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行漸遠(yuǎn)的瓜干歲月

漸行漸遠(yuǎn)的瓜干歲月
?
? 李廣美
???????? ? ? ? ?瓜干好年景
?
一副锃亮的犁鏵抺了油似的光亮,將土地里暗涌的春潮霍霍地翻出地面,開春的田野便涌動著從土里躥出的喜悅。二老爺使勁地吸著久違了一冬的土香,渾身的肉疙瘩就又長出了一圈,手里的棗木犁把也越發(fā)的輕快了。回犁的時候,有爺們伸手遞上一枝煙,二老爺一手提犁,另一只手順手接了煙,卻不抽,掖在耳朵上方,顧自就回了犁。一具耕牛不用二老爺吆喝, 就扛著膀子你擁我擠地拐過了地頭,把杠繩拉得平整緊繃,將梭頭牢牢地扣在肩胛骨上,抻著脖子,八只蹄子踏著整齊的步伐,锃亮的犁鏵就翻出了油亮的土茬。二老爺稍稍斜了犁把,翻涌的黃土向一側(cè)扣去,就在二老爺沿著壟溝走成一條直線的秧歌步里,那些休養(yǎng)了一冬的土地,就被二老爺扣出了條條龍脊似的土壟。二奶奶只需橫著撅頭稍稍蕩平了壟面即可。卸了牛的二老爺,坐在地頭,也磕凈了鞋子里被踩成了泥餅的鮮土,單等一場春天的雨水,泡攤了泥餅上二老爺粗糙的足底紋,過暄的土壟也有了雨水浸后的適中暄軟,壓地瓜就成了活躍在田野里盎然的春日景色。(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 高了興的二老爺,左右兩肩各擔(dān)了一副水桶,順著壟溝絞著兩條鐵桶般的粗腿,一溜小跑起來,前后兩對水桶你撞我碰地?fù)u擺著,水從二老爺為防止灑水而丟在桶里的青綠枝葉下竄出來,二老爺不得不放碎了小跑的步子,但速度卻是愈加的快了。四只水桶遙相呼應(yīng)地拽著二老爺堅(jiān)挺的腰身,那走成一溜直線的碎步就有了戲臺上武旦的韻味。二奶奶慌忙收了一臉的癡迷,攥住鉤擔(dān)掛子幫二老爺將水桶放正在壟溝里,拿起了水瓢。這一趟就是四桶水,二奶奶就舍得往瓜埝里澆,摁進(jìn)埝里的瓜苗也就格外耐旱,二老爺家人多糞多,加上從不空欄的豬圈,瓜地里就撒下了更多的豬糞人糞。
鋤過頭遍草的土地,瓜苗已扎出了細(xì)白的根須,借著雨水的滋潤,糞勁就提了起來,被根須呼呼地輸進(jìn)了秧葉,秧苗就哧哧地瘋長起來,拖出長長的瓜秧,多余的養(yǎng)分就無理取鬧地在瓜秧上橫生出多余的根須,在壟溝里蠻橫地鉆進(jìn)土里,爭奪著供給地瓜的養(yǎng)分。二老爺就用他寬大的鋤頭耪進(jìn)地皮,將這些“另起爐灶”的根須和那些漸已再生的雜草一同除了根,讓瓜秧專心地供著主根的生長,以結(jié)出那些肥碩的地瓜。
秋風(fēng)漸起,絲絲涼涼地鉆進(jìn)瓜壟,將一地的墨綠悄悄染黃,那一壟壟青龍似的瓜壟就顯出了秋季成熟的暗喜,靠近根部的黃葉繼爾腐爛凋落,瓜地漸漸露出了秧莖和地皮。土里的地瓜就如足月的嬰兒將土壟撐開一道道裂紋,如孕婦肚腹上的妊娠紋,高傲地展示著呼之欲出的期待和欣喜。
