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表伯

樊家表伯
翁大明
總有一些人難以忘記,樊家表伯就是其中一個。
樊家表伯是我的鄰居,大號樊家成,今年九十歲了。因為背一直駝著,一河兩岸的人背地里便叫他“背鍋兒”。
有一年秋天,樊家表伯分到婦女一組,跟我媽以及菊英、秀英、志英、學(xué)英等幾等個嬸娘,還有后坪金蓮大媽一起打黃豆,我看有一只麻雀從大隊部山墻的墻窟眼兒里飛出來,便把一把連枷的把兒插進墻縫兒,踩著連枷把兒上去掏鳥窩,那連枷把兒是竹子做的,細(xì),又被蟲蛀過,“咔嚓”一聲斷做兩截兒。樊家表伯一看是他的連枷,便虎著臉,揚起那斷了的連枷把兒:“你這娃子咋這匪!掉下來摔壞了咋辦!把我連枷把兒弄斷了咋辦!”看他要打我,我便一溜青煙跑到油坊,便跑便喊:“樊背鍋打我!樊背鍋打我!”
正在油坊堆包谷桿兒垛子的父親聽了,一把擰住我耳朵:“你這沒大沒小的,背鍋也是你叫的?再喊背鍋,揍死你!”從那以后,我才知道“背鍋兒”不能亂喊,才恭恭敬敬地喊他樊家表伯,才知道樊家表伯實際上不是心疼他的連枷,而是擔(dān)心我爬高上低摔跤子,幾個婦道人家管不住,他便過來吼我,目的是嚇唬我。(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樊家表伯跟他母親一起生活,四十多了還沒找到媳婦兒。雖然窮,對母親卻很孝敬,如果家里只有一碗糊湯,那這碗糊湯他一定要讓母親吃,自己只吃洋芋。他母親雖然眼睛看不見,卻能摸著刮洋芋,一邊刮,一邊在火爐坑兒里燒幾個。我去了,她便用吹火筒刨開紅火灰,捏一捏,揀軟的給我一個,讓我吃。
所以我喜歡到樊家表伯家里串門兒,看他坐在門墩上燃著紙媒子抽水煙袋,抽一口,撲嘍一聲吹出煙灰;再抽一口,又撲嘍一聲吹出煙灰。
樊家表伯是西坪二隊的保管員,雖然餓飯,卻不貪隊上一粒糧食,不撿公家一點便宜。他家世代貧農(nóng),出身好,根子紅,秤稱的準(zhǔn),秤桿兒不低上翹,對誰都公道,大家便同意把桿子秤和盤子秤都交到他。
做了保管員的樊家表伯很是神氣,二隊保管室的那串鑰匙一直在他屁股后頭晃悠,嘩啦啦地響。
樊家表伯的第一個任務(wù)是管公糧。每年秋季,公社就要把繳公糧的指標(biāo)下達到各個大隊,大隊又按人口多少、土地多少把指標(biāo)分?jǐn)偟礁鱾€生產(chǎn)隊。繳足公糧是西坪二隊最大的政治任務(wù),也是衡量每一名社員是不是熱愛國家、熱愛社會主義的重要標(biāo)志。西坪二隊階級覺悟高,硬可自己不分或少分,也要把公糧撿最好的留夠。精心挑選出來的包谷和黃豆,就由樊家表伯保管,他天天把公糧拿出來,攤在篾席上晾曬,曬得干干的,摘得凈凈的,過了秤,裝在麻袋里,等會德隊長發(fā)話,往十里坪糧站送。
樊家表伯的第二個任務(wù)是管口糧。公糧選剩下的,就是二隊社員的口糧,全成會計算賬,樊家表伯過秤,他過秤的時候,總是提前把糧食曬干,拌勻,好一點兒的,差一點兒的,都搭配均勻,不讓哪家吃虧,也不讓哪家撿便宜。
除了管公糧和管口糧,樊家表伯還管唐麻籽兒,麻油、麻籽餅兒也由樊家表伯保管,經(jīng)過他的手分給社員。
保管的活兒都是義務(wù)的,不記工分。白天樊家表伯跟社員一起下地干活兒,干活兒了才能分到工分,當(dāng)保管員完全是義務(wù),樊家表伯不計較這個,只想把保管員當(dāng)好,對得起大家的信任。
秋收了,會德隊長站在耳爬院子,喊:“大家聽著,今兒二隊都到安溝搬包谷,安溝老鴰多,老鼠也多,要早點掰”。大家按隊長安排,背背簍的背背簍,挎挎簍的挎挎簍,在鋪子集中,一起進安溝掰包谷。
聽說要掰包谷了,我們隊上的幾個小將便趕緊磨刀,準(zhǔn)備去砍包谷桿兒。年年砍包谷桿兒都是小孩子的事兒,小孩子做不了別的活兒,砍包谷桿卻是又快又麻利。我父親幫我磨了一把彎刀,又磨了一把鐮刀,叫我兩把刀換著用。
我和大國、大富、大林、兵科,還有發(fā)德、大勝和樹林,緊跟在大人后邊,沒等包谷掰完,就等著去砍桿兒。遇到?jīng)]有搬凈的包谷,我們便撿了,塞進挎包,也交給放假表伯。樊家表伯過了秤,喜滋滋的,說:“行,這些娃子還行!”
