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兒女齊吼秦腔，對于關(guān)中人而言秦腔就如同是植根于骨子里的東西一樣無法割舍。高興時，郁悶時，一個人打發(fā)寂寞時，都會吼上一兩嗓子，那才叫一個酣暢淋漓！那是戲，是曲，更是人內(nèi)心深處情感交集時釋放的最有力的吶喊。這是千百年來秦人關(guān)于人生，塵世，以及生命思索的結(jié)晶和傳承，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傳統(tǒng)文化。一輩又一輩的人們就是這樣激昂悲壯的從苦難的歷史進(jìn)程中一路呼喊著，吼著一步步走來。所以不看戲或是看不懂戲的關(guān)中人，我想至少生活應(yīng)該是有遺憾的。

合陽縣的鄉(xiāng)會多，許多村子每年都會有一個固定的集會日子，不是清明時節(jié)就是暑里天，都是農(nóng)閑日子，因為一年只有一次，所以甚是隆重。集會本身沒有太出奇的地方 ，吃貨日雜布匹老三樣，重要的是人多，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會來看熱鬧，在外打工亦或是有公干的本村人士都會趕時節(jié)奔回來，跟過大年一樣的重視。過會時一般都會請戲班子湊興，要么是本縣獨有的線猴戲，要么就是西安的大劇團(tuán)。雖然鄰村的鄉(xiāng)會多，但我家卻少有外村的親戚，所幸并不影響看戲。我婆和我爺兩位老人都愛看戲，我自然就成了少不了的跟班，幾歲上就隨老人們開始看戲了。

記得最早的一次是去鄰村北渠西 看戲，臨畔種地的，出了自家村抬腿就是。兩位老人自帶小板凳，早早就在戲臺子前面占好了位子。當(dāng)晚上演的有一出《竇娥冤》記憶猶新，只記得演員哭的凄凄慘慘的，臺下的掌聲歡呼聲不斷，村里還給演員披了紅。汽燈下那化了妝的竇娥長得真好看，冤不冤咱也看不懂。看過熱鬧的那一節(jié)，就和兩個小玩伴去場子外面追打開來，最后累了就在戲臺側(cè)面的帆布上不小心睡著了。等到覺得有點冷醒來的時候，呀！空曠的場子里就剩個戲臺和我了。臺上的汽燈像怪獸一樣嘶嘶作響，微風(fēng)中擺動個不停，我的心瞬間就提到了嗓子眼。家里人怎么會不管我了？當(dāng)時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那個委屈就差嚎嚎大哭了，只因聲大了害怕招狼，眼淚磅礴愣是不敢出聲。發(fā)了一會呆趕緊順路往回跑，我的神，夜半時分，伸手不見五指，路邊的草叢高的低的黑冬冬一片，不敢看，更不敢多想，小腿丫子撒開一氣就跑到了家門口。拍了一聲父親就打開了門，原來父親也是找了幾遍前腳剛進(jìn)的門，一進(jìn)門這才撲到婆的懷里放聲大哭。婆哈哈哈笑著說；‘好了好了，看我狗娃哭得比竇娥還冤，婆是放心鄰村熟人多，又丟不了，實在是找不見??！’哎，這戲鬧得。

東邊坡下村子叫南蔡，是有名的大村莊，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七古會，一旦請戲班子了就過一前一后總共三天，熱鬧非凡。南蔡村勢大，老是請西安的大戲，有李愛琴，馬友仙，雷開元等享譽三秦的名角，如此一來，整個村子就鬧翻了天。打掃房子，蒸白饃，割肉買菜，請出嫁的老女們回門，巷道里人潮涌動，十字路口水泄不通，吆喝聲叫賣聲，因為擁擠罵罵咧咧的吵鬧聲，擠丟了媳婦或是孩子的呼喊聲，一浪蓋過一浪，混合成了一片，好一派人間盛世景象！天上的太陽無形間都火辣了幾分。擠也罷，每年我都會陪老人去看戲，盡管更多的時候我也只是瞎子看戲圖個熱鬧。窮苦慣了的關(guān)中農(nóng)人對于秦腔的熱愛那是幾千年的積累和依賴，那一種高亢激昂，樸實豪放的秦音是大家心中最貼近煙火的味道。即便在那個艱辛無比的年代，都沒有什么可以影響他們看戲的熱情。

再后來，外村只要有戲的日子，我就會用架子車?yán)移湃タ磻颉＠先藧劭磻?，也愛說戲，戲里的許多故事都是她講給我的。一輩子只上過幾天識字班的我婆，一生剛強，通曉事理，性格耿直，敢說敢當(dāng)，頗有巾幗風(fēng)范。我想老人家對世事的通達(dá)和對現(xiàn)實的堅韌，以及對未來的期望，大半應(yīng)該都是從戲里體悟到的。自己當(dāng)時幼稚的思想里覺得，看戲并不能解決現(xiàn)實里家境的貧窮，也不能救活我體弱多病早逝的父親，陪伴和同行更多的是為了老人的高興，盡孝心而已，多年后才深深領(lǐng)悟到其中的精髓。看戲不單單是生活的一種閑適，也是一種心靈的充盈，人更多時候需要在戲曲里別人的故事中尋覓和成全自己對世事，對人間，對生命的諸多悲憫，還有苦盡甘來，花好月圓終成正果的些許安慰吧！臺上的坐念唱打，淺唱低吟，那字字珠璣，那聲聲吶喊，又何嘗不是人世間每天上演的悲壯和深情。那才子佳人，那風(fēng)花雪月，又何嘗不是每一個普通人心中對生活的最美期待？！

