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春暉

我小的時候，依依呀背唐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蹦菚r候并不懂得其中的詩意，只覺得很順嘴，讀起來很好玩。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經(jīng)歷了許多苦難，才深深感受到，母愛如陽光一般照耀著我走過的道路，讓我健康成長。母親雖然去世多年，但回想起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仍忍不住潸然淚下。

???????????????一塊雞肉

??1961年冬，我在潁上縣臨淮中學(xué)讀初中。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突然感到心里很恐慌，好像有什么災(zāi)難要降臨一樣。那時候父親在半崗區(qū)衛(wèi)生院看中藥庫，哥哥在外地上學(xué)，家里只有母親和8歲的妹妹在家。是不是母親生病了？還是餓壞了？種種不祥的預(yù)感讓我來不及把晚飯吃完，僅喝了一碗菜湯，把菜團子往懷里一揣，就往家里跑去。學(xué)校離我家8里路，當(dāng)我跑到家時，只見妹妹趴在床頭上嗚嗚地哭，母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問妹妹：“俺媽咋啦？”妹妹說：“俺媽就是不說話?！蔽掖篌@失色：俺媽這是餓昏了。我趕緊將懷里的菜團子掏出來揉碎，用開水泡泡，往母親嘴里送。母親好歹還知道咽，等我把一個菜團子喂完，母親慢慢醒了過來。她醒過來第一句話是：“乖乖，你回來了，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呢?！闭f著淚流滿面。我為她擦掉眼淚，她又說：“鍋里還給你留著一塊雞肉呢?！蔽蚁崎_鍋，果然看見一塊雞肉放在碗里。我一見雞肉頓時火冒三丈，拿起掃帚就打妹妹：“俺媽都快餓死了，你為啥不拿給俺媽吃？”妹妹委屈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俺媽不讓拿，一定要給你留著?！薄斑@雞肉是從哪里來的？”我問。

??母親告訴我，前幾天，父親去看姥姥（姥爺死得早，她一個人生活），他看姥姥家鹽罐里沒鹽了，就到離姥姥家二里遠(yuǎn)的集上去買鹽，等他回來時，姥姥把她家唯一的老母雞殺了。父親惋惜地說：“你就指望這只雞下蛋換個油鹽，你把它殺了往后拿啥換油鹽？”就在姥姥把雞肉往鍋里放時，被父親攔住了，說：“一半留著你自己熬湯喝，那一半我拿回去給孩子和她媽吃?！崩牙岩懒烁赣H。

父親把雞塊拿回來，盡管母親餓得雙腿腫多粗，雙眼浮腫得睜不開，還是留下一塊等著我星期六回家吃。我把雞肉撕碎，流著淚硬塞進母親的嘴里，抱怨她疼兒子不該這樣不顧死活。娘兒仨哭著一團，這時候父親從離家20多里的區(qū)衛(wèi)生院回來了，他怕再發(fā)生意外，趕緊找來一輛小板車，把母親和妹妹拉到衛(wèi)生院去了。(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三尺布票

1964年，姥姥去世。去世前，“交代后事”時，囑咐我母親：“我死了，我的舊衣服甭都燒了，那幾件補丁少的，你自己留著穿吧。”母親從姥姥家回來，把幾件囫圇的改一改給我和妹妹穿了，她自己仍然穿著補丁撂補丁的衣服。到了七八月份，她還沒有一件能換洗的褂子。

那時我在縣城讀高中，臨放暑假時，領(lǐng)到三尺布票，我還從半年的助學(xué)金中，省下三元錢，我很想給母親買一件衣服?？墒侨卟计蹦膲蛸I衣服的呢？鄰桌的一位女同學(xué)給我出主意：給你媽買紗布，一尺布票可以買三尺。于是，我就用那三尺布票買了紗布帶回去。我本來以為母親一定會為她兒子的孝心而高興，可是她不但不高興，反而把我數(shù)叨了一頓：“我一個老媽子，講什么孬好？你把三尺布票省著，把家里的布票添上，給你做件褂子不好嗎？你也是個在城里上學(xué)的高中生，穿得像個叫花子，在同學(xué)們面前多丟人!”聽了母親的數(shù)叨，我的心里酸酸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暗暗發(fā)誓：如果將來有了掙錢的本事，一定給母親做幾件象樣的衣服！

1968年3月，我應(yīng)征入伍。換新軍裝前，帶兵的首長帶著我們這群即將踏上征程的新兵到澡堂里洗個澡（那時候，全公社才有一個澡堂）。脫舊衣?lián)Q新衣時，我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個個穿的都是空襖筒，一個穿襯衣的都沒有。棉襖的里子都打了補丁，補丁五顏六色，有的還是用化肥袋子補的，上面有“尿素”兩個字。當(dāng)我脫下穿了好幾年的破棉襖時，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別了，司徒雷登?！肺乙哺吲d地自言自語：“別了，我的破棉襖！”

當(dāng)我穿上里外三新的新軍裝回到家時，母親走上前來，一面撫摸著我的新軍裝，一邊流淚。我以為母子連心，她老人家看我要離開家了，舍不得?？伤齾s哽咽著說：“乖乖喲，爹媽沒本事，你從小到如今，都是拾你哥的破衣服穿，沒穿過什么新衣服，爹媽對不住你呀！”我頓時熱淚滾滾，說：“媽，看你說的，你自己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嗎？等我到了部隊，有了錢，一定給你買幾套新衣服?！?/p>

