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欲問
家里有輛單車,還是四年前我?guī)?a target="_blank">父母一起換掉屋頂瓦時從學(xué)校騎回來的。
農(nóng)村里的房瓦,以前,估計(jì)千百年以前就是那種用土直接燒成的青灰色的小瓦,唐詩里就有那一句,陶盡門前土,粼粼居大廈。確乎,極小的時候,我還看見隊(duì)屋的敞坪里,有幾個講著外地口音的做瓦匠,嫻熟地用一整塊軟的帆布,不停地重復(fù)著在布上上泥,涂抹,再將布向上迅速而輕巧一提,四塊田泥做成的瓦坯就成型了,只待太陽曬干,然后,整齊地放進(jìn)坪下的一個大坑做成的窯子里燒上幾天,再冷卻就成了瓦。做瓦是個技術(shù)活,燒窯更是自有其秘訣。隊(duì)上有年青的小伙等瓦匠們走以后,自己便仿著燒瓦,瓦坯還好,只是厚一些,可是辛苦了十天半個月燒出來的瓦不是燒得變了形,就是沒有燒透,拿在手上輕輕一敲就碎了,而且顏色也不是青灰色,卻是桔紅色,像是燒窯的年青人惱紅了的懊喪著的臉。青色的小瓦蓋在屋頂上,像是一條條有點(diǎn)起伏的龍的背脊,有大戶人家的房子多,在屋頂?shù)淖罡咛幧线€厚厚地堆上一條橫著的瓦,將兩頭又高高地翹起,做成各種形狀,顯得很有氣勢。但是這種小瓦一經(jīng)風(fēng)吹雨淋,時間久了,再加上有個什么嚎春的夜貓?jiān)谖菝嫔喜冗^,瓦就移了位,或是踩破了,便露出空來。一到下雨時季,可苦了屋子里的大人,到處要用盆啊瓢的忙著去接漏。但還是接不全,于是帳頂淋濕了,桌子淋濕了,地面也淋濕了,滑滑的,能踩出一層烏灰色的泥。
后來有了外地的琉璃瓦,瓦相對來說貴,但是換上以后,就是有傾盆大雨也不用擔(dān)心會有半點(diǎn)漏進(jìn)來。村子里的屋頂一個接著一個由青灰色變成了湖蘭色或是暗紅色的琉璃瓦時,叔叔便和父親商量著一起喊車買了回來。換瓦時,擔(dān)心人手不夠,便喊了我回來。當(dāng)時我騎著車,到鎮(zhèn)上買點(diǎn)什么釘子什么的,飛快地就打了一個來回,很是方便。瓦換好了,母親說,住了一輩子的瓦屋,終于不再擔(dān)心下雨了。路還是有點(diǎn)遠(yuǎn),騎車費(fèi)力,我就一直放在了家中,再沒有騎回學(xué)校?;丶矣袝r閑著,便騎著它也在外邊兜幾圈兒。我從屋子里推出這輛車,拍了拍車架上的灰,又給車加了一些氣,和父母說了聲,今天到舅媽們家里走一走,便騎著車出去了。
舅媽家在沅江,距我的家有二十來里路。
騎著車在路上走。沒有用力地踩,背后有一點(diǎn)點(diǎn)微微地風(fēng)在吹著。車很平緩地不緊不慢地沿著一條彎彎的省道走著。大年初二的早晨九點(diǎn)多,有太陽在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高大枝干頂上交錯著的細(xì)密枯枝里穿行著。我看了一眼太陽,太陽發(fā)出白亮的光芒,一點(diǎn)也不刺眼。出門前,我查了一下天氣,說是有霧霾,果然,眼前不遠(yuǎn)處總是有一層薄薄的白灰似的東西在浮動著。我知道,這不是單純的白霧。兒時的清晨,走在這條路上上學(xué)時,也看見過淺淺的、薄薄的白霧在眼前不遠(yuǎn)的青翠的山巒間緩緩的繚繞著,一抬頭,在這座山間像是輕紗似的在游,走過一段,再一看,這座山前的白霧不見了,只有清峻的山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放眼去尋它,它又輕靈靈地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山的腳下去了。可是,眼前的是霧霾,灰蒙蒙的,雖然不是很厚,便是也是鋪天蓋地的,整個世界都被它所熏染著,浸洗著,顯得空氣里都有一陣陣著壓抑著的透不過氣來的沉重。但是還算是不重,在北方來霾的時候,出門都帶著裝有過濾嘴的口罩的身影們在身邊來來去去的急行時,我眼中便有了些鄙夷的神色,心里在想著,這么的弱不禁風(fēng)啊。于是下定了決心不戴這玩意兒。真的,快三年了,在我碰上的有霾的日子里出門,從未曾戴過口罩。擠在地鐵里,看著滿廂的口罩的面孔,我也突然感覺到滿廂的口罩的面孔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便深深地在心底里想,這北方畢竟不是我的家鄉(xiāng)啊。南方,不知什么時候,也不見了那飄紗般輕盈的白霧,這霾,從哪里來的。可曾是我從北方回來時,粘在身上帶來的么?我抬頭再看看那白的太陽,有灰黑色的像是一絲絲升騰著的急馳著的濃煙在面前掠過,而那太陽,也像是被熏成了半灰半白的顏色。