從安溝掰到幢子溝,從雞心坪掰到耳爬洼,掰回來的包谷,都堆在油坊,每天晚上發(fā)汽燈撕包谷,撕一晚上包谷,大人給四分,小孩給兩分,我每天晚上都跟父母一起去撕包谷,掙工分。一邊撕包谷,一邊聽耳爬大姑夫拍古今,聽后坪大才說笑話。樊家表伯不說話,一門心思地選公糧,選包谷種,把那挑出來的好包谷撕開來,留下幾溜包谷殼兒,編成辮子,整成一抓一抓的,搬個梯子,叫全喜、全富幫忙,掛到梁上。
撕完包谷,已是半夜,月亮明晃晃的,我打著呵欠跟著父親,樊家表伯也一沖一沖地跟來了,一起回家。
樊家表伯逃荒到西坪二隊,由于駝背,跟人說話總是仰著頭。小孩子跟他說話,也故意踮起腳,顯得比他高點兒,故意逗她。樊家表伯一拍巴掌:“媽的個x,跟我比,我能當(dāng)你爺!”小孩子便哄地一下跑開了。
他和他那老娘,住著一間正屋和一間廈子,屋頂用茅草繕著,窗戶是一個墻洞,不方,也不圓,用幾根木根子支著,又低又矮的屋子里微微地透著些光。窗戶的下邊有一個火爐。冬天里,他那瞎眼的老娘就圍著火爐烤火。樊家表伯每天最多吃兩頓飯,有時只吃一頓。為了節(jié)省,他把稀糊湯里放些蘿卜、蔓菁、青菜, 小洋芋不刮皮,洗凈了,直接放鍋里煮。
樊家表伯說,隊上的就是隊上的,不是我的,我保管隊上的糧食,就是餓死,也不拿一粒。別人不準(zhǔn)拿,我也不拿。他對他老娘很孝敬,有一口吃的,先敬娘。
樊家表伯喜歡放炮。過年了,別的啥不買都行,但鞭炮是要買的,對門湖北的放,他也放,看誰家放的多,誰家放的時間長。他買的那“萬字頭兒”,用報紙包了,放在竹筐里,掛在火爐上,炕到臘月三十晚上,取下來仔細(xì)地卷在竹竿上,等到初一一大早“出天星”。
我和大國、大富等幾個發(fā)小商量著,等樊家表伯出天星時,就去撿炮。三十這天,半下午就去樊家表伯家偵探,看他是不是把那柄鞭炮取了下來,是不是已經(jīng)纏在了竹竿上,往竹竿上纏的時候是不是零碎地掉了一些到地上。
探頭進去,靠在門背后的竹竿上果然纏著長長的萬字頭,那是私家作坊偷制的土炮,報紙卷個筒兒,兩頭是黃泥巴,中間是火藥,塞實卷緊,一頭裝個撚兒,炮就成了。這土炮比瀏陽鞭粗大,也比瀏陽鞭響亮,有幾個炮還用紅綠紙包著的,甚是好看。我一邊眼巴巴地垂涎這掛炮,一邊貪婪地聞著芳香的硫磺味兒,更增添了一份對過年的向往。
燈籠掛起來,對聯(lián)貼起來,堂屋還貼了一張年畫兒。樊家表伯堂屋貼的年畫兒是幾個小孩拿著掃帚掃雪,下邊有一行字,寫的是:“是誰幫我把雪掃?”。雖然是茅草房,天上還下著雪,樊家表伯家卻很溫暖,我一點也沒感覺冷。
三十夜里,我打著燈籠,到西坪二隊家家戶戶轉(zhuǎn)一圈兒,說是拜年,其實是混幾個鞭炮。看看快到后半夜了,就吆喝一聲,幾個發(fā)小一起往樊家表伯家里跑,樊家表伯果然已經(jīng)把鞭炮纏在了長長的竹竿上,拿著紅彤彤的紙媒子,只等河對面有人放了,他就把那鞭炮點燃。這時大富、大凱幾個也提著燈籠跑過來,等著撿炮。
等了一會兒,河對面終于有一家門口霹靂吧啦地響起了鞭炮,樊家表伯手忙腳亂,一邊說“快點快點”,一邊就用紙媒子把那柄萬字頭點燃了,點燃的鞭炮扯著長長的一道火線,“砰、啪、砰、啪”地響起來。這時,對面湖北那邊十幾家都響起了鞭炮,陜西這邊的十幾家也響起了鞭炮,鞭炮和鞭炮對放著,整個小山村進入到年的高潮。
