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王清武)
時間到了農(nóng)歷九月,樹葉落了大半,天氣開始變冷了。我割了幾扛柴火釘完窗外的防寒塑料膜已是下午三點多了。無奈天又下起了雨來,我只能囚在屋里。房東已經(jīng)搬到街里樓上去了。同一院的東一座房子住著的兩戶誰也不過來,他們的孩子也不來。地桌靜靜的,上面的碗靜靜的,屋地靜靜的,墻壁靜靜的,只有墻上的石英鐘告訴我它還是個能走的活物并愿意為我作伴。窗外也和屋里同樣昏暗,看不出多遠,雨點不大,落地似乎沒有聲音。房檐上雨水帶著涼意點點滴滴下落,好像憂傷的眼淚?;h笆邊上牽?;ㄇ靶┤兆舆€開著,我還暗自稱道它,佩服它的耐寒精神,不知啥時候枯萎了,大概是毀于三天前的那場嚴霜吧。但園子里被主人遺棄的小白菜還存活著,只不過有些發(fā)黃,此刻它還在忍受著冷雨的侵襲。幾株玉米桿早已干枯,在風雨中微微搖曳。小賣店門前的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就連一個走路的人也沒有,只有遠處街里偶爾隱約傳來幾聲汽車的鳴笛。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故鄉(xiāng)的秋收來了。
天氣真好,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大地一馬平川,放眼望去一片金色的海洋。地里分散著三三兩兩一家一戶的人們。割地前先磨好了鐮刀割幾捆活動活動筋骨,然后再使足了力氣干。稻子很密,三五刀便合成一大把,這第一把放在腳邊,再割一綹打腰子放到地上,隨后把那第一把壓在腰子上,再割兩把就夠捆了。捆捆得把刀放下,兩手抓住腰子兩頭攏起來用力一勒擰三個勁兒便完成一捆。捆好的稻子應(yīng)呈現(xiàn)酒壺狀。腰子勒在穗下的脖頸處,捆的上部好像酒壺的開口向外展,從腰子往下越來越粗。沒有這樣的形狀別人看了要發(fā)笑。干了一陣回頭看去,一捆一捆地排成齊刷刷的一趟線,穗、腰、根也都在線上煞是好看。割到勁頭上只聽到“喀嚓、喀嚓”聲,宛如一曲清脆的音樂。時間久了直一直腰,舉頭望去,無邊無際處處閃著金光。一家家收割的畫面,一曲曲勞動的歡歌,有千千萬萬個農(nóng)民都在享受著收割的喜悅,千千萬萬個家庭沉浸在歡快的勞動中。那真是幸福的日子。
天快黑了,太陽漸漸地接近地平線。這時候有的人家已經(jīng)碼完了捆,撿起地上的外衣被上夾著鐮刀大咧咧地往家走。還有的人家正在碼捆。也有的人家不顧天晚全家比武正酣寶刀未鈍。于是有人對著他們高喊:“哎,二抱蹄子,地里可沒有路燈??!明早晨碼呀?”他們這才看看天,“可不是唄,媽的,還沒覺得咋樣就黑了—不割了?!薄翱茨阒鴥上伦舆€能說一個。”“還說呢—著都養(yǎng)不起了……你割多少?。俊薄耙划€三四吧?!薄斑€行,二齒鉤子撓癢癢是一把硬手?!庇谑嵌阕臃驄D也開始碼捆。 勞動是快樂的,在回家的路上也是歡快的。人們嘮著農(nóng)家嗑,說著產(chǎn)量的高低,化肥種類的區(qū)別等等,有時也侃著大山“哈哈”地笑著。
