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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朝花夕拾》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父親的病 瑣記 藤野先生 范愛農 后記 魯迅

2022-03-21 00:00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 ━朝花夕拾

目錄

7、叢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8、父親的病

9、瑣記

10、藤野先生

11、范愛農

12、后記


7、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F(xiàn)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后來呢?后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墻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xiàn)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面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yǎng)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么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只。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只,裝在叉袋里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只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么家里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里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墻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fā)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里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F(xiàn)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只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于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

  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里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xù)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guī)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于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于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象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斷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xiàn)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8、父親的病

大約十多年前罷,S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y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他們只得都依他。待去時,卻只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他一到門,只見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復診一回?!比耘f引到房里,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于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睆膹娜萑葑叩阶狼?,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毕旅媸鞘鹈?,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敝魅嗽诒澈笳f。

“可以,”他說。于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毕旅嫒允鞘鹈?,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y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于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F(xiàn)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jù)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姜”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墒钦f也奇怪,大約后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jù)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么葉天士先生,只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搬t(yī)者,意也?!逼鋾r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還要拼了性命,跑進深山里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于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里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墒牵∈遣灰o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醫(yī),除他之外,實在也只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y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y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

蘆根和經霜三年的甘蔗,他就從來沒有用過。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彼坪趵ハx也要貞節(jié),續(xù)弦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并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然而還有“平地木十株”呢,這可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了,問藥店,問鄉(xiāng)下人,問賣草藥的,問老年人,問讀書人,問木匠,都只是搖搖頭,臨末才記起了那遠房的叔祖,愛種一點花木的老人,跑去一問,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藥引尋到了,然而還有一種特別的丸藥: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水腫一名鼓脹,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剛毅因為憎恨“洋鬼子”,預備打他們,練了些兵稱作“虎神營”,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這道理。可惜這一種神藥,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離我家就有五里,但這卻不像平地木那樣,必須暗中摸索了,陳蓮河先生開方之后,就懇切詳細地給我們說明。

“我有一種丹,”有一回陳蓮河先生說,“點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價錢也并不貴,只要兩塊錢一盒……”

我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我這樣用藥還會不大見效,”有一回陳蓮河先生又說,“我想,可以請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qiān)……醫(yī)能醫(yī)病,不能醫(y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我的父親沉思了一會,搖搖頭。

凡國手,都能夠起死回生的,我們走過醫(yī)生的門前,??梢钥匆娺@樣的扁額?,F(xiàn)在是讓步一點了,連醫(yī)生自己也說道:“西醫(yī)長于外科,中醫(yī)長于內科?!钡荢城那時不但沒有西醫(yī),并且誰也還沒有想到天下有所謂西醫(yī),因此無論什么,都只能由軒轅岐伯的嫡派門徒包辦。軒轅時候是巫醫(yī)不分的,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的門徒就還見鬼,而且覺得“舌乃心之靈苗”。這就是中國人的“命”,連名醫(yī)也無從醫(yī)治的。

不肯用靈丹點在舌頭上,又想不出“冤愆”來,自然,單吃了一百多天的“敗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腫,父親終于躺在床上喘氣了。還請一回陳蓮河先生,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舊泰然地開了一張方,但已停止敗鼓皮丸不用,藥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藥就煎好,灌下去,卻從口角上回了出來。

從此我便不再和陳蓮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時看見他坐在三名轎夫的快轎里飛一般抬過;聽說他現(xiàn)在還康健,一面行醫(yī),一面還做中醫(yī)什么學報,正在和只長于外科的西醫(yī)奮斗哩。

中西的思想確乎有一點不同。聽說中國的孝子們,一到將要“罪孽深重禍延父母”的時候,就買幾斤人參,煎湯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幾天氣,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醫(yī)學的先生卻教給我醫(yī)生的職務道:可醫(yī)的應該給他醫(yī)治,不可醫(yī)的應該給他死得沒有痛苦?!@先生自然是西醫(yī)。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吃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他。我有時竟至于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shù)模液軔畚业母赣H。便是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想。

早晨,住在一門里的衍太太進來了。她是一個精通禮節(jié)的婦人,說我們不應該空等著。于是給他換衣服;又將紙錠和一種什么《高王經》燒成灰,用紙包了給他捏在拳頭里……

“叫呀,你父親要斷氣了??旖醒剑 毖芴f。

“父親!父親!”我就叫起來。

“大聲!他聽不見。還不快叫?!”

“父親?。?!父親?。?!”

他已經平靜下去的臉,忽然緊張了,將眼微微一睜,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說。

“父親?。。 ?/p>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說,又較急地喘著氣,好一會,這才復了原狀,平靜下去了。

“父親?。?!”我還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氣。

我現(xiàn)在還聽到那時的自己的這聲音,每聽到時,就覺得這卻是我對于父親的最大的錯處。

十月七日。


注釋譯文

①文章最初發(fā)表于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一卷第二十一期。

②S城:這里指紹興城。

③英洋:即“鷹洋”,墨西哥銀元,幣面鑄有鷹的圖案。鴉片戰(zhàn)爭后曾大量流入我國。

④葉天士(1667—1746年):名桂,號香巖,江蘇吳縣人。清乾隆時名醫(yī)。他的門生曾搜集其藥方編成《臨證指南醫(yī)案》十卷。

⑤“醫(yī)者,意也?!保赫Z出《后漢書·郭玉傳》:“醫(yī)之為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庇炙未D戮帯豆沤袷挛念惥邸非凹骸疤圃S胤宗善醫(yī)?;騽衿渲鴷?,答曰:‘醫(yī)言意也。思慮精則得之,吾意所解,口不能宣也?!?/p>

