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過撥人
在黔陽古城,公干二十余年,終歸還是他鄉(xiāng)之客。枝柳鐵路,于城東,向南北延伸。不時載著原木的火車,呼嘯而過。城中,偶有卡車,滿載楠竹疾馳而去,搖搖晃晃的竹尾巴,不知它們將流浪何方。此時此景,我不禁憶起當年苗寨大山里的過撥人來。
我的家鄉(xiāng)壯溪沖,在雪峰山余脈楠木山北麓。一條十余里長的裂谷,橫亙南北。谷南,竹海蕩漾,郁郁蔥蔥;谷北,松杉雜木,莽莽蒼蒼。當年山民守著這金山銀山發(fā)愁,外運不出。山民們祖祖輩輩,只好憑借一副鐵肩膀,一雙巖腳板,從無盡的寶藏中,摳那么一點點,艱難地扛出大山。
過撥,自然成了竹木出山最省力的方式。
山民每人扛一根木頭或者一捆楠竹,下松梁,穿竹林,過溪坎,走田塍,七拐八轉,路徑險阻,風風火火,趕十來里路,才能到公溪河岸。一個人這么扛到頭,再回原地,枯燥,疲憊,又寂寞。加之沒人組織,行進無序,或因各自體能有別,造成干擾和混亂,影響竹木出山效率。而過撥則截然不同。它是一種最原始接力的運輸方法。它講究配合協(xié)作,同出同歸,輕松而快樂,工作效率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過撥,是山里男人的事,偶見女漢子為之,就像戲中的插曲。山里漢子,把進入過撥隊引以為榮,那是成熟男人和精壯勞力的標志。一進過撥隊,生產隊每天記十分工,否則只記八分或九分。雖只差一兩分,但這是山里男人最羞恥的事。過撥人,常自許為騷黃牯”,其他男人,常被戲稱“騸黃牯”(是指被閹割的牛牯)。一個孔武有力,一個“繞腳郞糠”(湘西方言,指虛弱無力)?!膀~黃牯”,在人前抬不起頭?!膀}黃牯”吹牛皮,他們只能在邊上聽,陪著笑臉,內心的酸楚難以言表。在婆娘面前,聲氣也粗不起。可不是麼!陽剛壯實的“騷黃牯”高門大嗓,偷眼瞧著羞赧含情的婆姨,半明半暗,用言語挑逗,說著些“掃把撐門人自開,半夜跳墻狗不叫,老張哎,睡了你女人,你莫惱”的瘋語。
如果你沒到過這,沒見過這里堅挺高大的松竹,沒聽過野性放縱的山風,大概你永遠不會明白,深山里,還隱藏了多少“騷黃牯”與“騸黃牯”與女人野合的故事。山里伢子要成真漢子,除了練好犁田打耙和巴田塍等基本農活把式,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個“騷黃牯”!大家都知道,一個隊里百十口人,整個生產費用,年底工分分紅,都得靠騷黃牯磨肩頭,拼著命,才攢得來錢。男人麼,誰不要光鮮的面皮?更何況,做個“球也攣不成”的“騸黃牯”,多丟人呵!( 文章閱讀網:www.sanwen.net )
做個響當當的騷黃牯,還真得有一副好身板, 一雙好腳力,一個耐磨的好巴肩(襯墊)。
一般的,就在供銷社買個白布巴肩。有路數的,能搭上帆布巴肩,或者用車輪內胎割成的巴肩。帆布巴肩和輪胎巴肩,是騷黃牯的最愛!我父親的巴肩,是母親親手縫制的。那時,買布憑布票,母親就把碎布縫成布塊,再用米湯浸泡貼在報紙上,曬成布殼子。面子布,就咬牙去買幾尺粗白布,浸在桐油里,撈起晾干,再準備結實的麻線棉花??p巴肩是個細致活,一層布殼子,一層棉花,大概三、四層。中間棉花,要墊厚實點,邊上攤薄些,然后蒙上面布,用剪刀裁成豬腰子狀。最后的工序,就是針線活。夜深人靜,父親和孩子都睡下了,母親坐在油燈下,一針一線,針腳細密而均勻,包邊整齊圓滑。有時要做幾個晚上,才能縫好。待縫好后,搭在父親肩頭試試,父親笑呵呵的,感覺那就是最好的巴肩。