割秧的小活,二老爺不屑去干,大多是二奶奶和孩子們生拉硬扯地弄到地頭,二老爺就舉起了他新近到大集上剛剛鍛打過的板镢。高揚(yáng)的手臂落下來,镢頭深深地扎進(jìn)土壟,就端出了一窩大大小小的地瓜,肥胖圓潤的竟帶著凸出的根脈,如月子里女人身上的物件,在瓜把和底根的斷茬處冒出濃白的汁液,酷似鼓脹的乳房冒出了甘甜的乳汁,二奶奶便不去動它,而是選出紡錘樣的地瓜,轉(zhuǎn)著圈地在搓刀上去了皮,露出鵝黃的瓜肉,“康棱康棱”地生吃。甜脆的瓜肉收納了土地的味道,陽光的味道,雨水的味道,甚至豬糞人糞殘余的氣息,和著收獲的飽滿喜悅,二奶奶和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二老爺舌下生津,但不吃,“噗”地一聲,對著手掌用力噴出一口唾液,借著濕潤攥緊了撅把,將撅頭狠勁地扎進(jìn)土里。二老爺在等待,等待地瓜變成瓜干,瓜干換成白酒······腦袋里縈繞的酒香,讓二老爺?shù)木镱^更加虎虎生風(fēng)起來。
日頭偏西,經(jīng)過去土、供堆的地瓜,己被二奶奶鋒利的搓刀切成了片片或白或黃的瓜片,它們被孩子們頗為壯觀地?cái)[滿了整個瓜地,單等秋風(fēng)秋陽將瓜肉的水份抽走,或白或黃的瓜干都變成裏滿了糖霜的白花花的瓜干,二老爺便把最小的孩子抱上他那把敦敦實(shí)實(shí)的木推車,在秋陽照射下的颯爽秋風(fēng)里,喜氣洋洋地來到了地頭。
二奶奶蹲在地里,靈動的雙手左右開弓,如雞啄米似的撿拾著地上的瓜干,滿把滿把地扔進(jìn)旁邊的筐里,隨著二奶奶不時挪動的蹲步和瓜干利利落落地落進(jìn)筐里的脆響,一筐瓜干就滿滿地冒了尖兒。二老爺適時地遞過一只空筐,提走冒尖的瓜干,連筐塞入麻袋,用筐系撐著麻袋口兒,將瓜干“嘩啦嘩啦”地顛進(jìn)麻袋。二老爺不系麻袋口,麻袋站在車子上,白花花的瓜干望著天。二老爺不用車襻,車襻在車把上挽成一個疙瘩,一車瓜干對于二老爺來說如同空車,排在車上的兩排瓜干,就在粘腳和瓦圈摩擦著的“吱呦吱呦”聲里,一路歡叫著下了西岒,直奔秋意闌珊的村莊。
收起的瓜干在墻角越堆越多,為了不占地,二奶奶開始抽空在夜里“壘墻”,挑出片大的瓜干在堆邊壘起來。微弱的燈光映紅著二奶奶黑紅的臉膛,收獲后的滿足和安寧讓二奶奶疲憊的臉上透著喜悅的紅光。深夜的油燈在二奶奶壘“墻”的輕微唆響里,無聲地抽著一縷柔弱的青煙。不知何時,燈光漸暗,燈芯里燃出一粒透紅的燈花,二奶奶的瓜干墻,扶搖直上。起夜的二老爺望著透紅的燈花和沒過二奶奶頭頂?shù)墓细蓧?,不由怔了一下,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富有,突然,他奔向油燈,“呼”地一下吹滅了油燈的火焰······
?
瓜干飯食
?
?墻角這堆宏偉的瓜干墻體,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滿足了一家人的吃食和豬圈里那二頭半大豬到年底時的順利出欄。
豬食好辦些,只需到碾上將瓜干碾成粗粗的面粉,開水下鍋和糠攪了,悶在爐子上至瓜干熟透,一鍋豬食就只待喂豬了。往往爐內(nèi)的余燼會使鍋底的瓜干結(jié)成一層焦黃的鍋巴,恰到好處的焦香和著熟透瓜干的甜香以及糠葉的菜香,會在院子里漸漸彌漫出一片誘人的味道。
二奶奶的一位遠(yuǎn)房表姐,有五個旺桿似的兒子,仿佛有著永遠(yuǎn)填不飽的肚子。一次,親戚悶了一鍋豬食就出了門,待回家喂豬時,一鍋豬食連鍋底的鍋巴都沒了影兒。原來,親戚家的糠沒了,就用新鮮的地瓜秧切碎代替了糠,五個兒子回家聞到清鮮香甜的一鍋豬食,以為是母親做好的飯食,一陣?yán)峭袒⒀示蛽屃藗€精光。