我們顧不得看兩岸的鞭炮陣勢,都低著頭在地上摸炮筒兒,那掉下來的炮筒兒有些有捻兒有些沒捻兒,都是好東西,都能玩兒。只是樊家表伯家里的鞭炮沒有受潮,差不多都響了,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個炸飛了的散炮。大家沒揀到炮,有點悵然,樊家表伯收起炮桿子,招招手:“來,進來,給你們娃子準(zhǔn)備的有呢?!蔽覀円桓C蜂擠進去,樊家表伯給我每人發(fā)了兩個土炮,給我的兩個,一個是紅色的,一個是綠色的。
我等著樊家表伯娶媳婦,等一年又一年,樊家表伯還是單身。終于有一天,聽說樊家表伯家里來了一個女人,愿意跟樊家表伯當(dāng)媳婦,我就喜滋滋地跑過去,擠在人群中從門縫里張望,只見那狹窄的堂屋中間,放著一條長板凳,板凳上坐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婦女,懷里抱著一個同樣面黃肌瘦的女孩,很膽怯的樣子。婦女的身旁,還有一個男孩,身高跟我差不多,但比我更瘦,好久沒洗臉了。這兩個孩子大約是這婦女帶來的,我很高興,以后又多了小伙伴,樊家表伯的家就更好玩了??墒菦]過幾天,那個婦女卻帶著孩子走了。隊上的人埋怨樊家表伯:“你個老樊,好不容易來個女的,也不留??!”樊家表伯說:“我拿啥子留?我跟我媽的兩張嘴都喂不飽,再添三張嘴,吃啥子?喝啥子?”
我蔫了一陣,盼望那婦女再把孩子帶回來,可總也沒有音訊兒。晚上睡不著,就想:這個婦女從哪兒來,去了哪兒?現(xiàn)在過得這么樣?
樊家表伯年齡越來越大了,他的母親也越來越老了,隊上的人就替他擔(dān)心,想叫他以后有個家,有個后。
一年春天,二隊來了一個啞巴,三十出頭,臉上有道疤,一只手的三個指頭也被燒蜷了,一來就找吃的,就跟隊上的勞力一起到陰坡坪薅草,比劃了一陣子,好像是沒地方去,想留下。
幾個婦女一嘀咕,說道,這啞巴又能干活又能掙工分,不如就讓老樊認(rèn)作兒子。樊家表伯觀察了幾天,覺得這個啞巴干活還行,就把他領(lǐng)回家,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樊興旺。過了幾天,這樊興旺居然會說話了,就把樊家表伯喊:“伯”,正式做了樊家表伯的兒子,也正式成了西坪二隊的一員,跟二隊的社員一起上坡,一起干活兒,一起掙工分,誰家需要幫忙,喊他過去,他便立馬過去,擔(dān)水,劈柴,挖地,扛木頭,樣樣能干。
后來,樊興旺找了個啞巴媳婦,生了兩個兒子,蓋了三間瓦房,門前的泥巴路變成了水泥路,屋梁上懸著黃燦燦的包谷,山墻上掛著紅彤彤的辣椒,再不過餓飯的日子了。
今年春天,我和弟弟一起回西坪老家做清明,專門去看望了樊家表伯。九十高齡的樊家表伯站在自家的屋檐下,雖然背更駝了,眼睛也看不見了,但身體還算硬朗,耳朵也還好使。我喊了聲“表伯,聽出來沒?你猜猜我是哪個?”樊家表伯哆哆嗦嗦地伸出雙手,把我渾身上下摸來摸去。摸了一會兒,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大洼柱德家的大明嘛,記得,記得!”
回城的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浮現(xiàn)著《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個敲鐘老人。啊,卡西莫多,就是我的樊家表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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