⑥陳蓮河:指何廉臣(1860—1929年),當時紹興的中醫(yī)。

⑦平地木:即紫金牛,常綠小灌木,一種藥用植物。

⑧“虎神營”:清末端郡王載漪(文中說是剛毅,似誤記)創(chuàng)設和率領的皇室衛(wèi)隊。李希圣在《庚子國變記》中說:“虎神營者,虎食羊而神治鬼,所以詛之也。”

⑨軒轅岐伯:指古代名醫(yī)。軒轅,即黃帝,傳說中的上古帝王;岐伯,傳說中的上古名醫(yī)。今所傳著名醫(yī)學古籍《黃帝內經》,是戰(zhàn)國秦漢時醫(yī)家托名黃帝與岐伯所作。

⑩中醫(yī)什么學報:指《紹興醫(yī)藥月報》。一九二四年春創(chuàng)刊,何廉臣任副編輯,在第一期上發(fā)表《本報宗旨之宣言》,宣揚“國粹”。

11“罪孽深重禍延父母”:舊時一些人在父母死后印發(fā)的訃聞中,常有“不孝男××、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顯考(或顯妣)……”等一類套話。

12《高王經》:即《高王觀世音》。據(jù)《魏書·盧景裕傳》:“……有人負罪當死,夢沙門教講經,覺時如所夢,默誦千遍,臨刑刀折,主者以聞,赦之。此經遂行于世,號曰《高王觀世音》?!迸f俗在人死時,把《高王經》燒成灰,捏在死者手里,大概即源于這類故事,意思是死者到“陰間”如受刑時可減少痛苦。

13 衍太太:作者從叔祖周子傳的妻子。



9、瑣記

  衍太太現(xiàn)在是早已經做了祖母,也許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時卻還年青,只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她對自己的兒子雖然狠,對別家的孩子卻好的,無論鬧出什么亂子來,也決不去告訴各人的父母,因此我們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舉一個例說罷,冬天,水缸里結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玩。我們推論禍首,認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卻決不如此。假如她看見我們吃冰,一定和藹地笑著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的多。”

  但我對于她也有不滿足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時候了,我還很小,偶然走進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人看書。我走近去,她便將書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這是什么?”我看那書上畫著房屋,有兩個人光著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象。正遲疑間,他們便大笑起來了。這使我很不高興,似乎受了一個極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大約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經十多歲了,和幾個孩子比賽打旋子,看誰旋得多。她就從旁計著數(shù),說道,“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著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嬸母也恰恰走進來。她便接著說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聽我的話。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br/>
  雖然如此,孩子們總還喜歡到她那里去。假如頭上碰得腫了一大塊的時候,去尋母親去罷,好的是罵一通,再給擦一點藥;壞的是沒有藥擦,還添幾個栗鑿和一通罵。衍太太卻決不埋怨,立刻給你用燒酒調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說這不但止痛,將來還沒有瘢痕。

  父親故去之后,我也還常到她家里去,不過已不是和孩子們玩耍了,卻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談閑天。我其時覺得很有許多東西要買,看的和吃的,只是沒有錢。有一天談到這里,她便說道,“母親的錢,你拿來用就是了,還不就是你的么?”我說母親沒有錢,她就說可以拿首飾去變賣;我說沒有首飾,她卻道,“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大廚的抽屜里,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這類東西……。”

  這些話我聽去似乎很異樣,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時又真想去打開大廚,細細地尋一尋。大約此后不到一月,就聽到一種流言,說我已經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這實在使我覺得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來源,我是明白的,倘是現(xiàn)在,只要有地方發(fā)表,我總要罵出流言家的狐貍尾巴來,但那時太年青,一遇流言,便連自己也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好。那么,走罷!

  但是,那里去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偟脤e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那時為全城所笑罵的是一個開得不久的學校,叫作中西學堂,漢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學。然而已經成為眾矢之的了;熟讀圣賢書的秀才們,還集了《四書》的句子,做一篇八股來嘲誚它,這名文便即傳遍了全城,人人當作有趣的話柄。我只記得那“起講”的開頭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今也不然:鳩舌之音,聞其聲,皆雅言也……?!币院罂赏鼌s了,大概也和現(xiàn)今的國粹保存大家的議論差不多。但我對于這中西學堂,卻也不滿足,因為那里面只教漢文、算學、英文和法文。功課較為別致的,還有杭州的求是書院,然而學費貴。

  無須學費的學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個進去的學校,目下不知道稱為什么了,光復以后,似乎有一時稱為雷電學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極陣”、“混元陣”一類的名目??傊贿M儀鳳門,便可以看見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桿和不知多高的煙通。功課也簡單,一星期中,幾乎四整天是英文:“Itisacat?!薄癐sitarat?”一整天是讀漢文:“君子曰,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愛其母,施及莊公。”一整天是做漢文:《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

  初進去當然只能做三班生,臥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兩塊。頭二班學生就不同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塊。不但上講堂時挾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著,決非只有一本“潑賴媽”和四本《左傳》的三班生所敢正視;便是空著手,也一定將肘彎撐開,象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后面總不能走出他之前。這一種螃蟹式的名公巨卿,現(xiàn)在都闊別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育部的破腳躺椅上,發(fā)現(xiàn)了這姿勢,然而這位老爺卻并非雷電學堂出身的,可見螃蟹態(tài)度,在中國也頗普遍。

