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

梁孟偉

退休，就像一輛疾馳而來的高鐵，瞬間駛進了歲月的車站。隨著聲聲的催促，背起癟癟的行囊，跨出窄窄的車門，佇立于熙攘的人流，禁不住回頭張望，列車又箭一般地射向遠方。徘徊在空曠的站場，感到快樂而憂傷，輕松又悵惘。這時才發(fā)現(xiàn)，頭頂夕陽滿天，晚霞欲燃；四周楓葉似火，秋光燦爛。

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繁華落盡的自然；也有一種人去樓空的寂寞，逝者如斯的傷感。退休前后的人生，恰似峽谷內(nèi)外的江水。峽內(nèi)或激流澎湃，濤如雷鳴；或安謐溫柔，靜水流深；或飛瀑懸空，砰然萬里；或徘徊不前，旋渦萬千。等到一下子沖出峽口，江面突然開闊，天穹頓覺低垂。寬闊舒緩的下游，沒有了落差，沒有了約束；失去了動能，失去了激蕩。水天極目處，只留下一泓從容和懶散。

就這樣，我踏著夕陽的金輝，走進人生的秋天。腳下是松松軟軟的落葉，周邊是金光燦燦的余暉。抬頭望天，天上的云霞更加璀璨，只是已經(jīng)日薄西山，云有心繼續(xù)燃燒，日無意停住車輪?；厥姿念?，偉岸的楓樹雖然拔地擎天，卻未能阻止紅葉飄零，不是楓樹無情沒有挽留，而是秋風(fēng)冷酷不肯罷手。

我在秋光中行走，在夕陽下追思，不管今人古人，總有退休時候：宋太宗年間，時任蘇州太守的孫冕在告老還鄉(xiāng)奏折中寫詩明志：“人生七十鬼為鄰，已覺風(fēng)光屬別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謀泉石養(yǎng)閑身?！睂O冕當(dāng)時不過六十多歲年紀，已覺體力不支，風(fēng)光不再，來日無多，等不到朝廷批準，就急于回鄉(xiāng)享受退休人生。(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在功成名就之后剛滿六十歲就告老還鄉(xiāng)，還作過一首詩說：“買條黃牛學(xué)種田，結(jié)間茅屋傍林泉。因思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一種擺脫名利、融入自然的曠達情懷！

清代名人李漁，晚年由南京移居杭州西湖，自題楹聯(lián)一副：“繁冗驅(qū)人，舊業(yè)盡拋塵世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畫圖中。”上聯(lián)寫在朝為官，繁雜公務(wù)纏身，苦于案牘勞頓，如今“盡拋”，何其輕松。下聯(lián)寫西湖美景，怡情養(yǎng)性，舉家遷入，如在畫中。

其實幾年前，我就規(guī)劃過退休以后的人生。想去《做個采藥人》：“采藥人的神秘，中草藥的神奇；旅途上的刺激，山和川的壯麗；治病時的重任，救人后的歡愉，無不讓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p>

也想《做個追花人》：“在鵝黃嫩綠姹紫嫣紅中，在百鳥和鳴醉人暖風(fēng)里，帳篷是移動的家庭，漂泊是生活的旋律；蜜蜂是鮮花的情郎，鮮花是蜜蜂的夢鄉(xiāng)。就這樣沿循由低到高的緯度，追逐著次第到來的花期，滿懷一路希冀，欣賞一路風(fēng)景，收獲一路甜蜜，品味一路芬芳。”

做個追花人也好，作個采藥人也罷，但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所以退休后的采藥追花，也只能向往而已。但有一事卻是高度的統(tǒng)一，那就是退休以后返回故鄉(xiāng)。

因為故鄉(xiāng)的天是藍的，水是清的，山是綠的；故鄉(xiāng)的夜是黑的，月是亮的，星是密的；故鄉(xiāng)的露是白的，樹是茂的，人是親的。如今故鄉(xiāng)雖被碧波浸淹，鄉(xiāng)親離去如鳥獸散。但我還想回到那里，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廝守著那片越來越濃的鄉(xiāng)愁，相伴著那些越來越遠的祖先。就在湖邊蓋所房子：粉墻黛瓦也罷，土坯茅屋也好；房間無需太多，院子一定要大。背倚巍巍青山，環(huán)繞幽幽綠樹，開窗就是場圃, 抬頭能見南山。種上四時花草，姹紫嫣紅都開遍；養(yǎng)只黃犬看家，搖頭擺尾巡庭院。

屋旁有幾畦菜地，栽上時鮮蔬果?！俺颗d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薄耙?a target="_blank">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钡乩稂S瓜藤與絲瓜蔓交織，青冬瓜枕著黃南瓜酣睡；茄子伸出紫色的手指，番茄點亮紅色的燈籠；圓圓的包菜挺胸凸肚，苗條的菠菜暗送秋波；豆莢差點笑裂了嘴巴，玉米已經(jīng)長出了黑須。而四季豆的藤蔓，正悄悄地爬過了籬笆，隨風(fēng)搖曳的豆莢如串串纓絡(luò)，正探頭探腦地張望著鄰居……

屋后要栽片竹子。春夜，聆聽竹筍拔節(jié)的爆聲；雨夜，諦聽竹林呢喃的柔語；風(fēng)夜，傾聽竹葉沙沙的清音。白天能見“一片水光飛入戶，千竿竹影亂登墻”；晚上可觀“風(fēng)驚曉葉如聞雨，月過春枝似帶煙”。我愛竹子，因為她有清高純樸的氣質(zhì)，清麗脫俗的風(fēng)韻，清幽雅致的意境；更有自凈自清的意志，自善自美的品格，自立自強的精神。

