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墳前的追悔(散文)
鐵素
最近回了一趟家,迫不及待地跪在高高山頭的父母親的墳前。父母親我來看你們了!
十七年前的2003年,父親三月溘逝,沒想到八月中秋的前一個清晨,母親走向荒山,到了世界的那一頭! 兩人同年時隔150天。母親走的是那樣的倉促、那樣的突然、讓活著的人無法接受。八月初得病到八月十三逝去,僅僅十三天,初始我?guī)赣H去了縣里的醫(yī)院,做核磁,已經知道她的腦部有了許多的血塊堵塞了諸多的血管。
這么些年,腦血栓始終是難以治療的病,更別說十幾年前,我們姐弟三人,我是一個每月480元工資的教師,而妹妹則是種50畝地的農民。弟弟剛剛畢業(yè),正在等待分配到單位上班,他分文不掙,經濟條件數(shù)我好,但我在遠離他鄉(xiāng)的外地上班,去一趟光路費就削去工資的零頭。
沒有誰能付得起昂貴的醫(yī)療費。母親只好又回了土窯洞。妹妹承擔起給母親接屎接尿,端茶送水,而我告別母親,要回去辦理請假事宜,請假估計一個星期。盡管我?guī)У氖歉呷膹土暟?,但,盡兒女義務也重要啊,走之前,她還是好好的,沒想到剛到柳林,還沒來得及著手辦理請假,電話追來了,弟弟哭著說,:“快來,再晚了,就見不上面了。”(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的確,等我趕到時,母親和我陰陽兩隔了。為什么要這樣匆匆忙忙? 您知道嗎? 您的所有兒女都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們除了眼淚,不知道該干些什么! 我無從知道您為什么選擇八月十三離開我們,但您知道中秋節(jié)會放幾天假吧,您是想讓我們利用節(jié)假日為您送行嗎?
父母親住的老屋是一個五保戶老光棍遺留下來的,老光棍死后,集體收回,是母親極力說服父親,自己東跑西顛的借錢買下。那地方,通常一進兩開,左右都是所謂的臥室。不知何人設計使用直筒子灶不安煙囪,火灶里扔幾塊硫酸碳,青藍的煙彌漫整個外間,三眼窯洞被熏得窯面都發(fā)黑。大概這地方的人不懂得白粉刷家為何物,一輩子置身于黑色窯洞里,人也被二氧化氮熏成“鐵色戰(zhàn)士”。窯洞不深,所以2米見方的火炕就占半個窯洞?;鹂磺?,留一個一米見方的大洞口,滿山的醋溜樹刨回來,用木丫叉頂?shù)娇磺按蠖纯?,燒過后,炕熱了才滅火睡覺?;鹂坏故怯袀€大煙囪只是專供火炕使用。
母親到來,接手了這窯洞后第一件事就是指導匠人把直筒子灶和火炕連接。 后來, 整個村都學她改了火炕,既省柴火還環(huán)保,黑漆漆的窯洞終于由黑變白,這一技術從晉西傳到晉中,母親簡直可以和黃道婆相媲美。母親下一步就是改變門窗。窗戶是土炕的眼睛,原窯主不知用了幾十年的小方格舊推窗,如我們在水滸電影上潘金蓮推窗看街人的推窗一樣,而且經歷了不知多少年,稀爛歪斜不能用了。并且歪斜的窗框和窗紙都如黑漆,糊窗紙風化以后旗旗傘傘。
母親是個愛干凈的人,一盆水一盆水撒上堿面,拿鐵鍋鏟鏟那些窗欞上的臟污,直到刷洗出它的本來面目,靠最底層被母親換上人臉般大的三格玻璃窗。上面的推窗釘子釘好了歪斜的主干,依舊用白紙糊就!