  可愛的是桅桿。但并非如“東鄰”的“支那通”所說,因為它“挺然翹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因為它高,烏鴉喜鵲,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盤上。人如果爬到頂,便可以近看獅子山,遠眺莫愁湖,——但究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遠,我現(xiàn)在可委實有點記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險,下面張著網(wǎng),即使跌下來,也不過如一條小魚落在網(wǎng)子里;況且自從張網(wǎng)以后,聽說也還沒有人曾經跌下來。

  原先還有一個池,給學生學游泳的,這里面卻淹死了兩個年幼的學生。當我進去時,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還造了一所小小的關帝廟。廟旁是一座焚化字紙的磚爐,爐口上方橫寫著四個大字道:“敬惜字紙”。只可惜那兩個淹死鬼失了池子,難討替代,總在左近徘徊,雖然已有“伏魔大帝關圣帝君”鎮(zhèn)壓著。辦學的人大概是好心腸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總請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場來放焰口,一個紅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盧帽,捏訣,念咒:“回資羅,普彌耶吽,唵吽!唵!耶!吽?。。 ?br/>
  我的前輩同學被關圣帝君鎮(zhèn)壓了一整年,就只在這時候得到一點好處,——雖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樣的好處。所以當這些時,我每每想:做學生總得自己小心些。

  總覺得不大合適,可是無法形容出這不合適來。現(xiàn)在是發(fā)現(xiàn)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烏煙瘴氣”,庶幾乎其可也。只得走開。近來是單是走開也就不容易,“正人君子”者流會說你罵人罵到聘書,或者是發(fā)“名士”脾氣,給你幾句正經的俏皮話。不過那時還不打緊,學生所得的津貼,第一年不過二兩銀子,最初三個月的試習期內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無問題,去考礦路學堂去了,也許是礦路學堂,已經有些記不真,文憑又不在手頭,更無從查考。試驗并不難,錄取的。

  這回不是Itisacat了,是DerMann,DieWeib,DasKind。漢文仍舊是“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學集注》。論文題目也小有不同,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是先前沒有做過的。

  此外還有所謂格致、地學、金石學、……都非常新鮮。但是還得聲明:后兩項,就是現(xiàn)在之所謂地質學和礦物學,并非講輿地和鐘鼎碑版的。只是畫鐵軌橫斷面圖卻有些麻煩,平行線尤其討厭。但第二年的總辦是一個新黨,他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大抵看著《時務報》,考漢文也自己出題目,和教員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華盛頓論》,漢文教員反而惴惴地來問我們道:“華盛頓是什么東西呀?……”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學堂里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匯編》,那書面上的張廉卿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币晃槐炯业睦陷厙烂C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骙跪奏……,”那文章現(xiàn)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大約是劉坤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面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他們覺得開煤礦并不難。于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來,終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凄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里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面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里面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yè),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yè),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么?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鉆下地面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了。所余的還只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只剩了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yè),曾經游歷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后,他鄭重地說:——

  “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xiàn)銀?!?br/>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詳,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后來呢?后來,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10、藤野先生

  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結隊的“清國留學生”的速成班,頭頂上盤著大辮子,頂?shù)脤W生制帽的頂上高高聳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的,除下帽來,油光可鑒,宛如小姑娘的發(fā)髻一般,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

  中國留學生會館的門房里有幾本書買,有時還值得去一轉;倘在上午,里面的幾間洋房里倒也還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間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響得震天,兼以滿房煙塵斗亂;問問精通時事的人,答道,“那是在學跳舞。”

  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仙臺的醫(yī)學專門學校去。從東京出發(fā),不久便到一處驛站,寫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名目。其次卻只記得水戶了,這是明的遺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仙臺是一個市鎮(zhèn),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還沒有中國的學生。

  大概是物以希為貴罷。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其名曰“龍舌蘭”。我到仙臺也頗受了這樣的優(yōu)待,不但學校不收學費,幾個職員還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監(jiān)獄旁邊一個客店里的,初冬已經頗冷,蚊子卻還多,后來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只留兩個鼻孔出氣。在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無從插嘴,居然睡安穩(wěn)了。飯食也不壞。但一位先生卻以為這客店也包辦囚人的飯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幾次三番,幾次三番地說。我雖然覺得客店兼辦囚人的飯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難卻,也只得別尋相宜的住處了。于是搬到別一家,離監(jiān)獄也很遠,可惜每天總要喝難以下咽的芋梗湯。

  從此就看見許多陌生的先生,聽到許多新鮮的講義。解剖學是兩個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學。其時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挾著一迭大大小小的書。一將書放在講臺上,便用了緩慢而很有頓挫的聲調,向學生介紹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后面有幾個人笑起來了。他接著便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fā)達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從最初到現(xiàn)今關于這一門學問的著作。起初有幾本是線裝的;還有翻刻中國譯本的,他們的翻譯和研究新的醫(yī)學,并不比中國早。

  那坐在后面發(fā)笑的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掌故頗為熟悉的了。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這藤野先生,據(jù)說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時竟會忘記帶領結;冬天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的,有一回上火車去,致使管車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車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們的話大概是真的,我就親見他有一次上講堂沒有帶領結。

  過了一星期,大約是星期六,他使助手來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見他坐在人骨和許多單獨的頭骨中間,——他其時正在研究著頭骨,后來有一篇論文在本校的雜志上發(fā)表出來。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么?”他問。

  “可以抄一點。”

