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天葬

梁孟偉

進入川西藏區(qū)，行駛在綠緞般的青藏高原，不知你注意到?jīng)]有，路上很少遇到墓葬。

藏族的喪葬，有塔葬、天葬、火葬、水葬、土葬等。天葬是基于藏區(qū)一年內(nèi)大部分時間為凍土，堅硬難掘又樹木稀少，成本更加低廉的一種葬俗。且更與佛教教義吻合，因“布施”是佛教信徒的標志之一，而布施的最高境界就是舍身。佛教教義認為，人死靈魂離開肉體，進入新的生命輪回，尸體就成了無用的皮囊，喂鷲算是最后一次善行，于是逐漸形成了這種喪葬習俗。

去天葬臺前，我們來到五明佛學院。佛學院在喇榮溝的溝底，山那邊就是天葬臺。站在佛學院的壇城上，會看見那邊山坡上空，時有大鳥在盤旋飛翔。

五明佛學院大經(jīng)堂附近，有一排白頂平房，那是停尸房。每天一早，就有尸體運到這里，請喇嘛誦經(jīng)超度，講究的還要背上壇城去轉(zhuǎn)佛塔。(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天葬時間是下午2點，我們提前趕到那里。遠遠看見天葬臺上，經(jīng)幡飄舞，烏云密布。一下車，一股尸臭撲鼻而來。離葬臺越近，臭味越濃，胃里開始惡心和痙攣。

在地勢相對平坦的半山緩坡上，用鐵欄半圍出一塊籃球場大小的平地，那便是有名的天葬臺，也叫尸陀林。廣場上橫躺著一具準備舍身飼鷲的男性石雕，旁邊矗立著一個用死者頭發(fā)飾成的巨大轉(zhuǎn)經(jīng)筒，還有一座內(nèi)部嵌滿骷髏頭的寂靜塔。廣場四周的浮雕著六道輪回、八大尸陀林等圖像。

死者已脫光衣褲，頭部彎屈到膝蓋，蜷曲成初生嬰兒形狀，便于進入生命的輪回。大約1點半左右，陸續(xù)有人背著包裹前來，一共是11具尸體，先由人背著繞塔轉(zhuǎn)圈。穿著特制衣服的天葬師，是一位皮膚黧黑的中年男子。天葬師有僧人亦有俗人，但都是人體解剖學方面的專家。

天葬臺在天葬場一角。天葬師先用牛糞，或方枝柏的枝葉，燃著后敷上糌粑，這時青煙縷縷，直上藍天，仿佛一條五彩之路，恭請著空行母的到來?？招心冈阼笠衾镒g為“荼吉尼”(DAKINI)，意為在空中行走之人。藏傳佛教密宗中，空行母代表智慧與慈悲的女神。不食生靈只吃腐肉的鷹鷲，是藏民心中的“神鳥”，它們是空行母的化身，也是人生輪回的使者。

點燃好桑煙，天葬師又吹起骨號，伏于周圍群山中的鷹鷲，看到裊裊彩煙，聽到聲聲佛號，翩翩扇翅而來，盤旋于天葬臺上空，坡上變幻著錯亂的黑影。不知不覺間，山坡上已停滿成百上千的鷹鷲，靜靜地注視著天葬臺的一舉一動。遠方的鷹鷲還在不停地飛來。

禿鷲展開的兩翼，足有二三米寬，眼神黑圓犀利，身上羽毛呈灰褐色，脖至頭頂長著稀疏的白色短毛，看去就像光禿沒長毛的樣子，這就是禿鷲得名的由來。它們在山坡上靜靜地兀立，悄悄的等候，等待著天葬師的召喚。有的按耐不住，不停地在天空飛舞盤旋，甚至直接飛到天葬臺邊。

時辰一到，天葬師打開裹包，讓尸體背對蒼天，開始按序肢解，直到肉骨剝離。再把骨頭砸碎，拌以糌粑，揉成團團，并粘干地上的血水，直到?jīng)]有半點遺漏。然后把面坡的簾子一掀，禿鷲們一擁而入，幾十平米的天葬臺上，滿是翅膀的交錯拍打，瞬間將其嚴實覆蓋。因為實在過于密集，根本看不清禿鷲撕扯、啄食的過程。但沒有你啄我抓的打斗，你撕我扯的爭奪，氣氛熱烈而有條不紊，場面血腥又秩序井然。

不見“棄身尸陀林，烏鳶任狼藉”（宋·蘇軾 《贈章默》）的零亂，也沒有“肉將尸陁林下填，魂已鬼門關(guān)畔立”（ 清·趙翼《贈李莪洲》）的凄慘。身邊的藏民眼睛微閉，雙手合十，開始念經(jīng)，嗡嗡之聲充斥耳邊，大概是對死者美好的祝愿。

