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片光陰(代序)

梁孟偉

為什么這幾年寫了點東西，要從八年前的一件往事說起。

那是一個冬晨，我準(zhǔn)備從橫跨運河的橋洞下穿過，只見橋洞內(nèi)斜射進(jìn)一方暖陽，伴隨著反射的粼粼波光，剪取了橋下的一角陰暗，金黃得有種絲絨般的質(zhì)感，溫暖得有種爐火似的灼燙，迷離得有種飛翔似的惝恍。我很快按下了手機(jī)。一邊是運河水寒，流水無情；一邊是晨光融融，朝陽璀璨。我把這張照片取名為《光陰》。

原來光陰可以通過光影來表達(dá)！我對這類拍攝從鐘愛到迷戀，后來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喜歡捕捉綠葉對晨曦的向往，紅花對夕陽的的留戀；拍攝繁花背后的那份寂寞，葉影圍墻的那種滄桑。甚至白鷺翅膀上的縷縷霞光，花瓣葉片上的滴滴雨芒……直到一位行家看后一語道破：你沒學(xué)過攝影，卻很重視光影。只有到了一定年齡，才會有這份自省。??！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對光影的重視，是對光陰的珍惜；對光影的追求，是對光陰的留戀！

為了驗證他的觀點，找來年少時讀過的兩篇舊文。當(dāng)目光似雨般落到文字上，中間竟隔了近五十年時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陸蠡在《光陰》中寫道：“我們走著走著，不知從哪里來的一枚樹葉，飄墜在我們的腳前。那樣輕，怕跌碎的樣子。要不是四周是那么靜寂，我準(zhǔn)不會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撿了起來，我恍若看到這不是一片樹葉，分明是一張日歷，一張被不可見的手扯下來的日歷。這上面寫著的是一個無形的字：‘秋’”……”“另一天，從另一枝柯上，會有不可見的手扯下另一片樹葉——是一張日歷——那上面寫的應(yīng)該是另一個字，‘冬’！‘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氣力。‘秋，……冬’，又是兩個平聲的沒有低昂的字眼，像一滴涼水滴進(jìn)我的心胸，使我有點寒意?！蔽也唤蛄艘粋€冷噤，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于是我我急忙翻開朱自清的《匆匆》。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里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卑。熳郧逭f的八千多個日子，也就是二十出頭的韶華，就如此懂得珍惜！而我浪費了多少光陰？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豎起手指，邊計算邊發(fā)抖……天?。【购娜チ私鼉扇f個日子，差不多是朱自清的兩倍。

我急不可耐地往下讀：“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zhuǎn)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么偏要白白走這一遭??？”讀到此處，我已涕泗滂沱，泣不成聲。

為什么少年誦讀無瀾無波，如今重溫悔恨交加？為什么人活到一定的年齡，才懂得時光蹉跎歲月無情？正如林清玄所說，光陰還是似箭，箭箭穿心；日月依然如梭，梭梭滴血。“一天很短，短得來不及擁抱清晨，就已經(jīng)手握黃昏；一年很短，短得來不及細(xì)品初春殷紅竇綠，就要打點素裹秋霜；一生很短，短的來不及享用美好年華， 就已經(jīng)身處遲暮?！敝刈x這首《短》詩更加令人肝腸寸斷！

我曾經(jīng)擁有過大量的光陰呀，猶如一位闊少擁有無數(shù)枚金幣，我卻虛擲亂付，暗撤閑拋，如今垂垂老成一名乞丐，只留一口缺角少邊的破碗，一根下端開裂的竹竿，正無助地躑躅在暮靄沉沉的街頭。我不知道上帝還能給我多少個時日，但我手頭的光陰確實非常空虛。近兩萬個日子已經(jīng)從我手中悄悄溜走，像針尖上一滴水滴進(jìn)大海，無影無蹤；像樹梢上一縷風(fēng)飄向藍(lán)天，無聲無息。我的生命已進(jìn)入“兩個平聲的沒有低昂的”“秋，……冬”！

我該留絲什么痕跡在世上，傳點什么東西給子孫？你看我兩手空空，一文不名，就是這身殘軀，也被時間之蟲蛀蝕得千瘡百孔，被歲月之劍宰割得體無完膚。身旁僅留有幾本舊書，眼中只認(rèn)得幾個漢字，其它一無長物，百無是處。