  “拿來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講義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還我,并且說,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給他看一回。我拿下來打開看時,很吃了一驚,同時也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原來我的講義已經從頭到末,都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訂正。這樣一直繼續(xù)到教完了他所擔任的功課:骨學、血管學、神經學。

  可惜我那時太不用功,有時也很任性。還記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將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講義上的一個圖來,是下臂的血管,指著,向我和藹的說道:——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點位置了?!匀?,這樣一移,的確比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那么樣的,我們沒法改換它?,F(xiàn)在我給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

  但是我還不服氣,口頭答應著,心里卻想道:——

  “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的?!?br/>
  學年試驗完畢之后,我便到東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學校,成績早已發(fā)表了,同學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間,不過是沒有落第。這回藤野先生所擔任的功課,是解剖實習和局部解剖學。

  解剖實習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興地,仍用了極有抑揚的聲調對我說道:——

  “我因為聽說中國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擔心,怕你不肯解剖尸體?,F(xiàn)在總算放心了,沒有這回事?!?br/>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為難的時候。他聽說中國的女人是裹腳的,但不知道詳細,所以要問我怎么裹法,足骨變成怎樣的畸形,還嘆息道,“總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級的學生會干事到我寓里來了,要借我的講義看。我檢出來交給他們,卻只翻檢了一通,并沒有帶走。但他們一走,郵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開看時,第一句是:——

  “你改悔罷!”

  這是《新約》上的句子罷,但經托爾斯泰新近引用過的。其時正值日俄戰(zhàn)爭,托老先生便寫了一封給俄國和日本的皇帝的信,開首便是這一句。日本報紙上很斥責他的不遜,愛國青年也憤然,然而暗地里卻早受了他的影響了。其次的話,大略是說上年解剖學試驗的題目,是藤野先生講義上做了記號,我預先知道的,所以能有這樣的成績。末尾是匿名。

  我這才回憶到前幾天的一件事。因為要開同級會,干事便在黑板上寫廣告,末一句是“請全數(shù)到會勿漏為要”,而且在“漏”字旁邊加了一個圈。我當時雖然覺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譏刺我了,猶言我得了教員漏泄出來的題目。

  我便將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幾個和我熟識的同學也很不平,一同去詰責干事托辭檢查的無禮,并且要求他們將檢查的結果,發(fā)表出來。終于這流言消滅了,干事卻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

  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但我接著便有參觀槍斃中國人的命運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學,細菌的形狀是全用電影來顯示的,一段落已完而還沒有到下課的時候,便影幾片時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情形。但偏有中國人夾在里邊:給俄國人做偵探,被日本軍捕獲,要槍斃了,圍著看的也是一群中國人;在講堂里的還有一個我。

  “萬歲!”他們都拍掌歡呼起來。

  這種歡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這一聲卻特別聽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國來,我看見那些閑看槍斃犯人的人們,他們也何嘗不酒醉似的喝彩,——嗚呼,無法可想!但在那時那地,我的意見卻變化了。

  到第二學年的終結,我便去尋藤野先生,告訴他我將不學醫(yī)學,并且離開這仙臺。他的臉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說話,但竟沒有說。

  “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逼鋵嵨也]有決意要學生物學,因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說了一個慰安他的謊話。

  “為醫(y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怕于生物學也沒有什么大幫助?!彼麌@息說。

  將走的前幾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給我一張照相,后面寫著兩個字道:“惜別”,還說希望將我的也送他。但我這時適值沒有照相了;他便叮囑我將來照了寄給他,并且時時通信告訴他此后的狀況。

  我離開仙臺之后,就多年沒有照過相,又因為狀況也無聊,說起來無非使他失望,便連信也怕敢寫了。經過的年月一多,話更無從說起,所以雖然有時想寫信,卻又難以下筆,這樣的一直到現(xiàn)在,竟沒有寄過一封信和一張照片。從他那一面看起來,是一去之后,杳無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總還時時記起他,在我所認為我?guī)煹闹?,他是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一個。有時我常常想:他的對于我的熱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誨,小而言之,是為中國,就是希望中國有新的醫(yī)學;大而言之,是為學術,就是希望新的醫(yī)學傳到中國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偉大的,雖然他的姓名并不為許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講義,我曾經訂成三厚本,收藏著的,將作為永久的紀念。不幸七年前遷居的時候,中途毀壞了一口書箱,失去半箱書,恰巧這講義也遺失在內了。責成運送局去找尋,寂無回信。只有他的照相至今還掛在我北京寓居的東墻上,書桌對面。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xù)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11、范愛農

  在東京的客店里,我們大抵一起來就看報。學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專愛打聽社會上瑣事的就看《二六新聞》。一天早晨,辟頭就看見一條從中國來的電報,大概是:——

  “安徽巡撫恩銘被JoShikiRin刺殺,刺客就擒?!?br/>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煥發(fā)地互相告語,并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是怎樣三個字。但只要是紹興人,又不專看教科書的,卻早已明白了。這是徐錫麟,他留學回國之后,在做安徽候補道,辦著巡警事物,正合于刺殺巡撫的地位。

  大家接著就預測他將被極刑,家族將被連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紹興被殺的消息也傳來了,徐錫麟是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人心很憤怒。有幾個人便密秘地開一個會,籌集川資;這時用得著日本浪人了,撕烏賊魚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蓀的家屬去。

