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

梁孟偉

故鄉(xiāng)的屋檐，常剪下一角天空，構(gòu)成我思鄉(xiāng)的夢境!

屋檐分布在山墻兩側(cè)，分為前檐和后檐，仿佛“人”字兩撇，又像鳥兒雙翼，滄桑而靈動，輕盈而厚重。

如果是樓房，前檐分為上下兩重，樓窗就開在上下檐間。下檐只有兩米多寬，不僅承接著上檐的雨水，更為主人攤曬提供了方便。下檐之下就是檐頭，屋有多長檐頭有多寬，寬度大約兩米左右。檐下是陽光最先照臨的地方，也是兒時最溫暖的記憶。

每一重檐口的青瓦，像彎彎新月緊扣，如片片蛾眉蟬聯(lián)，波折成一條灰黑的項(xiàng)鏈，蕩漾成一抹流動的波紋。每一道屋檐，一片青瓦抱著一片青瓦，一排青瓦挽著一排青瓦，互為表里，唇齒相依，櫛風(fēng)沐雨，翼然千年！屋檐與藍(lán)天相切割，與屋墻相依托，與屋脊相呼應(yīng)，構(gòu)成一個家的輪廓。最后勾連出一排排錯落有致的房屋，描繪成一個個粉墻黛瓦的村落。(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如果站在城市的高樓望故鄉(xiāng)，那屋檐是寒酸的，甚至是頹敗的。雷電震翻了魚鱗般的瓦片，風(fēng)雨吹歪了菜畦似的瓦楞；凋零的落葉飄滿了嶙峋的瓦溝，枯萎的野草瑟縮在青灰的瓦間。檐上沒有流光溢彩，只有人間煙火；檐外沒有車水馬龍，只有巷深似夢；檐下沒有霓虹明滅，只有一燈似豆。但對于農(nóng)村孩子來說，屋檐下無疑是心靈的港灣，精神的家園。

因?yàn)樵诿總€游子的心中，都有一處青瓦覆蓋的屋檐，以及屋檐下溫馨的場景：檐頭板壁上掛著沙尖柴刀、蓑衣笠帽、大蒜辣椒，檐頭靠壁豎立著長簟團(tuán)匾、搭柱沖擔(dān)、籮筐篰籃。屋檐下的外婆，白發(fā)如霜涂雪染，皺紋似鏨鑿刀刻，戴著一幅老花鏡，或在穿針引線，或在擇菜紡棉。一只小花貓匍匐在她腳邊，溫暖的陽光迷蒙了雙眼。檐前道地（天井）上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覓食，調(diào)皮的小狗常攪得小雞喳喳驚叫，老母雞就撲愣著翅膀?qū)π」放慷暋Ｃ慨?dāng)中午或黃昏，屋檐外的炊煙裊裊升起，勞作的鄉(xiāng)親迤邐歸來。臺門吱呀一聲響起，披蓑戴笠的父母，挑著滿擔(dān)糧食，也挑著一肩風(fēng)雨，停歇在屋檐下面……這些樸實(shí)的記憶，不僅沉淀成家的記憶，也沉淀成故鄉(xiāng)的底蘊(yùn)，融入每一個游子的血液里面。

屋檐下最美的春天，是那翩飛的燕子。我家新房建成的那個春天，父親在檐下釘上兩枚釘子，并在釘上編了幾道篾爿，就等著燕子前來做窩。過不了幾天，果然有兩只燕子飛來，它們在堂屋間穿梭，檐內(nèi)外出沒，嘰嘰喳喳討論，手舞足蹈交流。做出安家決定以后，它倆開始壘巢筑窩。兩只勤勞的燕子，不知穿過了多少風(fēng)簾，剪破了多少雨幕；叼來了多少泥土，銜來了多少柴草，經(jīng)過十天半月的構(gòu)筑，疙里疙瘩的土巢，凹凸不平的燕窩，像口泥碗或陶壺，懸掛在屋檐下面。新巢剛剛筑就，它們又忙著裝修，不時坐進(jìn)窩里，用腹部將內(nèi)壁磨光，再銜來片片羽毛，叼來根根干草，墊在新窩里面。外婆說這不為自己享受，而是為寶寶出生準(zhǔn)備！