就留幾句心得，幾個文字？盡管我的文章似流云，文字如朝露，連“速朽”都談不上，不要說流傳后世。我只想告訴我的后人，這個世界我曾經(jīng)來過！想留張紙給他們念念，留句話跟他們說說，只要他們想起的時候，有空的時候，走向書櫥中林立著的我。當(dāng)如水的目光在我上面撫過，我就會借著文字復(fù)活。

于是，在七年前一個清冷的夜晚，一個寂寞的黃昏，我躞蹀著來到歲月的河邊，從歷史的柳蔭深處，推出窄薄的記憶小舟，劃動瘦弱的文學(xué)之槳，撒開粗疏的文字之網(wǎng)，試圖捕捉河流深處的游魚。就這樣，水里來浪里去，風(fēng)作伴雨為伍，一捕就是七年。盡管捕得很投入，撈得很賣力，但每次拉上來的，很少石斑白鰷，也沒銀鯽錦鯉，盡是些小魚小蝦，甚至幾顆螺獅，幾尾蝌蚪。但我在時光之河里劃動著，風(fēng)餐露宿地漂泊著，披星戴月地捕捉著，終于草就了這四本書，碼砌了百幾十萬文字。除了第一本傳記外，后三本均是散文集。

這本集子延續(xù)了前兩本的風(fēng)格，還寫似歌的鄉(xiāng)愁，如水的柔情，沿途的風(fēng)景，擦肩的緣份，和婉轉(zhuǎn)的文思。一些文章獲得了一些機(jī)構(gòu)的獎勵，一些讀者的歡喜，甚至選入一些地方的中考試題，和一些學(xué)校的作業(yè)練習(xí)，但我總是心懷惴惴，每當(dāng)這時，我就以爺爺拾糞我撿穗的往事自勵，來安慰那顆毫不自信的內(nèi)心。

冬晨的白霜還覆蓋著裸露的田野，熹微的晨光剛剪影出村莊的輪廓，爺爺精瘦的身影就出沒在小巷深處，他左手持畚箕右手握鐵耙，每見路邊的狗屎豬糞，有的還冒著熱氣，就彎腰躬背地一一扒進(jìn)畚箕中，晨光中他那昏濁的老眼迷離著，雪白的胡須抖動著，滿臉的皺紋蕩漾著，每扒進(jìn)一坨狗屎或豬糞，仿佛撿到了一堆黃金。等到撿滿一畚箕，就樂顛顛地送到自留地里。我不喜歡撿狗屎卻愛好拾麥穗，五月的家鄉(xiāng)坡坡谷谷被染成了金黃，山山嶺嶺傳來打麥的“嘭嗙”聲響，放學(xué)后的我們會追隨著閃亮的鐮刀，徜徉在一塊塊收割后的麥地，撿拾起遺落在上面的串串金黃。

我想，我寫出的文章，就如爺爺躬背拾取的狗屎豬糞，和我蹦蹦跳跳撿到的麥穗一樣。雖不雅觀，也能肥沃地里的一棵莊稼；雖然稀少，也能飄來淡淡的那縷麥香。

三本散文集，一如既往地歌頌著真善美，而不寫假惡丑。就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那段苦比黃連累似耕牛的歲月，也被我寫得如詩如畫，因為苦難為我安裝了一顆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就是畢業(yè)調(diào)包他分城里我進(jìn)山里，我也對其心存感激，因為大山給我插上了一雙飛翔的翅膀。

常有讀者問我，你的文字清純如泉，灼熱似火，蓊郁而深沉，搖曳而多情，難道你的生活從未曾遭受過風(fēng)刀霜劍，生命中從未遇到過惡濁冷酷？我說，是寫作給了我一顆感恩之心，一腔憐憫之情。光陰的河流里，應(yīng)該流走丑陋、邪惡和寒冷，留下真誠、善良和溫馨，所以我的文章是管悠揚的晨笛，而不是剌向敵人的匕首；是片悠悠的白云，而不是橫掃一切的秋風(fēng)。盡管我佩服魯迅的冷峻，但我更喜歡孫犁的清新。

感謝文字，使我這只迷途的羔羊，重新找到了靈魂的歸路；使我這位失馬的塞翁，重新馳騁在理想的疆途。我寫作，在擺渡，在修行，在救贖；我得到，是蛻變，是涅槃，是升華。

我在光陰之樹上盡情地采摘，在時光之河里盡情的捕捉；在文字的芬芳里自由地呼吸，在文章的阡陌間自如地穿梭。我的世界因?qū)懽鞫兊秘S盈和美好，我的思想因文字而變得深邃和崇高。

實在沒啥相贈，聊寄一片光陰！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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