到家后洗洗手洗洗手吸支煙。雖然一天的勞動累得有些腰疼腿酸,可心里卻甜絲絲的。晚飯好了,老黃瓜燉湯里面還有大塊土豆,還有一個菜是小魚打醬,再加上從園子里的小辣椒。妻子用粗糙的手為丈夫滿滿地倒上一杯小燒,丈夫接過來就是一大口一閉眼睛就咽下去,然后以咂嘴“好漂亮”。也許是干活累了餓了,全家吃得那個香啊。正吃著飯,前屋的張四吹端著一個白鐵盆子進來就喊:“大蔫吧,看看這魚咋樣?”在炕里喝酒的大蔫吧看了看,“還不小呢,都是鯰魚鯽瓜子。”“我割大洼子那池稻子就聽“嘩啦嘩啦”地響,我沒管它,等我割到洼底一看,好家伙,全是魚都露著背一個挨一個,看到人了就濫撞把水揚的“嘩嘩”地響。也沒有家伙,就用褲腿子裝著扛回來。也吃不了啊?!薄耙粫壕蛿D了,明早晨燉上……又來菜了?!背酝觑埓竽璋捎值酵饷嫖闺u鴨鵝,圈里還有兩頭一百多斤的哈白豬。 開燈后,東臨的大妮嫂又來告訴說,她家的母豬產(chǎn)了九個小豬羔,有兩個是花的,白豬怎么能生花豬她不知道。 多么可愛的鄉(xiāng)親們,多么快樂的日子啊。可我偏偏要離開他們,離開那快樂的生活居無定所到處飄流,直到落地今天的地步。 的確,那里的生活是快樂的,它對于故鄉(xiāng)的人們年年如此,對于各地的農(nóng)民處處如此,可是對于我,卻成為漸行漸遠的過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能像回味美好的夢境一樣。當我郁郁寡歡的時候回想起來也能聊以自慰,使它成為安撫精神的良藥。 明天我騎車到十幾里外的幾個村子,算是對思鄉(xiāng)之情的一種安撫。那是真正的農(nóng)村,和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大的差別。雖然莊稼已經(jīng)割完,一部分人還在田里,有往一趟搬稻捆的,也有正在脫粒的,還有點火燒稻草的。使用脫粒機要用十多個人,稻子一捆接一捆地往機器上送,稻粒像瀑布似的淌出來,一會兒就灌滿一大袋。機器的“唰唰”聲,人們的說笑聲合在一起。脫去粒的稻草在地里點著,騰起滾滾的青煙。村里寂靜多了,馬路邊的柳樹呀,一棟棟的磚瓦房呀,還有小房般的苞米架子似乎那么熟悉。那一群一群的雞鴨鵝也都和我的老屯相似。 是的,那故鄉(xiāng)的生活無限美好,但是它不能再來。我現(xiàn)在所面對的只有鐵一樣的現(xiàn)實,我還能說什么呢?長歌當哭是沒有用的,雖然年事已高但畢竟還得活著。我必須往前走,等治好了病后再找一份活兒,改變一下這窘困的現(xiàn)狀,來年秋收時節(jié)回老屯看看。
一個月前,我見到一個鄉(xiāng)親,他告訴我家鄉(xiāng)這些年更富了,人們的生活更好了,有些人家已經(jīng)買了小轎車。我那幾家鄰居也都很好,孫洪昌(二抱蹄子)的二兒子早在上海復(fù)旦大學畢業(yè),已在那里成家立業(yè)。他們老兩口與大兒子生活在一起,全家其樂融融。邵興河(大蔫巴)的兒子在鎮(zhèn)里開了個修理部掙了很多錢,他們的全家也美滿和諧。 我想,現(xiàn)在家鄉(xiāng)也該和這里一樣,水稻收割已結(jié)束,人們正忙于脫粒打場吧? 天漸漸黑了,外面的雨還在凄凄離離地下,屋內(nèi)也冷了起來,我感到有些發(fā)抖。前屋小賣店的煙囪已經(jīng)冒煙,他們正生火取暖,可我的煤還沒買。我須到外面柴火垛下拽一捆干柴也生火做飯,吃飯時多喝幾口酒,以便倒下快些入睡。 王 清 武 二〇一二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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