  照例還有一個同鄉(xiāng)會,吊烈士,罵滿洲;此后便有人主張打電報到北京,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會眾即刻分成兩派:一派要發(fā)電,一派不要發(fā)。我是主張發(fā)電的,但當我說出之后,即有一種鈍滯的聲音跟著起來:——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fā)什么屁電報呢。”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象在渺視。他蹲在席子上,我發(fā)言大抵就反對;我早覺得奇怪,注意著他的了,到這時才打聽別人:說這話的是誰呢,有那么冷?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我非常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于是便堅執(zhí)地主張要發(fā)電,同他爭起來。結果是主張發(fā)電的居多數(shù),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來擬電稿。

  “何必推舉呢?自然是主張發(fā)電的人羅——。”他說。

  我覺得他的話又在針對我,無理倒也并非無理的。但我便主張這一篇悲壯的文章必須深知烈士生平的人做,因為他比別人關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憤,做出來就一定更動人。于是又爭起來。結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誰承認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個擬稿的和一兩個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發(fā)。從此我總覺得這范愛農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當初以為是滿人,這時才知道還在其次;第一倒是范愛農。中國不革命則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除去。

  然而這意見后來似乎逐漸淡薄,到底忘卻了,我們從此也沒有再見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鄉(xiāng)做教員,大概是春末時候罷,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見了一個人,互相熟視了不過兩三秒鐘,我們便同時說:——

  “哦哦,你是范愛農!”

  “哦哦,你是魯迅!”

  不知怎地我們便都笑了起來,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還是那樣,然而奇怪,只這幾年,頭上卻有了白發(fā)了,但也許本來就有,我先前沒有留心到。他穿著很舊的布馬褂,破布鞋,顯得很寒素。談起自己的經歷來,他說他后來沒有了學費,不能再留學,便回來了?;氐焦枢l(xiāng)之后,又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F(xiàn)在是躲在鄉(xiāng)下,教著幾個小學生糊口。但因為有時覺得很氣悶,所以也趁了航船進城來。

  他又告訴我現(xiàn)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從此他每一進城,必定來訪我,非常相熟了。我們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fā)笑。一天我忽而記起在東京開同鄉(xiāng)會時的舊事,便問他:——

  “那一天你專門反對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緣故呢?”

  “你還不知道?我一向就討厭你的,——不但我,我們?!?br/>
  “你那時之前,早知道我是誰么?”

  “怎么不知道。我們到橫濱,來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們,搖搖頭,你自己還記得么?”

  我略略一想,記得的,雖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時是子英來約我的,說到橫濱去接新來留學的同鄉(xiāng)。汽船一到,看見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將行李放到稅關上去候查檢,關吏在衣箱中翻來翻去,忽然翻出一雙繡花的弓鞋來,便放下公事,拿著子細地看。我很不滿,心里想,這些鳥男人,怎么帶這東西來呢。自己不注意,那時也許就搖了搖頭。檢驗完畢,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須上火車。不料這一群讀書人又在客車上讓起坐位來了,甲要乙坐在這位子,乙要丙去坐,做揖未終,火車已開,車身一搖,即刻跌倒了三四個。我那時也很不滿,暗地里想:連火車上的坐位,他們也要分出尊卑來……。自己不注意,也許又搖了搖頭。然而那群雍容揖讓的人物中就有范愛農,卻直到這一天才想到。豈但他呢,說起來也慚愧,這一群里,還有后來在安徽戰(zhàn)死的陳伯平烈士,被害的馬宗漢烈士;被囚在黑獄里,到革命后才見天日而身上永帶著匪刑的傷痕的也還有一兩人。而我都茫無所知,搖著頭將他們一并運上東京了。徐伯蓀雖然和他們同船來,卻不在這車上,因為他在神戶就和他的夫人坐車走了陸路了。

  我想我那時搖頭大約有兩回,他們看見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讓坐時喧鬧,檢查時幽靜,一定是在稅關上的那一回了,試問愛農,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們帶這東西做什么?是誰的?”

  “還不是我們師母的?”他瞪著他多白的眼。

  “到東京就要假裝大腳,又何必帶這東西呢?”

  “誰知道呢?你問她去?!?br/>
  到冬初,我們的景況更拮據(jù)了,然而還喝酒,講笑話。忽然是武昌起義,接著是紹興光復。第二天愛農就上城來,戴著農夫常用的氈帽,那笑容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老迅,我們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復的紹興。我們同去?!?br/>
  我們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骨子是依舊的,因為還是幾個舊鄉(xiāng)紳所組織的軍政府,什么鐵路股東是行政司長,錢店掌柜是軍械司長……。這軍政府也到底不長久,幾個少年一嚷,王金發(fā)帶兵從杭州進來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會來。他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

  我被擺在師范學校校長的飯碗旁邊,王都督給了我??疃僭坜r做監(jiān)學,還是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還是不行,王金發(fā)他們?!币粋€去年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來訪我,慷慨地說,“我們要辦一種報來監(jiān)督他們。不過發(fā)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還有一個是子英先生,一個是德清先生。為社會,我們知道你決不推卻的?!?br/>
  我答應他了。兩天后便看見出報的傳單,發(fā)起人誠然是三個。五天后便見報,開首便罵軍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員;此后是罵都督,都督的親戚、同鄉(xiāng)、姨太太……。

  這樣地罵了十多天,就有一種消息傳到我的家里來,說都督因為你們詐取了他的錢,還罵他,要派人用手槍來打死你們了。

  別人倒還不打緊,第一個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叮囑我不要再出去。但我還是照常走,并且說明,王金發(fā)是不來打死我們的,他雖然綠林大學出身,而殺人卻不很輕易。況且我拿的是???,這一點他還能明白的,不過說說罷了。

  果然沒有來殺。寫信去要經費,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時傳令道:再來要,沒有了!

