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鄰右舍
左鄰右舍
翁大明
自從進(jìn)了城,住了單元房,就白天上班干活,晚上回家睡覺,過起了“兩點一線”的生活,想去鄰居家串個門兒,總是猶猶豫豫,手舉在頭上,就是沒有勇氣去敲門。
其實鄰居們大抵也是這樣的想法,想去串串門兒,卻又不方便,都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屋子里,好悶啊!
在城里生活久了,就會想起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端個碗就可以去串門兒,夾點菜,說句話,喝杯茶,隨隨便便,毫無顧忌,這多好!
小時候,我住在大洼,算是單門獨戶,去鄰居家還要穿過一片樹林,翻過一個山包,雖然家里忙,父母管的緊,我還是一有空兒就往鄰居家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樊家表伯是我的第一家鄰居,比我父親年長,如今卻仍然健在。父親去世那年,不知道為什么他的下巴脫了榫,吃不下飯,喝不了水,彌留之際的父親可憐他,比劃著叫我媽趕緊給樊家表伯送一瓶蜂糖,一罐豬油,還有一些餅干罐頭之類的東西。下巴在嘴上掛了幾天,才找人雙手一擰,把嘴巴合在一起。
緊挨著樊家表伯的,是我的本家小叔,叫銀德。銀德父親去世之后,來了一位姓劉的先生做繼父,這劉先生銀須白發(fā),仙風(fēng)道骨,又會陰陽,又會看病。我父親叫我喊劉先生“劉家大爺”,喊著喊著,把銀德小叔也喊成了“劉家小叔”。劉家小叔許是受了劉家大爺?shù)难?,認(rèn)得一些字,也會畫畫兒,過年的燈籠畫兒都是他自己畫的,有一年我把我的小燈籠也提過去,請劉家小叔畫畫,劉家小叔用洋紅洋綠在我的小燈籠上三筆兩筆地畫了一個干枝梅,畫了兩棵竹子,還寫了幾個字。自那以后,我也照著劉家小叔的樣子,給鄰居家寫對子,畫燈籠畫兒。
劉家小叔會點木匠,也會點篾匠,做個木箱編個糞筐兒之類的,都還行。小叔身體沒有小嬸身體好,參加隊上勞動,總是小嬸去的多,小叔去的少,但小嬸愿意叫小叔在家呆著,自己上坡干活兒。
劉家小叔性子溫善,待人和藹,很喜歡二隊的孩子到家里玩。我家跟小叔家是近鄰,我便去的多,有吃的喝的,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樣。有一年正月初一,小叔拿把銅酒壺教我喝包谷酒,我喝了一盅,有點辣;小叔叫再喝一盅,便再喝了,一下子喝多了,暈了一天。
井家小嬸嫁給劉家小叔后,生了冬娃、大春、榮娃、翠蓮、三女五個孩子。老大冬娃跟我同年,既是兄弟,也是發(fā)小,小時候一起玩泥巴,掏鳥窩,砍柴火,積青肥,也一起跟著參加農(nóng)業(yè)社勞動,跟在大人屁股后頭砍包谷桿兒。
有一次,冬娃放牛,我放羊,趁著牛羊混在一起搶草吃,我爬上一顆松樹,把那干了的松樹枝兒尋了來,冬娃也在樹下找干柴遞給我,集在松樹枝丫上燒火烤,一個不小心,我從樹上栽了下來,額頭上碰出了血,嚇得冬娃哇哇大哭,慌忙扶我找葉醫(yī)生包扎,現(xiàn)在時間久了,疤子還在。
劉家小叔的草棚子里,支著一盤大磨,我跟我媽去推磨,冬娃也跟我合抱一根磨杠,呼呼地推,雪花飄進(jìn)來,卻不冷。
隊上分糧食,從劉家小叔門前過,看我背不動,劉家小叔便喊:“冬娃,你幫忙背到大洼!”冬娃便叫我把背簍放在磨盤上,替我背,雖然同歲,他卻比我勁兒大。
樊家表伯和劉家小叔離我家近,隊上的其他鄰居離我家也不遠(yuǎn)。
劉家小叔的上山頭,有一個渾圓的山包子,看起來像一個大饅頭,山包上長滿了蒼松翠柏,夾雜著有一些迎春花和金銀花、連翹花以及其他各色各樣不知名的花,無論春夏秋冬,風(fēng)景大可入畫。我的左鄰右舍大多居住在這個“大饅頭”的周圍。
“大饅頭”似的山包下有個后坪,金蓮大媽的房娃、強(qiáng)娃、富娃就出生在這里,富娃和冬娃都是我的發(fā)小,過年時打著燈籠撿炮玩兒。裴醫(yī)生一家從河南來,也在后坪蓋了兩間房子住著,就連學(xué)德一家和大均一家也從鋪子那個大屋場搬下來,住到了離那個離“大饅頭”似的山包不遠(yuǎn)的巖屋洼。鋪子解放前是開鋪子、養(yǎng)騾馬的地方,六爺、四奶奶和二伯都在那兒住了幾十年,但學(xué)德和大均還是準(zhǔn)備了樹木檁條,在大山包附近蓋了房。學(xué)德幺叔到學(xué)校教書,幺嬸在家里一邊參加隊上勞動,一邊照看書林、華娃、琴娃、小紅和燕子。
“大饅頭”似的大山包附近還有一個比鋪子更大的院子,叫“耳爬”。小時候到“耳爬”玩兒,只知道“耳爬耳爬”的叫,卻沒想過這兩個字該怎么寫,后來上學(xué)了,想寫出這兩個字,卻仍然是寫不出來,請教王老師和蔡老師,他們也不知道咋寫。我就想,許是這地方古時候是一片花梨樹林,長出過許多木耳,晾曬在竹爬子上,時間長了,叫的人多了,就成了“耳爬”。我杜撰了這兩個字,心里時常忐忑,是這兩個字么?