果然，沒過幾天，呢喃溫存，呼喚聲聲，引出一堆嘰嘰喳喳黑腦殼，數(shù)了一下共有六只，它們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它們的身體來不及長毛，但它們的小黃嘴尖尖地張著，嘰嘰地叫著，這可忙壞了燕爸燕媽。燕媽連月子也顧不得坐，就與丈夫裁風(fēng)剪雨，銜來一條條蟲子，飼進(jìn)一張張小嘴。這多像勞碌奔波的父母！而我們不正是那些燕雛？

有一次，一只乳燕跌落下來，飛翔的本能讓它撲棱了幾下，還是栽倒在地上站不起來。窩內(nèi)的五只小燕不知如何是好，聲音凄厲地呼喚著它們的爸媽。兩只大燕聞訊趕來，繞著掙扎的小燕蹦跳亂飛，發(fā)出一聲聲悲慘的叫喚。這時我急忙喊來外婆，她小心地逮住那只受傷的乳燕，輕撫著絨毛細(xì)察著腿腳，經(jīng)過檢查沒見什么大礙，然后搬來一把梯子，讓我把乳燕放回窩中。瞬間，兩只大燕的叫聲柔和明媚起來，五只乳燕叫得更是輕盈歡快。那天我感到陽光特別燦爛，檐下特別溫暖。

大燕來來回回地采食，井然有序地喂飼。每一次燕爸燕媽銜食回來，乳燕們都?xì)g呼雀躍，六張黃嘴齊刷刷地張開，我小小的心中充滿感動！

乳燕慢慢變成小燕，也像它們爸媽一樣，穿身燕尾服，打個蝴蝶結(jié)。開始走出燕窩，學(xué)習(xí)飛翔。開始，它們或棲在檐下的晾竿間，或立在檐外的電線上。我抬頭看著初出茅廬的小燕們，它們也歪頭眨眼地看我。等到小燕子變成了大燕，等到六個子女先后離去，燕窩中只剩下兩只老燕，檐下又恢復(fù)了寧靜。這多像人生的宿命！但我想，它們即使老眼昏花飛姿蹣跚，一看到藍(lán)天上飛翔的子女，就會無怨無悔幸福滿滿。

屋檐下，如果說春天最美麗的是燕子，那么夏天最難忘的是雨點(diǎn)。雨用它靈巧無比的銀指，輕彈曼撥著千姿百態(tài)的樂器。這時屋檐齊掛銀簾，恰似吐之不盡的銀絲，老屋像顆灰白的老蠶，被包裹在千絲萬縷里面。檐下接水的木盆、水缸，叮叮咚咚，噼里啪啦，應(yīng)和著風(fēng)聲雨聲，合奏著神曲天籟。

每當(dāng)這時，總會看見老母雞和小雞們在檐下避雨，老母雞用蓬松的翅膀護(hù)佑著毛絨絨的小雞。每當(dāng)小雞的圓眼內(nèi)劃過一道閃電，就會發(fā)出一陣驚恐的尖叫，這時老母雞就咯咯咯地回應(yīng)，聲音里充滿安慰透著慈愛。這時的外婆也把我抱在懷里，當(dāng)霹靂閃后響起炸雷，外婆會把我的耳朵捂上，把我的身體抱得更緊。而我偏偏掙扎著跳到地上，奔到檐下的雨簾前，左右平舉兩只臂膊，攤開手掌承受檐滴的敲擊，掌上水花飛濺在衣上臉上。這時的外婆顛著小腳跑來，一把拉我到屋檐里面。

檐外朦朧的遠(yuǎn)山，田中勞作的鄉(xiāng)親，披著蓑、戴著笠。有的驅(qū)著牛、耕著田；有的撅著腚、插著秧，一幅《夏雨耕種圖》。夜幕降臨，屋檐下的傍晚，雨幕中的村莊，一支支炊煙在暮雨中氤氳，一戶戶人家在夜幕下亮燈，一派寧靜平和的氣氛。這時父母披著雨幕，踏著夜色，挑擔(dān)歸來，下巴掛著的是汗水，還是雨水？真像檐口那閃亮的滴水。