這時的禿鷲，前面的吃得熱火朝天，后面的站著一動不動。是的，禿鷲講究等級和秩序，先是一只領頭進入，其它的才會跟上。第一批沒吃完飛走，第二批絕不會下來。這些鷹鷲，翱翔于高原之顛，搏擊于萬里長空，除了擔負著佛教舍身取義的使命，更扮演著雪域高原清道夫的角色。

尸體以食盡最為吉祥，說明死者沒有罪孽，靈魂已經(jīng)安然升天。如未被食凈，要將剩余揀起焚化，并再次念經(jīng)超度。

忙完后，天葬師盤腿坐于天葬臺旁，左手轉(zhuǎn)動鈴杵，右手搖響手鼓，用藏語為亡魂誦念著超度經(jīng)文：“此世你我皆不存，此界神鷹皆不存。萬物皆無，無善無惡，無歡樂痛苦，無今生來世。將吾身作供品，敬獻飛鳥空行母。此經(jīng)便是破瓦，靈魂轉(zhuǎn)世之經(jīng)?！蹦堑统链肢E的嗓音，充滿著凄涼滄桑，在天葬臺上久久回蕩。他的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悲傷，淡然地望著神鳥飛去的方向，以磕頭和誦經(jīng)的形式，為逝者們作最后的送別。

為死者送行的親朋們，靜靜地看著尸體被肢解粉碎、吞食消失的全過程，最后目送著鷹鷲帶著死者離開這片生養(yǎng)的土地，步入漫漫的往生之途，臉上平和而莊嚴。

這時的我，距葬臺數(shù)十步之遙，沒有恐懼，也沒有眼淚，只是一片空白。這就是人生，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富貴，還是貧賤；姣好，還是丑陋……一輩子所珍惜的、執(zhí)著的東西，包括自己的身體，什么也沒有留下。

不想再看，扭頭看到身旁一位佛教信徒，臉上蕩漾著一種莫名的笑紋，這大概是幸福的微笑吧。在他們的眼中，人沒有死亡，死就是生。舍身飼鷹，鷹擊長空，靈魂輪回，能把唯一留世的皮囊，作最后一次布施，人生最終功德圓滿，豈非最大的樂事和美事?

天葬，使靈魂有了輪回，讓肉體有了歸宿，悲傷似乎真的有點多余！看淡生死，篤信輪回，用贖罪的方式清修今生，用超渡的方式希望來世。天葬是擺渡靈魂的那葉扁舟，那座橋梁。

只要你愿意相信，生命的結(jié)束亦是個開始。

只要你相信奇跡，奇跡方會降臨于你。

無關(guān)過往，無關(guān)傷痛，無關(guān)生死。

天葬在我國早有記載。例如，“古之葬者厚衣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保ā吨芤住は缔o傳》）“蓋上也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蚊嘬之?！保ā睹献莹B滕文公上》）

早期人類社會，推行的多是野葬，即將死者棄于野外、任鳥獸為食，其實這就是天葬的源頭。進入文明時期，一些原始信仰或宗教教義賦予“野葬”以宗教內(nèi)涵，共同選擇了連接天上人間的飛鳥，作為消解尸體的神圣使者。

另外，藏區(qū)多為游牧民族，依靠畜牧，逐草而居，對鄉(xiāng)土的感情沒有農(nóng)耕民族強烈，也沒有入土為安的觀念。還因為長期過著游牧生活，如把先祖葬在固定的地方，心理難免會有掛牽；讓逝者回歸自然，后人則會更加心安。

更重要的是，西藏氣候惡劣，道阻且險；大雪封山，數(shù)月半年。尸體掩埋后長久不能分解，一旦氣候環(huán)境變化，再加上環(huán)境閉塞，容易發(fā)生瘟疫，可能大量蔓延，屆時就會面臨滅頂?shù)臑碾y。

幸運的是他們有鷲鷹，作為送別親人的使者！

離開前，我再次走進寂靜塔，從塔壁到塔頂，密密麻麻的森森頭骨，拼接成一個黑白分明的穹窿形狀。這些存放在塔內(nèi)的頭骨，靈魂早隨神明的指引離去，只剩下軀殼的一個部分讓人緬懷。旁邊死者頭發(fā)圍成的巨大轉(zhuǎn)經(jīng)筒，還在不停地轉(zhuǎn)動，似歲月的低吟，靈魂的歌唱。

這時，我或許明白了肉身的意義；或許明白了且行且珍惜的內(nèi)涵。我不知道來世的我會是誰，但我會珍惜今生的每一天。在有限的生命中，做有益的事，做愛做的事。

天葬，讓我體會到人生的短暫，也讓我明白了生命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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