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時候，我家屋后的院子里住著一位老婆婆，她獨自一人生活。當(dāng)時她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樣子，村子里大多數(shù)的人都喊她奶奶?，F(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她在村里的輩分特別高，比大多數(shù)人都至少高了兩輩。我們小孩子們都害怕她，因為我們在捉迷藏時，一跑到她家院子里，就會立即被她沉著臉轟出來。由于她家姓羊，家里又喂了兩只羊，我們這一群小孩子背地里都稱她羊奶奶。

盡管她和我們家是前后鄰居，但我從未見過她到我家來串門。有時我媽媽烙餅子，會讓我給她送過去幾個。羊奶奶就會說：“回去跟你娘說，她烙的玉米面餅子真好吃?！?/p>

她也不到其他人家里去。由于她是五保戶，生產(chǎn)隊的會也沒見她參加過。夏秋兩季，生產(chǎn)隊長都會帶著人給她送來一些粗糧和細(xì)糧。她見到這些人也會招呼他們坐屋里喝點茶、歇一會，但他們往往放下糧食之后，說上幾句話就走了。羊奶奶外出的時間很有規(guī)律，除了偶爾拿幾個雞蛋去代銷點換些鹽和煤油之外，就是半上午、半下午到村外的坑塘邊或溝渠旁去放她的兩只羊。

到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已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時候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把責(zé)任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羊奶奶的羊群也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七、八只了。她還是整天沒有笑臉，有人和她打招呼，她只是簡單應(yīng)一聲，我們小孩子一見她便飛跑過去。

一九八七年，我已經(jīng)是一名初中生了，在離村子十多里遠(yuǎn)的一所初中讀書，吃住在校，只在星期六下午才回家。這時候，我們村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多農(nóng)戶蓋起了新瓦房，差不多家家戶戶都用上了電燈，甚至有個別富裕的家庭還買了電視機。到了晚上，很少再有小孩在戶外游蕩，差不多都去有電視機的人家去看電視了。

可是，羊奶奶家卻沒有用電。我聽爸爸說，隊里打算往她家接電線，但是羊奶奶說她用油燈習(xí)慣了，隊長也就沒有勉強。(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這年的寒假，大概已經(jīng)過了祭灶，家家都忙著蒸饅頭、炸油條、買年貨準(zhǔn)備過年，我們放假的學(xué)生也在家里幫忙干些小活。

一天下午，我們?nèi)艺χㄓ蜅l，突然聽到后院傳來羊奶奶撕心裂肺的哭聲。爸爸對媽媽說：“停一下，過去看看出啥事了！”

我們幾個連忙跑到后院，只見羊奶奶正坐在地上放聲痛哭，旁邊一位西裝革履的陌生老頭在勸說著，他顯得手足無措。

“奶奶，你是咋了？”我媽媽急忙問。

羊奶奶擦了擦臉上的淚，“我沒事，又把你們一家驚動過來了?！?/p>

很快，又有其他的鄰居聞聲趕了過來。那個老頭見有人過來，忙掏出兜里的香煙讓大家抽。

有一位老太太喊了一句：“你是羊娃子么？”那位西裝革履的老頭點點頭，“是我，我是羊娃子！”

說話間，又有越來越多的人趕到了這個小院。

羊奶奶從地上爬了起來，紅著眼睛對大家說：“娃子回來了，走，都到俺屋里坐一會吧?！?/p>

那個陌生的老頭打開一只黑色的大手提包，從里面掏出一大把糖果發(fā)給前來的婦女和小孩。幾個大人和他們一塊去了堂屋，孩子們站在院子里說笑。

羊娃子回村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又有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年人來到了這個院子里，這么多人到羊奶奶家來是我以前從未見到過的。

吃晚飯的時候，聽爸爸媽媽說，羊奶奶的丈夫小名羊娃子，大號羊志誠，解放前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后來就隨國民黨部隊一起去了臺灣。國民黨允許在臺灣的老兵回鄉(xiāng)探親了，他這才有機會回老家看看。羊奶奶盼了幾十年，總算把親人盼回來了。