耳爬住了八九家鄰居,為我接生的葉家大姑就住在這里。葉家大姑纏著小腳,走路顫巍巍的,人卻既爽朗又熱心,哪家有事幫哪家,吃的用的,只要有,都給,一河兩岸生孩子的,都請大姑去接生,小腳也跑得飛快,她自己也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各自成家立業(yè)了,她自己依然種地、推磨、喂豬,跟瞇著眼睛一天到晚看古書的大姑父拌嘴,晚上就睡在灶門上。我小時候喜歡去玩,長大了也喜歡去玩,后來走遠(yuǎn)了,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大姑,跟她一起坐在灶門兒上烤火,臨走了,她還用她的大襟衣裳兜一兜兒柿餠兒,攆上我:“沒啥子給,這柿餅霜長的,白乎乎的,拿回去接孩子?!?/p>
隔墻住的儉娃,也是我的發(fā)小,是寶德叔的老大,腳下還有四個妹妹。儉娃有個仲德大伯,大家都叫他“先生”。先生大伯由于成分高,便經(jīng)常挨斗,媳婦也跑了。雖然他說話干活都慢吞吞的,見人也一臉笑,但大隊還是把他定成了“四類分子”,一開會就點名,批斗,戴高帽子。大隊革委會給寶德叔說,你不跟你哥劃清階級界限,連你也斗。寶德叔不得已,便與他哥分了家,住在中間屋。
耳爬還有一個本家的賢字輩,叫元賢,是我的四爺。四爺解放前當(dāng)兵打仗,解放后有復(fù)原退伍軍人補貼,雖然補貼不多,但大家都很羨慕,對他也很尊重,見面都“四爺四爺”的叫,四爺卻不吭聲,一臉嚴(yán)肅。
四爺不搭理別人,不是他性子倔,而是他心里不舒服,有氣,因為他的弟弟五爺不知什么原因也被劃成了壞分子,而且由于扣上了壞分子的帽子,五爺在對門坡上的一棵柿子樹上吊死了。四爺就悶悶的,不說話,也不敢說話,低眉順眼地給隊上放牛。四爺有兩個兒子,老大軍德已經(jīng)是隊上的好勞力了,老二發(fā)德卻還在跟我一起上小學(xué)。
隊上一共有三圈牛,安溝三爺、鋪子七伯和耳爬四爺各放一圈,一圈牛有兩三頭的,也有三四頭的,但都有一對兒耕牛,隊上的坪地、不太陡的坡地,就靠這幾圈牛犁,牛沒法犁的陡坡地和邊頭邊腦地,才安排勞力挖。
四爺牛放的好,一大早就把牛趕下五里河,把牛肚子吃得圓圓的,才趕回來。過了中午,太陽稍微偏西,便聽見牛鈴兒在屋后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懀鞘撬臓斱s牛去茅草坡去放。父親便喊我:“趕緊趕上羊攆你四爺,到茅草坡去放?!蔽冶阙s了羊,鞭子“啪”地一刷,二十多只羊飛奔著上山,在大山尖攆上四爺?shù)呐?,過了橫路,去茅草坡去放。四爺坐在樹下吃煙,我爬上樹頂放哨,不讓牛羊脫離了視線。
四爺?shù)呐Hυ谒姆勘澈?,靠著山墻,用木頭扎成圍欄,上面蓋著麥草。人們常說“馬無夜草不肥”,其實牛也吃夜草,吃了夜草牛才更健壯,犁地才有勁兒。于是四爺便積攢牛草,二隊雞心坪以下的包谷桿兒、黃豆桿兒歸四爺,雞心坪以下的歸七伯,安溝幢子溝的歸三爺。每年秋收過后,四爺就把雞心坪以下的包谷桿兒、黃豆桿兒一捆一捆地捆起來,靠在河邊的老柳樹上風(fēng)干,再一捆一捆地扛回去,推在后門上,冬天草黃了,牛吃不飽,四爺每天就抱一抱包谷桿兒,用鍘刀鍘的一截一截的,倒進(jìn)牛槽喂牛。