門前屋后，更要種幾顆果樹，既可賞花又可品果。從凌寒獨開的梅花，到黃得像雨的梅子；從紅得像霞的桃花，到甜得似蜜的桃子；從白得像雪的李花，到紅進核心的李子；從亮得照眼的榴花，到滿腹珠璣的石榴。至于那滿山的野果，一番芳菲以后，自會結(jié)下繁果。比如那野草莓，在那白云熟視無睹、陽光黯然止步的山地，在那鳥兒不肯拉屎、蝴蝶不愿停留的荒坡，花開時像滿天的繁星，結(jié)果后似滿坡的瑪瑙，采一顆含在嘴里，香甜得沁人心脾。

還要養(yǎng)群雞鴨鵝。因為雄雞能司晨，昂揚一啼才能喚來杲杲日出，桑巔一鳴才有田園詩意；母雞會下蛋，讓你徹底告別激素雞飼料蛋，扯把野蔥一炒能香飄十里。鴨養(yǎng)兩種，麻鴨白鴨；水中一放，如花綻放，讓你懂得什么是“鴨頭新綠水，雁齒小紅橋”的意境，什么是“白毛浮綠水，紅掌劃清波”的明艷。而白鵝悠閑地在水中游來游去，有的用嘴梳理著羽毛，有的曲項向天高歌。岸上幾只以歌唱家自居的公雞，不服氣地猛然抖擻精神一展歌喉，高吭的歌聲在青山碧波中回蕩，引來旁邊母雞深情的一瞥，并發(fā)出咯咯的贊美。

白天，家里“榆柳蔭后椋，桃李羅堂前”，而我“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常與“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有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但見“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欣賞“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只是“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

黃昏來臨，“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痹谔镆吧下?，在云水間流連，聞聞青草的芬芳，看看莊稼的長勢，聽聽青蛙的歡叫，數(shù)數(shù)歸林的飛鳥，和晚歸的牛羊們打著招呼，與天際的火燒云對視良久；和淡淡的暮靄織一幕輕紗，與裊裊的炊煙通幾款心曲……此時你的身心融進恬淡的薄暮，沒入如水的月光，化進神秘的夜幕。黑夜來臨，群山如剪；星光璀璨，銀河宛然。小蟲亮著嗓子低吟淺唱，螢火蟲提著燈籠走東串西……

就這樣，春天賞花，夏日納涼，秋天摘果，冬日曬陽。再也不用掐著時間奔日子，刮風(fēng)下雨到單位；和天地一起變老，和日月一起作息。雞叫花開，狗吠月來；靜聽葉落，閑看云飛；扶竹逗狗，月下對酌?！巴須q躬耕不怨貧，只雞斗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p>

但退休并非退志，養(yǎng)老并非等老。養(yǎng)老正是一種新生命的開始，退休正是人生的第二個花季。我們可以真正做一次自己的主人，真正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我可以作文。構(gòu)思那些平時沒時間構(gòu)思的故事，抒寫那些平常沒時間抒寫的情懷，傾吐那些平時沒時間傾吐的衷曲，描繪那些平常沒時間描繪的景致。我會如陸機《文賦》所言那樣去努力寫作：“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振。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我希望自己常經(jīng)歷王國維所言的三種境界，更希望自己像蜜蜂采蜜那樣勤勞執(zhí)著。如果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文字是靈魂的香丘，那么就讓我那顆卑微的靈魂，安放在弱小的文字里頭！

我可以看書。雖是布衣，也買點書，正如袁枚所言，床頭書柜，“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卷軸?！泵看蚊鎸Γ⒑读季?。書是滄海之水巫山云，終因辛苦輾轉(zhuǎn)遭冷落。但拋下未曾丟下，放下并未放手；相愛雖時斷時續(xù)，感情還藕斷絲連。退休后，我將與書朝夕相伴，形影不離；我會與書如膠似漆，同枕共眠。四書五經(jīng)在召喚，唐宋八家在揮手，還有霞錦一般的詩詞，光怪陸離的小說。外國文學(xué)更是恒河沙數(shù)，去感受簡·愛的悲歡，同情瑪絲洛娃的遭遇，剖析于連的悲劇人生……“閱讀不能改變?nèi)松拈L度，但它可以改變?nèi)松膶挾??！睜I養(yǎng)我那饑渴的思想，豐富我那蒼白的靈魂；充實我那干癟的文思，滋潤我那枯澀的文字。

當(dāng)然，我還可以旅行，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情溢于海。我還可支教，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我常想，我雖花甲之年，兩鬢飛霜，但要自強不息，勤奮不減，做一頭明知夕陽晚，無鞭自奮蹄的老牛！

寫到這里，突然想到一個故事：有個老木匠準備退休，他告訴老板，說要離開建筑行業(yè)，回家與妻兒享受天倫之樂。

老板舍不得他的好工人走，問他是否能幫忙再建一座房子，老木匠說可以。但是大家后來都看得出來，他的心已不在工作上，他用的是軟料，出的是粗活。

房子建好的時候，老板把大門的鑰匙遞給他。

“這是你的房子，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老木匠震驚得目瞪口呆，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他早知道是在給自己建房子，他怎么會這樣呢？現(xiàn)在他得住在一幢粗制濫造的房子里。

我們是否也這樣呢？越到老年，越是敷衍；越是最后，順水放舟。漫不經(jīng)心地建造自己的“房子”，消極應(yīng)付著頹唐的余生，等我們一旦驚覺自己的處境，已深困在自己建造的房子里面不能自拔！

永遠不要小看每一分的付出，每一秒的勞作，它們無一不是你“房子”所需要的“一顆釘”和“一塊板”。 要讓你最后的“房子”漂亮結(jié)實，就要用心敲進每一顆釘，加上每一塊板，豎起每一面墻。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qlw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