1970年11月，我在部隊當(dāng)了干部，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而且發(fā)了兩個月的工資109元（月工資54.5元），我像發(fā)了一筆小財似的，終于有了實現(xiàn)當(dāng)年愿望的條件了。我在南京市跑了好幾條街，在一家“三八女子服裝店”里，買到了母親能穿的帶大襟的新衣服。當(dāng)新衣服寄到家時，引得左鄰右舍的老婆婆一片嘖嘖的贊嘆聲，夸母親有福，養(yǎng)了個孝順兒子。也就是從那天起，母親才和破衣爛衫告別。

十多年前，母親去世了。有時我走在大街上，看到穿得整整潔潔的老太太，我明知道那不是母親，但我總要趕上前去，看她兩眼，心里想：要是您老人家還活著，您想穿什么衣服我都給您買。

????? 母親的文化

建國之初，登記戶口時，母親連個名字也沒有。因為母親姓楊，我父親姓閆，登記戶口的人說，那就叫閆楊氏吧。那時我哥已上小學(xué)，聽母親叫這個名字，覺得很難聽，就說：“不行，我給俺媽起個名字”，他歪著頭想了想說：“俺大舅叫楊寶珠，俺媽就叫楊寶珍吧?！碑?dāng)時在場的人都為哥哥的聰明贊嘆不已，媽媽也高興地說：“這個名字好聽，俺就叫這個名字。”

母親原來連個名字都沒有，更不用說識字了，可是她教會我不少知識。特別是她會很多農(nóng)諺，一年四季，春種秋收，都有農(nóng)諺，常常脫口而出。比如小時候，春天遇到大霧天氣，她就說：“一霧三場空，不下雨就刮風(fēng)?！焙髞淼奶鞖庾兓缢?，我就覺她的話很神奇，說的話咋那么靈呢。“夏至耩黃豆，一天一夜扛榔頭”，即種子下地，24小時就發(fā)芽出土，狀如榔頭，說明夏至前后是種黃豆的最佳季節(jié)；到了秋天，她帶著我在地里收割莊稼，天都黑了，她還不肯回家，挪著一雙小腳（母親纏足留下的殘疾）忙個不停。我這時又累又餓，就催著她趕快回家，她順口說：“三春不如一秋忙，收不到屋里不算糧?！?a target="_blank">冬天，當(dāng)瑞雪飄飄的時候，她常常自言自語道：“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鞭r(nóng)歷24節(jié)氣歌，盡管文皺皺的，她都能背得，在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就教會了我。她除了教我農(nóng)諺，還教我很多為人處事的諺語。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我學(xué)會忍讓，樂于助人。她說：“在家不打人，出外人不打?！薄俺蕴澇Ｔ?，破帽子常戴?！?/p>

母親雖然一輩子不識字，卻對我們兄弟姐妹妹讀書特別看重。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時，因為貪玩，成績不好，一次期末考試，幾門功課不及格。放學(xué)時，不敢回家，躲在村頭的麥秸垛里。聽到母親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聲，我不吭氣也不出來。后來聽到母親聲嘶力竭撕心裂肺般地呼喊我的乳名，我才頂著一頭麥秸撲到她的腳下，哭著說：“媽，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母親因為找不著我，又急又怕，加上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讓她失望，樸騰一聲癱坐在地上，放聲哭了起來。母親的哭聲讓我刻骨銘心，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貪玩了。后來，順利考取了初中、高中，及至參軍后都一直努力奮斗，從不敢懈怠，為的是不讓母親失望。

哥哥50年代考取阜陽一中，在校讀書時就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墒敲康胶罴?，他常纏著母親講“白話”（故事）給他聽。母親說：“我講的那些白話都老掉牙了，有啥聽頭？”哥哥說：“老掉牙我也喜歡聽。”哥哥還邊聽邊記。哥哥后來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仍然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寫小說，編劇本，創(chuàng)作曲藝段子，其中有不少作品參加過全省匯演并獲得小說創(chuàng)作獎。他回憶起自己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的過程，曾經(jīng)深情地說：“母親給我講了不少故事，還教會了我不少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語言。她才是我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啟蒙老師?！?在我女兒閆紅的著作中，也曾看到母親語言的痕跡。我走上寫作道路后，母親教給我的那些生動的諺語、歇后語、家鄉(xiāng)俚語常常使文章增色不少。

?母親健在時常常感嘆，她這一輩子是個“睜眼瞎”，沒文化?？晌铱傆X得母親有文化，她有著豐富的農(nóng)耕文化，傳統(tǒng)的儒家道德文化，還有著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這些文化不是從書本上學(xué)來的，而是她從與上一輩的耳濡目染中，從父母的教誨中，從民間說唱的口頭文學(xué)中點滴積累，傳承而來，加上她的悟性，積淀而成。她雖不能用文字表達(dá)，卻“講”給了我們兄弟，她為我和哥哥走上寫作道路打下了深厚的語言基礎(chǔ)，她教會我們講故事，教會我們?nèi)绾巫魅恕Ｋ粌H?用乳汁哺育了我們，也用她的智慧哺育了我們，為我們一生的成長與幸福鋪就了道路。?

(安徽省阜陽市阜陽日報社閆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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