后門上住的,是二隊隊長會德,包谷桿兒堆在他的門口,他幫忙照看著,一見小孩玩火,他就攆,怕把包谷桿堆子燃著了。我打火把路過,他也喊,但卻笑笑地,一副客氣的樣子,讓我到家里喝茶,吃飯,烤火。會德當(dāng)隊長有些年頭了,雖然受過傷,腿有點跛,但卻精明,威信也高,勞力上坡干活兒,分瓜分菜分糧,學(xué)大寨,繳公糧,學(xué)習(xí)老三篇,都由會德隊長安排,一心帶著二隊修水利,種莊稼,在全大隊當(dāng)標(biāo)兵。三奶奶去世后,他跟他的啞巴哥寶奎一起生活,大家勸他,他卻不急,直到三十多歲,才娶了妻子,生了四朵金花。
安溝財?shù)麓笫宸科ぷ油弑?,風(fēng)吹雨淋的,墻搖晃著,要倒,財?shù)率灞愦蛩阋苍诙郎w新房子,請了工,砍了柴,燒了瓦,在耳爬對門坡根兒的那棵大核桃樹下扎根基,打墻。二隊只有我父親、我大哥以及財?shù)率迦齻€黨員。財?shù)麓笫逶瓌t性強(qiáng),評工分面子硬,但人緣卻好,蓋房子時幫忙的人多。那個星期六,我放學(xué)回家,父親跟我說,你安溝大叔在耳爬蓋的房子,你去送個菜,看能幫個啥忙,就幫個啥忙。
我背了母親做的豆腐到安溝送了菜,又去耳爬新房子那兒幫忙,那墻打得老高了,還有幾個人正在干活兒,其中一個人在旁邊的地里挖土,一個人把挖出的土裝進(jìn)竹筐,兩個人挑頭,扁擔(dān)兩頭綁個勾兒,勾住竹筐,晃晃悠悠地上墻梯。墻上還有兩個人,是師傅,把挑上墻的土倒進(jìn)墻板槽子,一人提一把鐵杵,面對面,使勁兒地杵墻,直到墻土砸實了,再也砸不動了,才挪了墻板,再起一槽土。我問,“大叔,我能幫忙做點啥?”大叔笑著說,“你個學(xué)生娃子,勁兒還沒長足,做不了啥!就在旁邊玩兒!”見大叔家的老大大發(fā)也在挑土,我便也纏著挑土,上土的見我人小,沒敢把竹筐裝滿,我挑了土,上了梯,顫顫悠悠的翹起扁擔(dān),把框子遞給打墻師傅。農(nóng)村蓋房子,真是很辛苦,對大人能干這種活兒,我先是嘆息,再是欽佩,繼而想著長大了能改變點兒什么,胡思亂想了幾天,又去學(xué)校上學(xué)。過了段時間,我放學(xué)再去耳爬,見大叔家的新房子已經(jīng)撒瓦了。
大哥娶了王家干老的女兒,生了老大老二,便分家另過,攢錢攢糧攢工分,在父親母親的幫助下,也在耳爬蓋了房子,住在那狀如饅頭的大山包下,接連又生了老三和老小。大哥雖然年輕,卻是黨員,在大隊很活躍,唱革命樣板戲,演李玉和,門口按個大喇叭,放唱片兒,陜西湖北都能聽見。生老二的時候,縣上抽他去搞社教,一兩個月才能回來一趟,家里的事兒,全靠大嫂,眼看大嫂照顧孩子掙不了工分,大哥便放棄了吃官飯,回家開了藥鋪,做了大隊的赤腳醫(yī)生。
做了赤腳醫(yī)生的大哥比以前更加好客,縣上的公社的大隊的干部,但凡一來西坪,必定在大哥家吃住,家里一天到晚,人來人往,過年殺一頭豬,幾個月就沒了。大嫂要照顧孩子,要上坡干活兒,還要做飯招待客人,竟比大哥沒回來時更忙了。大嫂茶飯好,桌子上滿盤子滿碗,熱菜涼菜都有,大哥拿了銅酒壺,舀了包谷酒,劃拳行令,猜謎打關(guān),直把客人陪得雞子認(rèn)不得鴨子。
苦了大嫂,滿地里找菜,把黃花、木耳、菌子都曬干了,準(zhǔn)備待客。雞蛋吃完了,就殺母雞燉湯,一大窩雞子折騰得沒幾只了,春天就再孵小雞,小雞長大了再生蛋,生了蛋再炒了給客人下酒。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大嫂竟無一句怨言,大哥依然熱情如故,只要家里去了人,不管南來的北往的,不管做官的經(jīng)商的,他都親熱得不行,不酒足飯飽就不讓走。