一把結實的木軛子(又叫叉把,主要是起到別肩省力和支撐平衡的作用),也是過撥人的心愛之物。找一把稱心如意的木軛子,與孫悟空尋如意金箍棒一般不易。不過,這也難不了我們的“騷黃牯”,我屋背后爛木坑的崖壁上,多得是了!木材,都是些楠木、檀木、柚木和茶樹等上好的材料,扎實硬朗,韌性光滑。然而,要生成天然的丫杈,胳膊粗,人把高,樹干直,這般合適的,就好比尋仙草。騷黃牯們,為找根如意的軛子料,鉆林子,爬山壁,千辛萬苦。父親是在楠木山的巖屋,才找到那根神木的!材料找到了,還要放在火塘上炕,懸炕一年半載,干透,這時才能做軛子。山里漢子都是做軛子的能人里手,鋸木,劈材,成型,刨光,一氣呵成。在叉丫凹處和丫腳平面,各扎入二、三截小鐵楔,再用鋼磨磨尖,抹上桐油,才算大功告成。至于抹汗的蘿卜手巾,草鞋或雨靴等,婆娘們早就準備熨帖了。
山里人,一年到頭,閑不了幾天。不出正月初十,隊長就用哨子把大伙吹進莽林,砍竹,伐木,削木皮,過撥。春耕,播種,插田,施肥,殺蟲等開支,就靠這趟趕忙。秋收后,山民們又對著竹木“出氣”(靠它生錢),砍、伐、削,過撥。冬天老人、孩子御寒的棉衣棉褲,過春節(jié)的糖果、炮竹等年貨,就靠這一場血拼了!
騷黃牯們每次過撥,就是一次壯行出征。雖然只有十里八里,但一干就是個把月。婆娘們對過拔,也看得很重。在春上過撥前,她們會把糍粑藏起,雞蛋積起,僅有的一塊半塊臘肉留起。秋冬過撥,物資豐足,她們可省心了。大米、高粱、粟米、紅薯和葛粑等,樣樣充足。不管怎樣,她們還是要想方設法,保證自己的“英雄”,每天有兩頓吃得飽。老人和婦女,在過撥的沿途,填坑,清路,把一兩米處的藤草和雜樹都砍掉,以確保過撥無羈絆而出險。
過撥,不僅僅需要力量和勇氣,更重要的是技能和團隊精神!
這是個精干的隊伍,必須組織協(xié)調好。隊長要清楚每個人的特殊能力和弱點,然后安排誰栽撥,誰接撥,誰揀撥,誰應該在什么位置,做到胸有成竹。栽撥者,是整個隊伍的靈魂,他是第一個起撥者,每一撥都有他的份。他要根據騷黃牯的人數和路況,確定栽撥數和栽撥的間距及地點,一有差池,就要引起混亂和紛爭,甚至斗毆。揀撥者,是在最后一個位置上。當每個人的位置確定后,他主要負責從竹木的堆子上揀撥,確定一天的過撥量和掌握過撥的節(jié)奏;同時,由他決定大家的作息。這個位置非常重要,一般是隊長的。送撥和接撥都是技術活。每個人都在一定的區(qū)間接送,送得到,接得著,形成默契。一迎一送,面對面,背對背,展現(xiàn)出勞動的和諧與快樂。
當播好秧種,在布谷鳥的啼聲中,騷黃牯們扛著木條或者楠竹,繞著輕煙,沐浴細雨,從高高的龍蟠山和矮盤脊,盤桓而下。到谷底,跨過古巖板橋,沿著歡快的壯溪,一路小跑。一時興起,扯掉草鞋,光著腳板,踩著春泥,送撥,接撥……不知是誰唱起苗家的歌謠:
三個斑鳩喲飛過灣,
兩個成雙么一個單。
蘭花妹妹要嫁出山,
哥哥心里喲像油煎!