一進兩開的木板門黑熏熏的,那是積攢了至少80年的老板門,灶火的熏烤和歲月灰塵的積淀,把油污和灰塵像板刷刷過黑油漆,堅硬的連指甲都劃不下一道痕的古董。土炕占了半個窯洞,炕火洞旁邊,有一只搖搖晃晃的圓桌,幾只發(fā)黑笨重,搬不動的木頭小凳擺在它的兩邊。一看就是老古董,那至少是四五十年代,要么是剛解放時實心實意的木匠鼓搗的木凳。小凳半高結實耐用。原木板的凳面五寸厚,那凳腿子手握上去才握一半,粗的把不緊!哪像那新添置的小圓桌,不驚歲月的考驗,空心鐵皮三只腿長一只腿短,支個桌面搖搖晃晃連個碗筷都放不平。無奈,不平是不平,也還是待人接物的唯一的現(xiàn)代物件。老父端來半缸子白開水,放一盒煙,放歌聽收音機至少不用彎腰。
中間窯洞有一清代遺物——大躺柜,純粹是一個沒有推刨、沒有刷漆的大長方盒子,這是老光棍爺爺?shù)臓敔數(shù)倪z產吧,母親買窯洞時隨帶的唯一大家俱。老光混的長輩大概也是好吃懶做的主吧,反正那躺柜粗糙得過分,壓根就沒請木匠推啊刨啊,不小心毛刺會扎到手!只有蓋子是光的,那是母親請人新配的。不過它和家里的小木凳一樣,見識了老古輩木匠的誠心實意,可能那時的人不講究美但求結實耐用就行。當然,有錢的人家排外了。那家伙平行四邊形,笨重的六個小伙抬不動。放到現(xiàn)在,恐怕連垃圾箱都不愿使用它,這一老古董,放在中間窯洞。和熏黑的墻皮一比,還算“風景這邊獨好”。
母親離世,箱子底沒有一錢的銀首飾,更談不到金!只留幾個換洗衣服的包裹,躺柜上排列著幾個吃剩的肺氣腫、氣喘病的藥瓶。口糧、和棄舊的衣物、都在古式躺箱柜里的一邊旮旯里。母親一生清貧,沒有什么遺產,這躺柜,用木板間隔,一半放糧食一般放衣物。
母親的一生可以用兩個字概括“苦”“儉”。童年時代,有日本人和漢奸的侵害,一家人秋冬絮點棉,春夏拆了棉,會織布了,一卷子布還沒裁剪就被漢奸帶著日本人,從蘿卜窖里搜刮走;解放了結婚了,跟著父親去了太原只過了五六年的舒心日子,父親出差意外長逝!和繼父結婚后,正值60年國家困難時期,怕蔣介石反攻,城市開始疏散人口,直至六二壓縮,父母選擇回農村。在柳林逗留了些日子,過不下去就到了本文開頭敘說的那個古老遺留的黑煙熏成鐵板的舊窯洞里過日子……
母親的節(jié)儉留給我們子女的印象太多太多,一塊布剪鞋樣翻來復的比劃,大小肥瘦擠著,剪刀剛剛能剪過去;碎屑填了底槽,一層囫圇布一層碎屑布,那些碎屑布還按著形狀,角對角,扇對扇一點都不浪費。她是改衣服的好手,穿舊的大衣服,把破損的毛邊剪掉做鞋底或鞋墊,衣服沒磨破的中心為我們做襯衣做外罩。雷鋒說的一件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都應驗在她老人家的身上。反正,大人穿小孩穿,老大穿完老二穿。外面穿里邊掩,破碎之后做布鞋。十來年的天氣,
那花色那布料,七八年的在眼前晃。我們家吃喝上更節(jié)儉,一鍋飯,爸的妹的我的小弟的舀過的鍋底,等于撈過的,鍋底就剩半碗或者一碗稀湯,母親實在沒東西可夾,搬來酸菜罐,夾一筷子就湊合一頓。在那個吃喝緊張的時代,偏我和弟妹非常喜歡親戚來家,因為只有他們踏進家門,我們才可以占親戚光打牙祭,窮,也不能哭窮,母親常說,“人情緊著在,拔鍋也招待?!边@個時候,母親和親戚聊些問候語以后,就會搖著身子出去借半斤白面,然后切成細面條,院里的小菜第揪一把韭菜摘一個紅辣椒,紅紅綠綠的菜下鍋,再用銅勺子滴一點油星子,和蔥蒜炸一炸,攪進去那個味道啊香飄半個院。
親戚多日不來,我們也渴望吃一頓好的。這時候大可以去“裝病”或者有意吹冷風或“忘戴帽”生病,這樣就可以吃上母親做的拌湯加一顆雞蛋,要是你的“病”沒有被母親看破的話,就能吃一碗親戚來的時候那種細面條湯面了,一大碗下肚,發(fā)汗了,蒙一張小被子睡一覺就好了。
母親的身體由于年輕時坐月子落下的毛病,只能撐著做一頓飯,每頓飯,大喘著氣做好后要歇一會。歇的工夫,坐一邊抽一袋旱煙,像欣賞什么似的,看親戚或者我們姐妹吃,吃完了,搶完了,沒她的了,她默默起身,鉆在炕旮旯里,照舊吃剩下的一點陳菜,或者干裂的窩頭。
母親離開我們一晃17年了,可是那情景好像就在昨天。17年里,我們是在痛苦和思念中度過的?,F(xiàn)在您在天堂里還好吧?在那里還沒有疾病的纏繞?還沒有人世間的煩惱?是神話中描述的那般幸福的“天堂”嗎?