  不過愛農得到了一種新消息,卻使我很為難。原來所謂“詐取”者,并非指學校經費而言,是指另有送給報館的一筆款。報紙上罵了幾天之后,王金發(fā)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們的少年們便開起會議來,第一個問題是:收不收?決議曰:收。第二個問題是:收了之后罵不罵?決議曰:罵。理由是:收錢之后,他是股東;股東不好,自然要罵。

  我即刻到報館去問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說了幾句不該收他錢的話,一個名為會計的便不高興了,質問我道:——

  “報館為什么不收股本?”

  “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說下去了,這一點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說出連累我們的話來,他就會面斥我太愛惜不值錢的生命,不肯為社會犧牲,或者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fā)抖的記載。

  然而事情很湊巧,季弗寫信來催我往南京了。愛農也很贊成,但頗凄涼,說:——

  “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

  我懂得他無聲的話,決計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辭職,自然照準,派來了一個拖鼻涕的接收員,我交出賬目和余款一角又兩銅元,不是校長了。后任是孔教會會長傅力臣。

  報館案是我到南京后兩三個星期了結的,被一群兵們搗毀。子英在鄉(xiāng)下,沒有事;德清適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脫下衣服,照了一張照片,以顯示一寸來寬的刀傷,并且做一篇文章敘述情形,向各處分送,宣傳軍政府的橫暴。我想,這種照片現(xiàn)在是大約未必還有人收藏著了,尺寸太小,刀傷縮小到幾乎等于無,如果不加說明,看見的人一定以為是帶些瘋氣的風流人物的裸體照片,倘遇見孫傳芳大帥,還怕要被禁止的。

  我從南京移到北京的時候,愛農的學監(jiān)也被孔教會會長的校長設法去掉了。他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我想為他在北京尋一點小事做,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沒有機會。他后來便到一個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時時給我信,景況愈困窮,言辭也愈凄苦。終于又非走出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處飄浮。不久,忽然從同鄉(xiāng)那里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已經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疑心他是自殺。因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jù)。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fā)表,現(xiàn)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敝虚g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br/>
  后來我回故鄉(xiāng)去,才知道一些較為詳細的事。愛農先是什么事也沒得做,因為大家討厭他。他很困難,但還喝酒,是朋友請他的。他已經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

  “也許明天就收到一個電報,拆開來一看,是魯迅來叫我的?!彼麜r常這樣說。

  一天,幾個新的朋友約他坐船去看戲,回來已過夜半,又是大風雨,他醉著,卻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勸阻他,也不聽,自己說是不會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雖然能浮水,卻從此不起來。

  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還是自殺。

  他死后一無所有,遺下一個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幾個人想集一點錢作他女孩將來的學費的基金,因為一經提議,即有族人來爭這筆款的保管權,——其實還沒有這筆款,大家覺得無聊,便無形消散了。

  現(xiàn)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中學已該畢業(yè)了罷。

  十一月十八日。



12、后記

  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F(xiàn)在知道是錯了,“胡”應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做的《資暇集》卷下,題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風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祜為胡。只如憲宗朝涇將郝玭,蕃中皆畏憚,其國嬰兒啼者,以玭怖之則止。又,武宗朝,閭閻孩孺相脅云:薛尹來!咸類此也。況《魏志》載張文遠遼來之明證乎?(原注:麻祜廟在睢陽。鹿阝方節(jié)度李丕即其后。丕為重建碑。)

  原來我的識見,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貽譏于千載之前,真是咎有應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廟碑或碑文,現(xiàn)在尚在睢陽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們當可以看見和小說《開河記》所載相反的他的功業(yè)。

  因為想尋幾張插畫,常維鈞兄給我在北京搜集了許多材料,有幾種是為我所未曾見過的。如光緒己卯(1879)肅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形似“冊”,四十)孝圖》--原書有注云:“冊讀如習。”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稱四十,而必須如此麻煩--即其一。我所反對的“郭巨埋兒”,他于我還未出世的前幾年,已經刪去了。序有云:--

  ……坊間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兒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訓?!`不自量,妄為編輯。凡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者,概從割愛;惟擇其事之不詭于正,而人人可為者,類為六門?!?br/>
  這位肅州胡老先生的勇決,委實令我佩服了。但這種意見,恐怕是懷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來已久的,不過大抵不敢毅然刪改,筆之于書。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圖》,前有紀常鄭績序,就說:

  ……況邇來世風日下,沿習澆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擇古人投爐埋兒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腸為損親遺體。殊未審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跡。盡孝無定形,行孝無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難泥古之事。因此時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異,求其所以盡孝之心則一也。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門問孝,所答何嘗有同然乎?……

  則同治年間就有人以埋兒等事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于這一位“紀常鄭績”先生的意思,我卻還是不大懂,或者象是說:這些事現(xiàn)在可以不必學,但也不必說他錯。

  這部《百孝圖》的起源有點特別,是因為見了“粵東顏子”的《百美新詠》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衛(wèi)道之盛心可謂至矣。雖然是“會稽俞葆真蘭浦編輯”,與不佞有同鄉(xiāng)之誼,--但我還只得老實說:不大高明。例如木蘭從軍的出典,他注云:“隋史”。這樣名目的書,現(xiàn)今是沒有的;倘是《隋書》,那里面又沒有木蘭從軍的事。