二奶奶也烀瓜干,但要放了嫩黃的小米、醬紅的紅豆、老綠的綠豆、和紅白的豇豆,再加剪了邊的瓜干,早早在爐子上生火煮著,隨著沸騰的開水,升騰的熱氣里漸已飄出瓜干曾被土地埋過的土香和曾被秋陽曬過的清爽,仿佛非要扯著二奶奶一同去回味秋收的田野里那些愉悅的時光。未等粥熟,二奶奶便拿碗盛了粥湯,把秋陽的味道和土香以及半熟的豆腥,在嗅覺牽動的美妙記憶里吮進(jìn)口腔,滋養(yǎng)了迫不及待的相思和期盼之后,二奶奶才有足夠的耐性去等候一鍋粥熟的漫長熬煮。
暮色漫進(jìn)二奶奶家的院子,一鍋粥香便浸滿了一院暮色。炸花的紅豆,開花的綠豆,爆花的豇豆,皆已綻露白色的花瓣,熟透的瓜干也已有了透明的俊俏,一鍋藏匿了米粒的瓜豆就那么安靜地窩在深底的鐵鍋里,隨著爐底閃爍的余燼,在咖色的粘稠粥湯里,慵懶地鉆出遲緩的熱泡。
一碗和著爐底柴香的瓜干粥,就著一碗白菜蘿卜,抑或一碟咸菜,油燈下的一頓下午飯,就吃出了農(nóng)家日落而息的本分和安逸。
最簡單的吃法莫過于煮地瓜。剛剛化過雪的土地格外松軟,二老爺用鐵锨鏟去覆在玉米秸稈上的黃土,移開秸稈,閉封的窨子就張開緘默了半冬的大嘴。二老爺不急,等窨子吐出了憋了半冬的怨氣(如果有腐爛的地瓜,窨子里會產(chǎn)生甲烷,會使人窒息而亡),才雙手撐著窨子口兒,探腳下到窨子里,拾出兩筐存放完好的地瓜。二奶奶的鐵鍋刷了又刷,洗凈的地瓜沒在清水里,爐內(nèi)的火生起來,用隔山打牛的功力沸騰了一鍋清水,滾水又用它攝氏百度的熱情和恒久的耐力,以柔克剛地軟化著鍋內(nèi)的地瓜,當(dāng)火把水熬盡,水也熬出了地瓜的糖份,以透明老紅色的俊美模樣粘稠地焦在鍋底,焦糖的甜香漫出鐵鍋,二奶奶這才滅了火,讓爐內(nèi)的余燼持續(xù)著一鍋甜香的纏綿和蔓延。
燙手的山芋并不棘手,一海碗紅辣椒燉透的大白菜就著,就齜牙咧嘴地燙著舌頭下了肚。有那幾兩白酒墊底,二老爺?shù)念~頭就不畏嚴(yán)寒地冒出了熱汗。
當(dāng)然,供著孩子們節(jié)節(jié)拔高的主食不是粥,也不是煮得透化的地瓜,而是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從不間斷的一盆一盆的煎餅。
一盞罩子燈蹲在磨頂上,將二奶奶的身影投在磨道旁的墻壁或天井里,有些詭異地劃動著墻壁和地面。身子已經(jīng)接近足月的二奶奶,不得不將磨棍托在臂彎里推磨,用一柄長把的勺子把泡透的瓜干碎兒不時地填進(jìn)磨眼,就有細(xì)軟的瓜干糊兒跟著磨盤“嗚嗚”的研磨聲兒,從磨縫里長長短短地垂到了磨臺上。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兒,不知填了多少勺兒,磨臺就漸漸擠滿了綿柔的面糊兒,遲遲疑疑地要擠出磨臺,二奶奶用勺子輕聲蒯進(jìn)筲筒,倒進(jìn)鋪在槐條篩子里的粗布包袱里,將包袱的四角折起,用石板壓上,以壓出多余的水份。
天不亮,二奶奶又起了床,她要將壓過的面糊烙成一撂厚厚的煎餅。
鏊子四周躥出的火舌,映亮寂靜的鄉(xiāng)村里一間還未亮透的飯屋。濃濃的柴煙聚集在二奶奶的頭頂,默默地俯視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女人。二奶奶的肚子已不允許她坐在低矮的木墩上。鉆出鏊底的火舌暖暖地烤著跪在地上的二奶奶那突兀的腹部,二奶奶覺得胳膊比平日短了許多。