可是,馬路上的人們沒有一個帶口罩的,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走著,扶老攜幼的,高興地邊走邊聊著什么開心的事兒。有小孩子一不留神,掙脫了大人看管的手,往前跑,驚得大人急急的在后邊追上來,一把提住小孩的衣領(lǐng),一只手往孩子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大罵,我的伢,馬路上車子這么多,不想活了啊。小孩便大哭了起來。人群里便起了一陣哄笑。那走在最后頭的上了年紀(jì)的男人,一臉地酒紅,肯定剛才用餐時喝了不少,也大笑起來,滿口被煙熏黑的牙齒全都露了出來。拿著煙的手指頭,有一個碩大的金箍子在閃著黃色的光。(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條路的有好長的一段是我讀書時要經(jīng)過的地方。那時,馬路上,高大的梧桐樹與香樟樹間開著生長著,給六月天里的馬路帶來了一片片的蔭涼。在樹下經(jīng)過,可以看到路下有清清的池塘,貯滿了一池的綠水。塘邊的彎柳下,還不時有幾個戴著斗笠的人用自制的細(xì)竹做成的魚竿垂釣,有清風(fēng)送過,拂起細(xì)的絲線在水面也動起了一圈圈的細(xì)紋。若是春天里經(jīng)過,池塘邊,青山下,盡是大片大片的田地一丘接著一丘,田里盡是濃濃的綠色,那是綠綠的紫云英的葉子,連綿像是一整塊無垠的綠毯,延伸到山的盡頭。而順著彎彎的公路經(jīng)過一個很陡的上坡,再下來,又到了山的另一邊,而那像是山盡頭的綠,到了這邊便是更加開闊地平鋪開來,伸展開來。
但,現(xiàn)在那無垠的綠色看不到了。田也不是田了。
我看到了往日長綠的地方,都是樹,而這些樹都一律是被截了肢一樣,沒有了那生機(jī)的綠葉,沒有了那些細(xì)密的枝條,只有變了形的粗的枝干,彎曲著伸向天空,在霧霾中冰冷地怵望著高空,枝干上還吊著大袋小袋的營養(yǎng)液。它們的根底下,都被一圈圈黃色的高土給包圍著,一堆堆的畫著圓圈的土連接著,伸展著。我心底里在默默地喊著,我曾經(jīng)的那些綠色的齊整的田壟都到了哪里去了啊。而現(xiàn)在,只有觸目驚心的一圈圈的黃土。黃土上有的樹,長著一些綠色的葉子,但是那綠色呀,只能是勉強(qiáng)能稱得上綠,卻不是那種生機(jī)盎然的綠,頂多是能叫得上焦綠吧??赡芤坏?a target="_blank">夏天,經(jīng)不上幾個日頭,也便會蔫了,枯萎了。這種情況非常多。單車經(jīng)過,不時發(fā)現(xiàn),有枯死的大樹橫倒著,躺在了馬路邊,而捆著它根底部的草繩還是一樣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纏著。這些樹啊,原來是有一個溫馨的寧靜的家,在那里,它們枝繁葉茂,在那里,它們快樂歌唱。它們何曾會想到如今的這般光景。
一路上,從益陽到沅江,都是成片的這種景象,那曾經(jīng)的綠綠的田野不見了,那流著潺潺水響的池塘不見了。只有這看著只想望到頭,卻望不到頭的移栽了的樟樹,光著截?cái)嗟难局Φ目莞?,在霧霾里冷冷地靜默著。有幾個上坡,我從車上下來,推著車,慢慢地走,眼睛也只是低著看著腳下的石子。初二的這個時候,不時有豪華的車從身邊飛馳而過,卷起了一陣陣塵土。我不想往外看,因?yàn)檫@一處,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原野,沒有了我小時候,走累了,想躲進(jìn)濃蔭里的那一片清涼的翠竹林。我多么希望,轉(zhuǎn)過這一個坡,再抬頭時,不再是那一片片斷臂的樟樹林??墒?,轉(zhuǎn)過山坡,還是那無窮的的樟樹林,斷臂的樟樹林。林邊的馬路上,還砌上了高大的貼著磁磚的拱門,門頂處,寫著幾個財(cái)大氣粗的字,什么生態(tài)園林。寫著有大量名貴花木出售,聯(lián)系人,某總某總的。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因?yàn)檫@個行業(yè)的興起,都已經(jīng)發(fā)了財(cái)??墒邱R路邊上以前那些掩映在竹林中露出矮矮的、用兒時那些熟悉的小青瓦做成的屋檐一角的小土磚房早就不見蹤影了。
只有陌生的大屋,像是畫里邊的形狀的大屋,蓋著琉璃的瓦,貼著漂亮的墻磚,一幢比一幢更加氣派的出現(xiàn)在眼前。大屋用漏窗的圍墻高高地圈了起來。里邊停著各種高檔的名貴的車。而馬路上,不時有車飛馳而過,卷起一陣陣黃灰,撲在我緩慢地動著的單車上。
(中國社科院匡列輝2019年2月6日大年初二晚上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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