  而中華民國九年(1920),上海的書店卻偏偏將它用石印翻印了,書名的前后各添了兩個字:《男女百孝圖全傳》。第一葉上還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篇“吳下大錯王鼎謹識”的序,開首先發(fā)同治年間“紀常鄭績”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歐化東漸,海內承學之士,囂囂然侈談自由平等之說,致道德日就淪胥,人心日益澆漓,寡廉鮮恥,無所不為,僥幸行險,人思幸進,求所謂砥礪廉隅,束身自愛者,世不多睹焉?!鹩^斯世之忍心害理,幾全如陳叔寶之無心肝。長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實陳叔寶模胡到好象“全無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來配“忍心害理”,卻未免有些冤枉。這是有幾個人以評“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的事的。

  至于人心,有幾點確也似乎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論》出現(xiàn)后,上海就很有些書名喜歡用“男女”二字冠首?,F(xiàn)在是連“以正人心而厚風俗”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概為因不滿于《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罷。

  從說“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趁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于“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閑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著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fā)生過問題。

  我幼小時候,在故鄉(xiāng)曾經聽到老年人這樣講:--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尸體,最初是面對面抱著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fā)笑了,說:哈哈!這么一個年青姑娘抱著這么一個老頭子!于是那兩個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著。”

  好!在禮義之邦里,連一個年幼--嗚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出,也有這么艱難!

  我檢查《百孝圖》和《二百冊孝圖》,畫師都很聰明,所畫的是曹娥還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吳友如畫的《女二十四孝圖》(1892)卻正是兩尸一同浮出的這一幕,而且也正畫作“背對背”,如第一圖的上方。我想,他大約也知道我所聽到的那故事的。還有《后二十四孝圖說》,也是吳友如畫,也有曹娥,則畫作正在投江的情狀,如第一圖下。就我現(xiàn)今所見的教孝的圖說而言,古今頗有許多遇盜,遇虎,遇火,遇風的孝子,那應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國的哭和拜,什么時候才完呢?

  至于畫法,我以為最簡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仙本,這本子早已印入《點石齋叢畫》里,變成國貨,很容易入手的了。吳友如畫的最細巧,也最能引動人。但他于歷史畫其實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擅長的倒在作“惡鴇虐妓”,“流氓拆梢”一類的時事畫,那真是勃勃有生氣,令人在紙上看出上海的洋場來。但影響殊不佳,近來許多小說和兒童讀物的插畫中,往往將一切女性畫成妓女樣,一切孩童都畫得象一個小流氓,大半就因為太看了他的畫本的緣故。

  而孝子的事跡也比較地更難畫,因為總是慘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兒”,無論如何總難以畫到引得孩子眉飛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還有“嘗糞心憂”,也不容易引人入勝。還有老萊子的“戲彩娛親”,題詩上雖說“喜色滿庭幃”,而圖畫上卻絕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氣息。

  我現(xiàn)在選取了三種不同的標本,合成第二圖。上方的是《百孝圖》中的一部分,“陳村何云梯”畫的,畫的是“取水上堂詐跌臥地作嬰兒啼”這一段。也帶出“雙親開口笑”來。中間的一小塊是我從“直北李錫彤”畫的《二十四孝圖詩合刊》上描下來的,畫的是“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于親側”這一段;手里捏著“搖咕咚”,就是“嬰兒戲”這三個字的點題。但大約李先生覺得一個高大的老頭子玩這樣的把戲究竟不象樣,將他的身子竭力收縮,畫成一個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無趣。至于線的錯誤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罵刻工。查這刻工當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慎獨山房刻本,無畫人姓名,但是雙料畫法,一面“詐跌臥地”,一面“為嬰兒戲”,將兩件事合起來,而將“斑斕之衣”忘卻了。吳友如畫的一本,也合兩事為一,也忘了斑斕之衣,只是老萊子比較的胖一些,且綰著雙丫髻,--不過還是無趣味。

  人說,諷刺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孩子對父母撒嬌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順眼。放達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愛憐的態(tài)度,有時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線,也容易變?yōu)槿饴?。老萊子的作態(tài)的圖,正無怪誰也畫不好。象這些圖畫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這樣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爺整年假惺惺地玩著一個“搖咕咚”。

  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歡繪畫和雕刻古來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記得那上面就刻著老萊子的故事。但現(xiàn)在手頭既沒有拓本,也沒有《金石萃編》,不能查考了;否則,將現(xiàn)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關于老萊子的,《百孝圖》上還有這樣的一段:--

  ……萊子又有弄雛娛親之事:嘗弄雛于雙親之側,欲親之喜。(原注:《高士傳》。)

  誰做的《高士傳》呢?嵇康的,還是皇甫謐的?也還是手頭沒有書,無從查考。只在新近因為白得了一個月的薪水,這才發(fā)狠買來的《太平御覽》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著,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別的唐宋人的類書里的了。但這也沒有什么大關系。我所覺得特別的,是文中的那“雛”字。

  我想,這“雛”未必一定是小禽鳥。孩子們喜歡弄來玩耍的,用泥和綢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寫作“雛”。他們那里往往存留中國的古語;而老萊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鳥更自然。所以英語的doll,即我們現(xiàn)在稱為“洋囡囡”或“泥人兒”,而文字上只好寫作“傀儡”的,說不定古人就稱“雛”,后來中絕,便只殘存于日本了。但這不過是我一時的臆測,此外也并無什么堅實的憑證。