我成長里的每一份安暖都來此于我婆給予我的一針一線，我所有性格的塑造和熏陶無不來此于我婆的一言一行，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人們都驚奇于我長成了我婆行事處世的樣子，直言快語，嫉惡如仇，哪一種行俠仗義的情懷由來已久，深入骨髓。多的志向到?jīng)]有，半生最討厭的就是戲里的那些奸人，白臉奸賊那是個固有的說辭和扮相，秦檜，潘仁美，嚴(yán)蒿一流，遺臭萬年的角。戲里的善惡分明，忠孝禮儀看多了，人的價值觀和取向就明朗了許多，路無形間便走穩(wěn)了許多。戲曲于人是一種潤物無聲的熏陶。(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工作后不久，就給家里買了個錄音機，挺金貴的，花去了一個多月的工資。也不是為了顯擺，只是為了方便我婆聽?wèi)颍厍磺康拇艓зI了滿滿一抽屜，老人可高興了！記得有一次下前夜班回來，叫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婆來開門，原來老人在聽?wèi)?，聲音放的太大了，一入迷把寶貝孫子給忘了。哈哈，其實她聽?wèi)驔]睡覺是專門等著我回來，我是她這世間唯一的心事。當(dāng)時巷道里殷實家道的幾戶已經(jīng)有了黑白的電視機，婆的家教嚴(yán)，不讓去別人家看，因為此事有一次還打了我妹妹，讓我心疼了好些年。莫辦法，沒爹的孩子從小就背負(fù)了許多。九六年春節(jié)的時候我狠心花兩千多元買了一臺彩電，老人看戲便方便了許多，再也不用出門了。圖像清晰，收的臺又多，鄰家對門的都來看個熱鬧，我婆整天樂呵呵的，遙控板上的塑料裹了兩層子，總是不離手。坐在炕頭看戲的日子，應(yīng)該是我婆一生最高興舒坦的時候，我也欣慰于自己的成長，窮書生沒有狀元及第，窮日子總算有了起色。于艱辛了一輩子抓養(yǎng)我成人的老人而言也算是苦盡甘來吧！

我愛我婆，也享受陪婆看戲的所有時光，二十多歲了還睡在婆的身邊，那一種幸福讓我終生難忘。戲里的故事在平常的煙火里一點一滴地氤氳開來，生活里的一顰一笑，喜怒哀樂也正如戲里演繹的那樣越發(fā)的殷實豐滿。秦人聽秦腔，秦人吼秦腔，哪一種直上直下，激昂高亢，粗獷豪放，音寬嗓大的曲調(diào)，是這方水土上獨有的味道。我無意于去研究它的歷史淵源，也無需刻意的記下每一句經(jīng)典的臺詞，耳熏目染間所有的忠孝禮儀，萬古情長早已經(jīng)貫穿了整個身心，影響著我的認(rèn)知和成長。

婆已經(jīng)故去二十多年了，戲也很少看了，思緒和牽念卻依舊縈繞在夢境里，戲里的故事依然在平常里上演著。多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真正洞悉到看戲的樂趣，讀懂戲里的精髓時，才明白我婆熱愛看戲的意義所在，再苦難的日子人都得有一種精神寄托，以此來激勵自己堅強度過。戲里就是世上，世上有時比戲里苦多了，想起這話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婆，便有了一種揪心的疼。。。

有苦兒在塵世大聲呼救，叫不應(yīng)摯愛祖母我熱淚雙流

想當(dāng)年您養(yǎng)我恩若父母，卻怎么一別間永不回頭

思想起到叫人遺恨悠悠

再不能陪您看戲四下走，再不能聽您訓(xùn)兒淳淳聲

再不能倚門等孫三六九，再不能披星戴月五更頭

再不能堂前呼我緊叮囑，再不能聽?wèi)虬褜O來教授

再不能直言仗義辯世明，再不能開懷痛罵心中怒

再不能春來早規(guī)種，再不能夏來累地頭

再不能秋拾田間豆，再不能卜卦問收成

再不能看我耕田土，再不能與我慶豐收

再不能和孫笑炕頭，再不能為我解憂愁

寫著寫著淚雙流，漢馬的功勞昭千秋

我婆疼我?guī)资d，我思恩情何時休

何其痛也，終是再不能，再也不能！

香襲布衣于2020年2月21日泣

首發(fā)散文網(wǎng)：http://www.277762.cc/sanwen/vbaob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