃了一遍再掃一遍，末了，草草吃了早飯，還得出門拔兔草，找豬食。

吃飯時(shí)，母親只能坐在廚房的燒火凳上，碗里一半以上是地瓜絲、蘿卜絲，一夾腌菜干，郎廣、菊彩面前總有一碗豬肉蒸豆醬，豬肉很爛，油閃閃的，豆醬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每一餐，母親都咽著唾沫，想象著豬肉豆醬的美味，就這么，一天比一天打不起精神，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常常不著家的郎廣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天，他拉過母親的手，語氣溫和的說，阿英，你是不是想什么東西吃，你告訴阿伯，阿伯一定給你買。他憑經(jīng)驗(yàn)判斷，母親是得了疳積，農(nóng)村里，疳積就是長時(shí)間想某種東西吃而得不到形成的。問了幾遍，母親終于說自己想吃豬肉。郎廣手一揮，這好辦，他拿了廚房的大剪刀，就往豬欄奔去，沒兩分鐘，將一頭四五十斤的豬條子放了血，等菊彩知道，豬條子早已一命嗚呼，菊彩只好讓母親生火燒水，那雙刀子般的眼睛直往母親身上割。郎廣麻利的褪了豬毛，開腸剖肚，一陣?yán)?，好了，他吩咐菊彩，給女兒煮好吃的。菊彩鼻子哼哼的應(yīng)著，眼里赤沙一片，差點(diǎn)沒噴出火來。郎廣走后，她從簸箕里拉出豬后胛，切下兩塊一公分厚，半個巴掌大的肥肉，在滾水里鍋里操了下，撈起，扣在母親的飯碗上，滿滿登登一碗，吃！菊彩橫眉豎眼。母親接過碗，坐在燒火凳上，眼淚刷的就下來了，她依舊不能哭，不敢哭。呲牙咬了紐扣大的一塊肉，嚼了嚼，半生不熟，滿嘴油膩，腥味熏人。母親嘴里冷液直冒，胃里酸氣翻騰，差一點(diǎn)就吐出來，她趁菊彩去給嬸嬸送豬下水的當(dāng)口，悄悄把嘴里和碗里的肉撥到灶前的爐灰里。菊彩一轉(zhuǎn)眼功夫回來，斜了母親一眼，沖上前，搶過母親的飯碗，豬肉呢，吃了嗎，吃了嗎？母親眼淚暗流，默不作聲。菊彩從爐灰里摸起肉塊，一把堵在母親的嘴上，用力往母親嘴里塞，母親被噎得幾乎窒息，掙扎著，臉上蹭滿爐灰和豬油，母親打著抖，跪在菊彩面前求饒，發(fā)誓再也不想吃什么了。

郎廣家里有一個紙寮，兩個紙槽，吃過早飯，母親就要挑兩畚箕竹絲料到兩里外的后洋塅碓竹泥。后洋塅一字排開七八個碓寮，相隔十幾米，幾十米，有后洋的，也有下堡新莊的。開碓之前，要拉開圳里的水閘，讓水車轉(zhuǎn)動起來，母親身板小，很是吃力，有一回，母親用了吃奶的力，才拔動槽板，沒想到用力過了，腳底打滑，栽進(jìn)水車底下，相鄰碓寮的大娘沒聽到水車聲音，覺得不對勁，趕過來一看，母親正在水車底下掙扎，嗆得喝了不少水，大娘趕緊將母親拖起來，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衣，將母親包裹著，送回家。菊彩見了，不由分說，就要動手抽母親，大娘攔住了，說，她才多大呀，生在大富人家，都還想吃奶哩，孩子也算命大，槽板要是被拔起來呀，不是嗆死，也是碾死。菊彩這才沒怪母親偷懶，母親換了衣服，還上碓寮碓料。

每天需早起，母親很缺覺，有一天，翻著碓臼里的竹泥，翻著翻著，瞌睡過去，整個半身趴在碓臼上，巧合的是，水里一根木棍流下來，卡住水車，不然，母親整個腦袋都會被碓成醬。菊彩到碓寮，總算逮著母親偷懶，抽出隨身帶著的谷倉鑰匙，不問青紅皂白，往母親的腦袋就是一下，母親腦袋嗡的一響，昏死過去，另一個碓寮的堂叔見了，趕忙過來，將整包黃煙絲摁在母親腦頂，緊緊摁著，才將血止住。堂叔說，菊彩，你太烏心了，下手太重了，菊彩鼻孔一哼，連看都不看母親一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需要碓的紙料多時(shí)，中午是裝飯去的，到了飯點(diǎn)，菊彩提著飯籃子到鄰近的碓寮里去，鄰近碓寮碓料的是一個男子，下堡新莊的，高高大大。臨走前，菊彩盯著母親，說，死鬼婆，眼睛甭亂看，嘴巴甭亂說。母親不知道菊彩為什么要那么警告她，沒有做聲，埋頭翻碓臼里的料，她要等菊彩吃完，才能吃剩下的。

也許是郎廣聽到什么風(fēng)聲，一天臨出門，郎廣和菊彩拌嘴，用手指點(diǎn)著菊彩的頭，恨恨的摔門而去。郎廣走后，菊彩怒眼圓睜，你報(bào)是非了！她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獅，吼叫著，一把揪住母親的頭發(fā)，將母親的頭往木制壁板上連撞數(shù)下，撞得母親頭昏腦漲，眼冒金星，菊彩還不作罷，又將手指侵入母親口中，將母親的口包挖得鮮血淋漓。

母親的口包潰爛了十多天，才慢慢愈合，她不敢將自己的遭遇向阿伯透露半個字，郎廣每天早出晚歸，母親每天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暗無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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