  這弄雛的事,似乎也還沒有畫過圖。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內有“無?!钡漠嬒竦臅?。一曰《玉歷鈔傳警世》(或無下二字),一曰《玉歷至寶鈔》(或作編)。其實是兩種都差不多的。關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謝常維鈞兄,他寄給我北京龍光齋本,又鑒光齋本;天津思過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莊本。其次是章矛塵兄,給我杭州碼瑙經房本,紹興許廣記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廣州寶經閣本,又翰元樓本。

  這些《玉歷》,有繁簡兩種,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調查了一切無常的畫像之后,卻恐慌起來了。因為書上的“活無常”是花袍、紗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有分”!雖然面貌有兇惡和和善之別,腳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過畫工偶然的隨便,而最關緊要的題字,則全體一致,曰:“死有分”。嗚呼,這明明是專在和我為難。

  然而我還不能心服。一者因為這些書都不是我幼小時候所見的那一部,二者因為我還確信我的記憶并沒有錯。不過撕下一葉來做插畫的企圖,卻被無聲無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選取標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廣州本的活無常--之外,還自己動手,添畫一個我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來塞責,如第三圖上方。好在我并非畫家,雖然太不高明,讀者也許不至于嗔責罷。先前想不到后來,曾經對于吳友如先生輩頗說過幾句蹊蹺話,不料曾幾何時,即須自己出丑了,現(xiàn)在就預先辯解幾句在這里存案。但是,如果無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總統(tǒng)的哲學:聽其自然。

  還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覺得雖是宣傳《玉歷》的諸公,于陰間的事情其實也不大了然。例如一個人初死時的情狀,那圖像就分成兩派。一派是只來一位手執(zhí)鋼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沒有;一派是一個馬面,兩個無常--陽無常和陰無常--而并非活無常和死有分。倘說,那兩個就是活無常和死有分罷,則和單個的畫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圖版上的A,陽無常何嘗是花袍紗帽?只有陰無常卻和單畫的死有分頗相象的,但也放下算盤拿了扇。這還可以說大約因為其時是夏天,然而怎么又長了那么長的絡腮胡子了呢?難道夏天時疫多,他竟忙得連修刮的工夫都沒有了么?這圖的來源是天津思過齋的本子,合并聲明;還有北京和廣州本上的,也相差無幾。

  B是從南京的李光明莊刻本上取來的,圖畫和A相同,而題字則正相反了:天津本指為陰無常者,它卻道是陽無常。但和我的主張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個素衣高帽的東西,不問他胡子之有無,北京人、天津人、廣州人只管去稱為陰無?;蛩烙蟹?,我和南京人則叫他活無常,各隨自己的便罷。“名者,實之賓也”,不關什么緊要的。

  不過我還要添上一點C圖,是紹興許廣記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并無題字,不知宣傳者于意云何。我幼小時常常走過許廣記的門前,也閑看他們刻圖畫,是專愛用弧線和直線,不大肯作曲線的,所以無常先生的真相,在這里也難以判然。只是他身邊另有一個小高帽,卻還能分明看出,為別的本子上所無。這就是我所說過的在賽會時候出現(xiàn)的阿領。他連辦公時間也帶著兒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隨學習,預備長大之后,可以“無改于父之道”的。

  除勾攝人魂外,十殿閻羅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邊,也什九站著一個高帽腳色。如D圖,1取自天津的思過齋本,模樣頗漂亮;2是南京本,舌頭拖出來了,不知何故;3是廣州的寶經閣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龍光齋本,無扇,下巴之下一條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還是舌頭;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頗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邊去了:這是很特別的。

  又,老虎噬人的圖上,也一定畫有一個高帽的腳色,拿著紙扇子暗地里在指揮。不知道這也就是無常呢,還是所謂“倀鬼”?但我鄉(xiāng)戲文上的倀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這一類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無對證”的學問,是很新穎,也極占便宜的。假使征集材料,開始討論,將各種往來的信件都編印起來,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頗厚的書,并且因此升為“學者”。但是,“活無常學者”,名稱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這里下一個武斷:--

  《玉歷》式的思想是很粗淺的:“活無常”和“死有分”,合起來是人生的象征。人將死時,本只須死有分來到。因為他一到,這時候,也就可見“活無常”。

  但民間又有一種自稱“走陰”或“陰差”的,是生人暫時入冥,幫辦公事的腳色。因為他幫同勾魂攝魄,大家也就稱之為“無?!?;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則別之曰“陽”,但從此便和“活無?!彪[然相混了。如第四圖版之A,題為“陽無?!钡?,是平常人的普通裝束,足見明明是陰差,他的職務只在領鬼卒進門,所以站在階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陽無?!?,便以“陰無?!眮矸Q職務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做目連戲和迎神賽會雖說是禱祈,同時也等于娛樂,扮演出來的應該是陰差,而普通狀態(tài)太無趣,--無所謂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將“那一個無?!钡囊卵b給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沒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從此也更傳訛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謂活無常,是陰差而穿著死有分的衣冠,頂著真的活無常的名號,大背經典,荒謬得很的。

  不知海內博雅君子,以為如何?

  我本來并不準備做什么后記,只想尋幾張舊畫像來做插圖,不料目的不達,便變成一面比較,剪貼,一面亂發(fā)議論了。那一點本文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一年,這一點后記也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兩個月。天熱如此,汗流浹背,是亦不可以已乎:爰為結。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寫完于廣州東堤寓樓之西窗下。


016 《朝花夕拾》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父親的病 瑣記 藤野先生 范愛農 后記 魯迅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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