在接下來的春節(jié)前后，羊奶奶家經(jīng)常是門庭若市，鄉(xiāng)干部、村干部、她家的親戚、羊娃子從前的發(fā)小都紛紛前來看望。由于人比較多，還借走了我家?guī)装岩巫樱Φ梦页燥埖臅r候只能站著。羊奶奶老兩口在大年初五送還椅子的時候到我家坐了一會，送給我們一些糖果，對我們家多年來對羊奶奶的照顧表達(dá)了謝意。

從羊爺爺?shù)目谥?，我們得知他隨大部隊去臺灣十多年以后就退伍了。眼看回鄉(xiāng)無望，他就用退伍金娶了當(dāng)?shù)匾晃还媚?。婚后兩個人做過涼粉，賣過早點，后來用積蓄盤下一所房子開了一個雜貨鋪。夫妻二人辛辛苦苦把四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現(xiàn)在除了小兒子還在臺北上大學(xué)外，其他的五個子女都成了家，分出去住了。

羊奶奶坐在一旁一直默默地流著眼淚，最后她問：“你咋不知道往家里寫封信??？”羊爺爺解釋道：“也找人寫過幾封信，誰知道咱這兒鄉(xiāng)的名字都變了。見你沒有回信，我也沒有再寫?！?/p>

我的父母一邊聽著，一邊感慨著，還一邊勸慰著羊奶奶。

羊爺爺是在正月十六那天上午回臺灣的。羊爺爺是五代單傳，五服以內(nèi)并沒有親人，他和羊奶奶的親生孩子解放前都夭折了，羊奶奶收養(yǎng)的一個女兒已出閨多年并且?guī)缀醪粊碜邉?。因此，給他送行的人并不太多，羊奶奶、村長還有幾位街坊鄰居把羊爺爺送到村后的公路上。

等了一會兒，過來了一輛去周家口的汽車。村長和羊爺爺一起上了汽車，之后村長還要把羊爺爺再送到鄭州，羊爺爺自己就回臺灣了。其他的人看著汽車走遠(yuǎn)了，也都回村了。

返回的路上，有人問羊奶奶咋沒跟他一起去，羊奶奶解釋說自己年紀(jì)大了，哪兒也不想去了，老頭說他明年還會從臺灣回來。

羊奶奶一時間成了這個小村莊以及鄰近幾個村街頭巷尾茶余飯后議論的熱點人物。

羊奶奶的娘家在沙河北岸，她從小死了娘，她的父親后來也不知去向，是她的大伯和大娘把她撫養(yǎng)長大的。這個苦命的姑娘在十八歲那年嫁給了賣涼粉的羊娃子，兩個人年齡相當(dāng)，當(dāng)時可以說是一對金童玉女。婚后她的命運開始有了轉(zhuǎn)機。第二年，她為羊家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這對于五世單傳的羊家來說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兩年后，羊奶奶又生下一個女兒，一家人自然都非常歡喜。

誰料就在第二年，也就是民國三十一年，中原地區(qū)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大旱災(zāi)。羊娃子的爹娘在這一年雙雙餓死，在羊娃子夫婦帶著孩子去逃荒的路上，他們的女兒得急病死了。兩年后，夫妻二人帶著兒子回到家鄉(xiāng)，兒子當(dāng)年夏天洗澡的時候，淹死在村前的池塘里。這個可憐的女人大病了一場，次年收養(yǎng)了遠(yuǎn)房親戚的一個女兒做養(yǎng)女，之后再沒有生育。

幾年以后，羊娃子又被國民黨抓壯丁抓走了。丈夫被抓走后，這個女人的精神簡直要崩潰了，她只得靠要飯為生。后來家鄉(xiāng)解放，羊奶奶母女分得一些田地，娘倆的日子好了起來。

后來，羊奶奶收養(yǎng)的女兒嫁到幾里外的一個村莊，由于娘倆不對脾氣，再加上女兒也有點嫌棄她，所以她就很少回娘家。村里人都很可憐她，大家能周濟她的就周濟她一下。生產(chǎn)隊的時候，讓她看菜園，后來又給她辦了五保，由生產(chǎn)隊養(yǎng)活她。羊娃子這次從臺灣回來，也是老天有眼，羊奶奶等了幾十年總算有了結(jié)果。