鏊子下的柴禾燃燒著,沿鏊底吐出紅紅的火舌。二奶奶雙手抱起一團(tuán)面糊放在鏊邊上,濕潤的面糊遭遇火熱的鏊面,即刻發(fā)出“嗞嗞”的聲響,二奶奶雙手快速地沒鏊邊滾動著糊團(tuán)并逐漸向鏊心收攏,于是一個圓便隨二奶奶靈動的雙手在鏊面上迅速呈現(xiàn),當(dāng)糊團(tuán)最后滾至鏊心時,一個完完整整的圓就圓滿地落完了最后一筆。接著,二奶奶馬不停蹄地從鏊心抱起已瘦去一圈的糊團(tuán),“叭”地一聲扔回紅土泥盆里——盆內(nèi)的糊團(tuán)蒸騰著熱氣。而后,二奶奶用一根輕巧的竹片在鏊子上來回蕩著,此時,二奶奶才覺得短去的胳膊借助竹片稍長了一些。少頃,一張平整的煎餅便沿鏊邊翹起了薄脆的邊緣,二奶奶雙手順勢捏牢邊緣,兩胳膊向懷內(nèi)一掫,一張薄薄的煎餅就利利落落的從鏊子上揭了下來,二奶奶順手一揚(yáng),煎餅便服服帖帖地扒在了又大又圓的秫秸蓋墊上。
二奶奶突然覺得心慌,心想大概是鋨了,就用竹片從鏊子上蕩下一垞糊糊瘤,蹭在盆沿上涼過,抽空塞進(jìn)了嘴里,可心慌的感覺絲毫未減,也沒嚼出平時的甜糯土香,就又覺得腰也開始沒命地痛起來……
早起的二老爺一下停住了走向茅房的匆匆腳步,他驚訝地聽到,飯屋里傳出嬰兒嘹亮的哭聲。
?
?瓜干那個酒
?
?年成不好,從開春就有了征兆。本村的兩個大男孩到村北的窖子里去拿地瓜種,掀了石板就下了窖子,卻再沒能自己上來,被人救上來后,只救活了一個,另一個的母親每到黃昏就繞著村子哭喊著去尋自己的兒子。整個春天,村子都籠罩在一片唏噓的哀嘆里。二老爺?shù)拇焊卜路鹩辛四撤N悲哀的意味,地頭少了村鄰的贊嘆,二老爺多少有些打不起精神。
?? ? 拉好的地瓜溝在田野里長時間地晾著,等不來一滴春雨。心急的二老爺就刨埝去壓瓜苗,一大瓢水澆進(jìn),“吱溜”一聲就沒了影兒。壓下的瓜苗也焉焉地矬在瓜壟上,雖經(jīng)了幾次雨水,卻只是濕了地皮的雨點(diǎn),勉強(qiáng)保住了苗兒。直到夏末,瓜秧也沒能鋪開,連草兒也沒能長成片,二老爺?shù)匿z頭幾乎沒了用場。
秋雨似乎為了彌補(bǔ)春雨的欠缺,于事無補(bǔ)地給過季的瓜秧澆灌出無用的根須和毫無意義的綠色。土豆似的幾顆地瓜依然是二老爺最后的希望,所有秋收的行頭依然拉到了地里,幾片稀稀落落的瓜干懶懶散散地散在田野里,勉強(qiáng)支撐著秋天的顏面。
半夜里,屋外突然想起了“啪啪”的聲音,二老爺一骨碌起了床,來不及穿衣,“唿”地拉開了門,疏落的雨點(diǎn)正沉重地砸在院子里,深秋的夜氣猛地?fù)溥^來,二老爺倏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轉(zhuǎn)身跑回床前,匆忙穿了衣服,又從墻上扯下蓑衣,邊穿邊大聲吆喝著二奶奶起床。二奶奶慌亂地起身,并喊醒了幾個熟睡的大孩子。
雨雖然不大,零星幾點(diǎn),可雨點(diǎn)子很大,用力地砸在臉上,冰涼的疼痛。二奶奶只戴了席角子(高粱篾編織的斗笠),腋下挾著一捆塑料布,就匆匆隨著推了木推車的二老爺向暗夜里走去,幾個孩子睡眼惺忪地挎著箢箕和筐,抖抖嗦嗦地不耐煩地嘟囔著,隨著二奶奶向西溝奔去。雨點(diǎn)砸在孩子們披的塑料布上,發(fā)出清晰的“嘭嘭”聲,夜氣里彌漫著雨點(diǎn)砸起的土粉味兒,地皮已經(jīng)淋濕,每走一步,腳上就會沾上一些被雨水打濕了的泥土,不一會兒的功夫,每個人的腳下都掛了一層厚厚的濕泥,像穿了一雙厚底的泥鞋,牢牢地扒在鞋底,死纏爛打甩也甩不掉,眾人只得使勁提了雙腿如笨鴨子似的疾拽。終于趕到自家的地頭,看到了那幾片在暗夜里依然能顯現(xiàn)出來的白色瓜干,不由分說,蹲下身子搶拾起來。
