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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去世整七年了。每當看到書柜里那一卷詩稿，心中就涌上一種深深的愧疚，我想此生怕是要辜負他了。他那個遺愿，可能會不了了之。

表叔是我祖母的侄子，小名社娃，也叫十娃或食娃（十、食字按家鄉(xiāng)方言與社字讀音一樣讀she），個子不高，瘦瘦的，兩頰顴骨卻很突出，額上手上爬滿了蚯蚓般的青筋，身體老病恙恙的，風吹欲倒狀，一副嚴重營養(yǎng)不良的胚子。聽祖母講過，這個侄兒子最可憐，剛出生不久，母親就去世了。沒奶吃，靠村里叔娘們，東一口，西一口，喂養(yǎng)大。而他食量偏偏又大，一餐能吃一鐵鼎罐紅薯。七八歲，又碰到三年自然災害，靠山上找點葛根呀，蕨根呀，來填充肚子。有段時間，與大人一起吃觀音土，肚子脹得不行，拉不出，大人用手扣，扣得肛門鮮血直流，憋得差點丟了小命。

生活雖然饑貧，但表叔人卻很善良，從小懂得體貼人。大辦食堂時，大人一天四兩米，小孩一天二兩或一兩。有時只有紅薯，大人一餐兩個大點的，小孩只兩個小的，表叔往往省一個，要么給大人，要么給哥哥姐姐，講是大人要出工，小孩不做什么事，不餓。聽我二姑講，一次表叔來走親戚，一家人從生產(chǎn)隊食堂領到一個紅薯，正在桌邊吃時，我二姑的紅薯被我父親衣袖不慎一掃，掉到桌下，恰一餓狗遇到，咬著就跑。二姑氣得哭天頓足，直撞桌子，喊不活了，餓死算了。表叔心痛，把吃了一半的紅薯硬送給了二姑，生生地餓了自己一天。

在我?guī)讱q時，每年夏初，幾乎每個黃昏，我就忍不住往山腳馬幫坪大路眺望，或有事無事的去山腳奶奶家打探。因為每年這時表叔就會來看他的姑姑——我的奶奶，總要背來一大簍母指大的麥梨，一進屋，清香襲人，有黃的，有紅的，酸酸甜甜，我常來不及洗，饞得抓起來就吃，滿嘴生津，愜意極了。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我家乃至全村是不準私人栽種的。而表叔來了，我不僅可以放開肚皮撐，逗得母親咒罵“餓癆罐”，還可以享受全村小孩對我的恭維，虛榮心讓我無限自豪，只有我家的表叔才會送來這么鮮美的果子！

饑餓的歲月，總是難熬，好不容易熬過了饑寒的六十年代，又熬過了貧窮的七十年代。到了八十年代，因為讀書，我離老家越來越遠，回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隨著饑餓的年代逐漸遠去，我對表叔的盼望，也逐漸淡化。只聽說表叔結婚了，分田到戸了，每年光稻谷要打幾十擔。也沒看到表叔再來送麥梨了，因為大家栽的，表叔送來的梨苗，也掛果了。最主要的，是栽雜交水稻并分田到戸，糧食豐收了，家里人早已走出了饑餓。(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時光荏苒，一轉(zhuǎn)眼就三十年?？即髮W，參加工作，結婚生子，調(diào)動工作，就在我對表叔的記憶完全模糊的時候，表叔卻來了。六十多歲的樣子，穿著整齊的粗布中山衣，臉稍有肉，顴骨已不那么高了，青筋也不再那么暴露了，眼神有光，嘴角掛笑，精神得很。說是要看看我這個為家里爭氣的大學生，但接著就有些哽咽，說是我父親在就好了，這么多老表，就與我父親最合得來，可惜他早死了。說我父親是餓死的，我父親曾與他說，如果這輩子哪天能吃一頓飽飯，死也值了；說如果不是餓得發(fā)昏，憑我父親那樣能干的人，也不至于躲不過那場車禍。那他現(xiàn)在不僅能有飽飯吃，還能看到你那么出息，他比哪個都快活。接著臉露欣慰，說：我這輩子值了，比你父親劃得來（合算），搭幫袁隆平，有飽飯呷了，再不用餓肚子了。說袁隆平在他們農(nóng)民心里是神，國家應該重獎。說這輩子，沒有什么愿望了，就是哪天能見見袁隆平就好，說聲感謝也好??！走時，表叔拿出一摞稿子，說，近來閑得無事，胡謅了一些贊頌袁隆平的詩，怕水平不高，要我這個大學生改改，發(fā)到網(wǎng)上去，能讓袁隆平看到就好。我一愣，不敢相信，一個農(nóng)民也能寫詩？表叔精神莫非有點神了？我打開一看，一大摞，語句平白，反復啰嗦，我心不屑而口里說好：表叔你不錯，詩興大發(fā)，也搞文學了？表叔嘿嘿憨笑，說可惜書讀少了。我講我暫時沒空，你自己再改改，改好了我再看。

二0一0年八月十一日晚，我突然接到表叔電話，說明天安江隆平商貿(mào)城奠基，安江農(nóng)校紀念園開園，袁隆平要來，他要來看，說農(nóng)校離我一中近，要我弄張票或占個座位。我想那有什熱鬧好看的？心里有點煩，只回他，明天我有課，沒有空，你自己早點來就是。第二天，果然擁擠，安江萬人空巷，從街上到紀念園，比肩接踵，幾乎水泄不通。我跑到一中后門，擠到農(nóng)校門口，哪能進園？遠處圍墻上都站滿了人，好不容易只見到袁隆平一個閃面，從車窗中，微笑著朝家鄉(xiāng)父老揮手。當天晚上，表叔打電話來，很興奮，說終于看到袁隆平了！是翻墻進去的，可惜人太多，說不上話。我心一驚，一個老農(nóng)民，怎么如此崇敬袁隆平？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邁之軀，是如何翻過農(nóng)校那高大的圍墻的？！

又過了幾天，他打電話來，說他的詩寫完了，請人帶安江來了，寫了兩個算書本，收到回個信，說要我修改一下，發(fā)到網(wǎng)上讓袁隆平看到。如果有稿費，就作為我的辛苦費。我敷衍他說好，有稿費我一定寄給你，他說:那哪行，我只想對袁隆平說聲謝謝罷了！

再后來，大概一一年冬，就聽說表叔去世了。去世時，很平和，說他這輩子劃得來了，搭幫袁隆平，過了好日子了，見閻王也是個飽死鬼了。

一轉(zhuǎn)眼間，表叔去世又七年了，每次回老家經(jīng)過他居住過的老屋，心里總一陣歉疚，不能完成他的遺愿，真愧對他了。

作者：巍巍不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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