只是羊娃子在臺灣又有了一窩，將來這一家人不知道會走到哪一步呢？

一九八八年的春節(jié)前，臘月二十，羊娃子又從臺灣回來了，還帶著他臺灣的老婆。兩個女人一見面就抱頭痛哭，羊娃子在旁邊默默地抹眼淚。

臺灣女人對羊奶奶說：“大姐，這幾十年你受苦了。志誠經(jīng)常跟我說你的事，一提到你，我們就在一塊哭。你將來就跟我們一起去臺灣吧。你放心，大姐，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百年以后讓他們給你養(yǎng)老送終！”

羊奶奶說：“妹子，這些年多虧你了。你把娃子照顧得好，又為咱羊家延續(xù)了香火，你是咱家的大功臣啊。我這輩子哪兒也不去了，能見到你們倆，我就是死了也值了?！?/p>

這時，院子里又圍滿了人，羊奶奶趕緊招呼大家進(jìn)屋。

到了晚上，街坊鄰居中有幾個人來到羊奶奶家里，對她說，“你家雖說今年沒有養(yǎng)羊，但房子這么小，只有一張床，三個人也不夠用啊?！?/p>

臺灣女人說：“今晚俺姐妹兩個就睡到這屋了，好好嘮嘮。這個老頭讓他出去睡吧。大姐，你看咋樣？”羊奶奶連連說好。

于是，羊爺爺就去鄰居家歇了。兩個女人聊了一夜，兩個人一會兒一塊哭，一會兒又一塊笑。

第二天，羊爺爺托人到集市上買了一張大床和幾床棉被。晚上，兩個女人睡在里間，他睡在外間。

在接下來的十幾天里，羊奶奶三個人幾乎沒有在家里吃過飯。羊娃子的遠(yuǎn)房族人，年輕時的朋友，街坊鄰居，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都請他們到家里吃頓飯。正是春節(jié)的時候，家家都準(zhǔn)備的有酒有菜。到別人家吃飯，羊娃子他們總會帶些禮物。兩個女人形影不離，好的就像親姐妹一般。三個人也抽空一起去拜訪了幾家多年沒有走動的遠(yuǎn)房親戚。

正月十五那天上午，三人一起乘車去了周家口，晚上又一起看了燈展。當(dāng)晚他們就住在周家口的一家賓館里。

第二天早飯后，羊娃子說要帶羊奶奶去商場買衣服，羊奶奶高興地說：“那中啊，我這一輩子還沒穿過買的衣裳哩！”

三位老人一起到商場去轉(zhuǎn)，幾個女營業(yè)員都好奇的圍了過來。有個女孩笑著問羊娃子：“老大爺，你是給誰買衣服??？”

羊娃子指著羊奶奶說：“就是給她！”

營業(yè)員給他們介紹了幾款老年人的服裝，但羊奶奶都不太滿意。羊奶奶在商場轉(zhuǎn)了一圈，她對羊娃子說：“還是給我買一身顏色鮮的吧！”

最后，她就給自己選了一套中年婦女穿的衣服。臺灣女人說：“大姐，再選兩件吧?！毖蚰棠虛u了搖頭，“這一身衣裳就夠用了！”

三個人在周家口又逛了大半天，傍晚，他們乘坐出租車回到家里。

幾個人坐在堂屋聊了一會兒。羊奶奶起身對他們說：“今兒個轉(zhuǎn)了大半天，我累得慌。今兒晚上我就一個人睡了，記著明天老早喊我?！?/p>

說完，她就進(jìn)了里間，把門簾放了下來。

第二天早上，臺灣女人起床后先去做好了早飯，然后回到堂屋喊羊奶奶吃早飯。喊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臺灣女人就趕緊喊羊娃子。

兩個人進(jìn)了里間，看見羊奶奶平躺在床上，穿著前一天剛買的那套新衣服，臉上帶著微笑。羊娃子上前去拉她的手，發(fā)現(xiàn)手已冰涼，這才知道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

羊娃子和臺灣女人頓時都嚎啕大哭起來。

201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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