半干的瓜干經(jīng)了雨,更容易爛掉,搶起的瓜干又因連綿的秋雨而爛成了瓜干糊子。二老爺?shù)木仆耆珱]了著落。
接近年關(guān),二老爺終于忍無可忍,還是提了一兜少得可憐的瓜干,如同被野女人撩撥了的漢子向城里的酒廠奔去。進(jìn)了城,由于歉收,往年酒廠門口那排隊(duì)換酒的隊(duì)伍沒了影,二老爺很輕松地就進(jìn)了酒廠,二老爺覺得手里提著的那點(diǎn)瓜干讓自己有些汗顏。自是想起了往年換酒的情景。那時,酒廠的瓜干堆成了山,酒廠的人吆喝換酒的人:“往上倒!往上倒!”二老爺扛著一麻袋瓜干向“山”頂走去,腳下發(fā)出瓜干被踩碎的“咯啦咯啦”的聲響。到達(dá)“山”頂,二老爺將一麻袋瓜干沿著“山”坡“嘩啦啦”澆下來,心里有著如何的豪氣?還有那盛酒的大桶更是讓人側(cè)目,二老爺想起那清冽的白酒在溜口(漏斗)里泛了花兒又打著漩兒地流到了大酒桶里時,禁不住喉頭動了一下,竟不自覺地咽下了一口記憶里的酒香。? 二老爺又低頭看了一眼手里那張薄薄的換酒單子,那1斤酒的數(shù)量,讓二老爺?shù)男南襁@個陰雨連綿的秋季一樣粘稠著不爽,他煩燥地捏著單子,極不情愿地向酒柜走去。
突然,二老爺“咯噔”一下停住了腳步,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二老爺心慌意亂又血脈賁張。二老爺縮起脖子四下望了望,就慌慌張張走出了酒廠。
回來的路上,二老爺不敢抬頭,總覺得四周的眼神都齊刷刷地向自己投來,他極力穩(wěn)住零亂的步子,緩緩靠向那寥寥幾人的打酒隊(duì)伍,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著,希望前面打酒的人慢一些再慢一些。年關(guān)的冬天里,那一紙單子,卻被二老爺汗?jié)竦拇笫诌密浰?,就在二老爺幾乎想要轉(zhuǎn)身逃離的時候,他看到了酒柜里的營業(yè)員嘴唇輕微地翕動著,卻傳出來炸雷似的聲音,“下一個!”二老爺臉上像火燒著了一般,顫抖著將單子遞了過去,額頭的汗水就冒了出來。柜員捋開軟塌塌的單子,奇怪地看了一眼奇奇怪怪的二老爺,就隨手提起了那把最大的酒提子。眼看著酒從酒桶里冒了出來,在眾人的唏噓聲里,二老爺更是慌了手腳.他開始求救似的語無倫次地向周圍的人們借著酒桶。滿臉疑惑的柜員再次捋開了那張皺巴巴的單子,于是,驚訝、頓悟、憤怒、揭穿騙局的自傲和被欺騙后的懊惱,一俱復(fù)雜地呈現(xiàn)在柜員的臉上。她把單子推給同伴,手指在單子上敲了敲,并咬著同伴的耳朵竊語了一句,而后,虎著臉對二老爺說:“你等等?!?/p>
二老爺?shù)鹊降诙觳疟淮逯;亓思?,這一夜,二老爺是如何度過的,沒有人知曉?;丶业穆飞希酶缰莺莸貨_二老爺吼道:“你能!你靈頭(聰明)!靈頭怎么不把地瓜干子的斤量后頭也加上個零?這下行了,我看鏊生還怎么娶得上個媳婦?!”
嗜酒如命的二老爺從此滴酒未沾,最小的兒子鏊生也果真沒能娶得上個黃花大閨女,直到三十好幾了,才娶了個回頭(結(jié)過婚的女人)帶了一個九歲的女兒過來,日子倒也過得滑快,但每每提及,二奶奶總是嘆氣:那地瓜干子怎么就變成了酒呢?二老爺不作聲,一鍋旱煙抽得煙霧繚繞。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lfa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