黃土高原的陽光慢慢融化著清冷,午后,已是高遠蔚藍的天空。無邊的落葉蝴蝶般飛舞,掙脫樹的懷抱,投入泥土碾作香塵。一如生命的最后歸宿那樣,從容離去。每當又一個中秋節(jié)悄然而至,我便想起逝去的二老,心痛牽身。
今日難得再與群山峻嶺之間長眠著的二老進行簡短的對視,無論勤勞賢淑的母親,還是對人豪爽的繼父,他們都選擇了在冰冷的墓窖里面長久的歸棲,雖然一捧黃土掩埋了他們短暫的一生,但母親操勞的影子和父親的傻大氣揮之不去,從母親堅毅的目光中,斷定他們還活著,活在我們姐妹的心里。
稀疏的荒草掩蓋著墳頭,弟弟用手細心的拔開它們,奉上香火祭品,虔誠的跪拜,他們生前都沒來得及見過的弟媳和孫兒,在我們的示范下磕頭上香、祈求保佑。小一輩已經不知道節(jié)儉是怎么一回事。他們的幸福和您的節(jié)儉已經不能相互溝通。
我好想撲上去擁抱那堆冰涼的黃土,叫醒沉睡的父母親。我要跟您絮叨我這幾年的變化,我要和母親撒撒嬌耍耍賴,用頭往她懷里鉆,母親用手再來輕撫著我的頭發(fā),咧著笑得合不攏的嘴巴,讓她知道如今的社會吃穿無憂。我要跟繼父談談做生意不再是投機倒把,不用擔心執(zhí)法如大黃狗攆雞.......他曾經是大廚師,只要有肉菜,廚房里就有他快活吹口哨的聲音!我在心底千萬遍地重現(xiàn)著歷歷的過往,期待有種奇跡可以穿越一切常規(guī),可以釋放我這深切的思念。
可是,除了枯樹老鴉,就只有山墳的沉默,這群山,成了逝去親人們最后的依偎。不敢高語,也不敢低泣,我怕我的喧嘩,會吵醒氣管炎咳嗽變肺氣腫,整夜咳嗽,臨天明吐痰不止,好容易沉睡了17年的母親。
母親曾經以嚴肅的口吻警告我不能哭泣,她相信神靈,我也隨她,極害怕我撲簌的眼淚會是另一世界里傾城滂沱的大雨,毀滅了他們住的村莊。每年的清明和十月寒節(jié),陰與陽都要在這里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逐一有禮有序的進行。以前,都是母親率領我朝奉我親生爸的神靈,到如今,她和繼父也成了冥界村中的一員。每當別人寫出憑吊母親的文章,我便深深地感動和淚流,不再用常人的八竿子不著邊的去判斷誰親誰友的疏離,因為它會勾起我對母親思念的悲情。無限的哀思悄然鋪入心底,彌漫在疼痛哀思恍若遺憾里。
遺憾母親早逝,沒趕上如今的社會,不用每頓飯捉襟見肘,沒趕上白面油糕當常飯享用,沒趕上不再做鞋織襪,皮鞋不想穿換運動鞋,揀名牌的,舒服的,有形的,亮眼的,一堆舊衣服送人都沒人要........繼父和我之間似乎有著血緣相隔的距離,但沒阻礙了母愛。俗話說:寧叫把當官的爹死了,不可把坐炕的娘失去,因為母親操持家務,吃喝穿戴母親親自過問,死了爹的孩子不至于受罪!況且繼父是好人待我視如己出。我擁有母親和父愛,和親生父母無異!
我無障礙地沐浴著母愛,快樂的成長,安然的生活。雖然,我的母親竭盡節(jié)儉之能事,但沒有繼父的上班后額外再加班掙點豆腐渣;冒險“投機倒把”掙點活錢,在三年困難時期是挨不過饑餓歲月的。繼父把錢權給了母親,母親才“節(jié)儉”有方,有米下鍋啊!
如今他們長眠于地下,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們從九泉之下喚出 !不能從遙遠的天國里喚回讓他們重新得到享受新生活新日子的幸福。思念親人,在荏苒歲月,任苦痛澆淚磨啊磨,把那些悲思磨成粉,碾成泥,灑在記憶的扉頁。母親在我的心里永遠活著,搜索依稀的記憶,找尋往昔的片段,母親的容顏如舊。慚愧啊,離得太遠,不能年年墳頭盡孝。真是不可饒恕的大不敬,對不起,母親,對不起,繼父!我背負了愧對母親自我的譴責?!皹溆o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我不奢望我的女兒女婿開車載著我,年年去一回母親墳頭,只希望隔一年去一次。母親生前我力所能及給了她一些衣物錢財,但是她重病期間卻未能喂她一口水,一勺飯,她離開我們的速度太快了,沒等我處理好家務,沒等我布置好畢業(yè)班級的交接,沒等我寫好請假條,她就匆匆合上了她那雙眼!她的年齡剛剛夠上70歲,她的壽衣都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無言!那一刻,倉促的我,感覺是多么負累、羞澀、愧疚、自責、不孝。
希望我的母親在天國里安好,能夠和陽世的我們一樣過著改革開放吃穿無憂幸福的生活!不孝女在陽間懷念苦命的母親,思念碾轉奔波一生的繼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