夏雨初歇，明月在天，我們在檐下開始晚餐。屋檐下有如水的月光，搖曳的竹影，浮動的花香，交流的家常。話語在月光下蕩漾，笑聲在屋檐外翩飛。吃好晚飯的鄰居聚攏到屋檐下面，父親燒一把艾葉驅(qū)趕蚊子，母親沏一壺茶水招待鄉(xiāng)親。與大家沐一身月華，擺一陣龍門，話一會桑麻。這時的屋檐下面，艾煙裊裊，茶香幽幽，笑語陣陣，月色溶溶，還夾雜幾聲鳥兒的啁啾。等到人涼了，興盡了，夜深了，大家趿拉著鞋子，從屋檐下起身離開，圓月打著燈籠，照著他們回家。這時的屋檐下杯盤狼藉、人去樓空，唯有一輪圓月還掛在檐外。

如果說屋檐下的夏天最為熱鬧，那么秋天里的屋檐最為亮麗。開始，屋檐外的秋天，田野一片金黃，山上色彩斑斕，處處瓜果飄香。后來，山野單調(diào)了，檐間豐富了；田里消瘦了，檐頭豐滿了。那黃橙橙的玉米，金燦燦的稻谷；鞭炮似的椒串，土鼠般的番薯；美人樣的白菜，燈籠似的柿子……加上扁豆、豇豆、蘿卜、青菜之類的種子，挨挨擠擠地占去了檐下所有空地，檐上所有鐵鉤，壁上所有釘子，甚至堆進(jìn)堂屋里面。五彩的糧食蔬果，競賽似地展示著風(fēng)采。特別是在黃昏中、夕陽下，屋檐下更紅得著火，黃得流金，白得勝雪，像打翻了顏料瓶，像塊多彩的調(diào)色板，仿佛把春光夏花都聚攏到檐下，把田園景色制作成標(biāo)本?！耙皶缣斓蜆??！鼻锾斓奈蓍鼙緛肀绕綍r低，堆掛莊稼后越發(fā)顯得低矮。但“窗小能留月，檐低不礙容”。若問為什么把種子也掛在檐下？因?yàn)殚芟峦L(fēng)好、接地氣、有人氣，鳥雀望檐興嘆，種子一粒不少。從這個意義上說，檐下不僅是堆放豐收的所在，更是孕育希望的地方。

相比秋天屋檐的色彩斑斕，冬天的屋檐更是活色生香。為了迎接春節(jié)，就是寡婦光棍家的檐頭，也要掛刀豬肉，吊只雞鴨，系條鰱魚。更多人家在檐下刮起了番薯干，曬起番薯粉，裹起粽子，包起芋茭，鉗起蛋卷。富庶的人家，屋檐下還掛著臘魚、臘肉、香雞、香腸等等，在冬陽下油油地閃亮。而我更喜歡屋檐下垂掛的冰凌，上下兩排蔚為壯觀，像祭天的銀燭，更像房屋的佩劍。它們在陽光的親吻下一寸寸變小，那順著冰掛滴落的雪水，在陽光下閃著七彩。滴著滴著冰掛突然地墜落，地上瞬間珠玉一片。

告別家鄉(xiāng)那年，我已二十多歲。一個雨雪霏霏的清晨，我已經(jīng)走出了村口，忍不住再次回頭望望，看到母親依然站在屋檐下，不斷地向我揮手。我突然明白，雖然自己將要告別父母，離開家鄉(xiāng)，但永遠(yuǎn)走不出老家的屋檐，母親的目光。

離開家鄉(xiāng)，走進(jìn)城里，城里的樓越來越高，卻與大地越來越遠(yuǎn)，連那鏈接屋內(nèi)外的屋檐，也已消失不見。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那些古色古香的屋檐，也越來越稀罕。取而代之的是小樓房，小洋房。

我懷戀故鄉(xiāng)的屋檐，其實(shí)是在懷戀屋檐下那段平淡、靜好的生活，那個純真、質(zhì)樸的年代。屋檐如樂，彈動著滄桑的旋律；屋檐如波，涌動著心海的潮汐。

幾爿青瓦，幾支歪椽，一盞燕窩，再配之屋檐上一片皎潔的月光，屋瓦上幾縷裊娜的炊煙，便構(gòu)成了故鄉(xiāng)的屋檐意境。多少次繚繞心中，多少年經(jīng)久不散。

我想，作為一名游子，即使有再矯健的翅膀，也飛不過那道屋檐；即使有再結(jié)實(shí)的鰭尾，也躍不上那道屋檐。

今天晚上，我又會化身一只燕子，棲進(jìn)溫暖的屋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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