耳爬院子的人越聚越多,我便不滿足只到樊家表伯和劉家小叔家串門兒,一拔腿就往耳爬跑,找葉家大姑父家的全喜借書看,找先生大伯說古今,臘月吃殺豬飯,也家家去,家家吃,跟在自己家一樣。那耳爬院子里,每天都有一群孩子,逮羊,斗雞,抓石子兒,很是熱鬧。由于人多院子小,加上又是牛又是羊,又是豬又是雞,又是狗又是貓,那院子便顯得擁擠,人歡牛叫的。太陽剛剛從大山尖上浮出一片白,會德隊長便喊:“所有勞力,都上坡啊!”四爺也開了牛圈門,一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b徛晱亩涝鹤哟┻^。
這個狀如饅頭的大山包下,這個以耳爬院子為中心的左鄰右舍,總是寄托了我濃濃的思念。人行江湖上,鄉(xiāng)愁在心中。這些年,故鄉(xiāng)的左鄰右舍們,不少老人成了故人,童年的發(fā)小也已鬢生白發(fā),那些年輕的,有的考學(xué)走了,有的經(jīng)商走了,有的務(wù)工走了,有的出嫁做了,有的移民走了,無論走了的還是留下的,條件改善了,生活富裕了,但那耳爬院子,以及那個村子,卻似乎是突然安靜了下來,安靜得讓人回味和遐思。我曾寫了一首《話說耳爬》的小詩,是這樣的:
故鄉(xiāng)老院叫耳爬,居住近鄰八九家。
青山環(huán)伺景色美,古井涌泉嘩啦啦。
當(dāng)年滿院牛羊跑,秸稈成垛竹如麻。
柿子樹上結(jié)紅果,棠梨枝頭開白花。
青竹林里知了噪,核桃樹頂棲老鴰。
夜來月光清如水,滿院歡聲笑哈哈。
男人吧唧旱煙袋,婦女殷勤把鞋納。
一圍一圈成一席,縱是野菜味也佳。
兒童追逐滿院跑,渾身上下沾泥巴。
過年上門要鞭炮,要了這家要那家。
手寫春聯(lián)句句好,竹編燈籠高高掛。
此情此景俱往矣,滄海桑田起變化。
如今房舍均涂白,通路通水通電話。
重回故鄉(xiāng)思良久,面對耳爬空嗟呀。
老院靜靜人寥寥,鮮見籬外跑雞鴨。
幾個老人已作古,幾個老人獨守家。
幾家門上掛鐵鎖,幾家檐下長草芽。
青壯不知何處去,空巢蒙塵誰拂擦?
吟罷眼角似有淚,唯愿故鄉(xiāng)再繁華。
其實我的左鄰右舍,遠(yuǎn)不止耳爬附近的這些家,東坪、安溝、桃園,幢子溝、曾家山,以及河對面湖北的老莊吊莊
南坡西坡,都是我的鄰居,到這些鄰居的家,就好比是在自己的家,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這些年,每次回去,都想到我的左鄰右舍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想想那些流逝的歲月,以及那些故去的人,感念他們曾經(jīng)給我的一粥一飯,一言一語,在濃濃的鄉(xiāng)音中,品味故鄉(xiāng)的溫馨和甜蜜,同時也幻想著,在城里也如同在故鄉(xiāng)一般的自在。
此刻,憑窗遠(yuǎn)眺,透過崇山峻嶺,我仿佛又看到了留守故土的左鄰右舍:鄉(xiāng)親們,你們還好嗎?
是啊,走過千山萬水,初心不可忘,鄉(xiāng)愁不可無。讓我們不忘初心,記住鄉(xiāng)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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