牛欄里關貓喲繞松活,
妹妹心里我落不了窠。
咯世喲陪莫了妹雙飛,
下輩子喲做你的梁山伯……
一人唱,二人和,騷黃牯們一路都應和起來。壯溪沖,蕩漾著山歌和歡笑聲。路坎邊的桃樹,落紅繽紛。寬厚的腳板,踏得泥水四濺。一撥接,一撥送,一撥撥過得行云流水,似乎不是在扛竹木,而是他們附著竹木飛天,在林間,在古道,在綿綿的煙雨中。唱著,和著,走著,過撥人把偷聽山歌的女娃子的心和腰肢都唱軟了。不久,女娃子后背也背了娃,灶臺前變著花樣給男人蒸臘肉,煎糍粑,烤紅薯……
冬晨,壯溪田疇、高坎,山灣,枯莖草葉,風霜高潔。路上,竹樹低首,銀發(fā)蒼蒼;路下,“狗牙齒”(植物)亮亮晶晶的。騷黃牯們,著草鞋單褲,扛著二百余斤的枕木,用軛子別著,喝氣成霧,踏得“狗牙齒”咔擦咔嚓作響。送撥到位,轉身背對著前方,用軛子支撐住枕木。接撥人與送撥人,背貼背,同樣用軛子撐住枕木。當接撥者掌握到平衡點時,兩人同聲:起喲!接撥者,邁開步子,血脈僨張:嗷嚯嚯,嗷嚯嚯……一路吆喝著。送撥者,拄軛在風中,目視著接撥者,伸脖張嘴:嗷嚯嚯……額臉青筋暴突,赤紅如血,轉身健步接撥。嗷嚯嚯,嗷嚯嚯……此起彼伏,震蕩不息。竹葉子上的晶白,也脫落下來。冬陽里,壯溪沖的山山嶺嶺,分外妖嬈。
父親任生產隊長多年,曾對我說,過撥最要命的是在冰凍天。那年冬天,寒雨紛紛揚揚,北風一吹,到處晶瑩赤滑。路面上硬梆梆的,大鐵錘砸下去,一個圓圓的白印。腳一踩上,身子就滑出去了。為了趕在臘八節(jié)前將枕木銷售出去,父親給過撥者每人準備一根棕繩和一斤精鋼櫟子(一種多年生藤蔓植物,塊莖如姜,荒年可充饑,亦可釀酒)酒。棕繩把草鞋和腳掌繞捆在一起,可以防滑。酒裝在竹壺中,隨時可喝一小口御寒。
過撥人扛上凝凍的枕木,緩慢前行,寂寥無聲。那天,父親栽完撥后,放心不下古楓木樹險段的過撥,連忙回趕。父親在回趕途中,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太公蔣真元和我母親帶領二十幾個老人婦女,每人扛著一捆干稻草,沿路在險處鋪上一小把。太公手執(zhí)鋼釬,在最險點鑿出一塊坎來,供過撥人下腳。父親端著酒壺,猛喝了幾口,面如關公,逢遇過撥人都說:為了老人和婆娘們,我們拼了!過撥人眼里都噙滿淚水,答道,我們拼了!
“起喲!嗷嚯嚯,嗷嚯嚯——”過撥人的聲音劃過天空中,融入風雪的嗚鳴聲中。他們扛著竹木,在風雪中過撥行進。老人和婦女,不時在雪路上鋪上稻草,就像在人生行進的坐標軸上刻上精準的刻度……
山路上踏石留痕,歲月蜿蜒不斷。那是一九七七年的冬天。一條沙石路穿過壯溪沖,沿著鐘盤、龍船盤逶迤而去。終于,一輛輛汽車轟隆隆地開進壯溪沖,源源不斷把竹木運出大山。寂靜的原野,沸騰起來。
大山,永遠不會老。壯溪沖,永遠充滿活力。老去的,是大山的子孫,是曾經壯如山的過撥人。如今,還有幾人記起大山的過撥人?想起父親去世時,瞅著屋角那把黃檀木軛子,我淚流滿面……
作者:蔣啟發(fā)(筆名:壯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