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藝》博爾赫斯 第一講-詩之謎

筆記聲明
《詩藝》是一本介紹文學、品位,以及博爾赫斯本人的書。一九六七年秋,博爾赫斯到哈佛大學客座演說,就歷代作家和文本展開對話,娓娓道來,收放自如。本書以演說的錄音帶為基礎編輯出版,廣征博引,涉及從古到今許多文學現(xiàn)象
而我,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想學一下寫作,而卡爾維諾那本《新千年文學備忘錄》(又名《美國講稿》)實在看不懂又不好做筆記,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博爾赫斯的詩藝,簡直就撿到寶了,所以我就做筆記搬上來了,分享給大家(最重要的是這本好懂多了……)。
說是筆記,但其實我的部分真的不多……嚴格來說,甚至有抄襲的危險,所以我盡可能加好多好多私貨上去,如果各位讀得不爽或欲一窺真容,不妨去買一本,小小的,也不貴(沒錯,我就是在打廣告)。文中的“我”既是博爾赫斯,又是臺下的大學生,或者兩者都是,甚至也是此時正在閱讀的你。
《詩藝》 This Craft of Verse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著 Jorge Luis Borges
陳重仁 譯 凱林-安德·米海列司庫 編 Edited by Calin-Andrei Mihailescu

市面上都有不少教人寫作的課程或書籍,很多都是一套公式,如xxx(請自行腦補)。我也看過不少,起初也覺得挺好的,說得不錯,但就是感覺缺了什么,我總感覺把故事概括為一個公式怪怪的。文學并不是數(shù)學之類的東西吧?它應該有些神秘的成分在里面。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向這些從來沒聽過的無名之輩學寫作,倒不如向?qū)懗鼋?jīng)典作品的一流作家請教。當然啦,經(jīng)典作家好像都顧著寫作品了,沒什么分享心路歷程,不過還是有一些的,例如這本《詩藝》(如果以后有空再推薦其他的,我也沒讀過多少……想想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吧,厚得嚇人……)。
其實,除了故事公式之外,也應該還有其他寫出好故事的方法(我甚至覺得故事公式某種程度上束縛了我們,有時候會讓人寫出“死”故事)。我希望從博爾赫斯的《詩藝》找到答案,結(jié)果——我就不說了,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吧!
第一講 詩之謎
首先,我要明白地告訴各位可以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說呢,不能得到什么。這場演講的標題是“詩之謎”,而整場演講的重點就在一個“謎”字。你可能認為我已經(jīng)找到閱讀謎題的正確方法,但事實上,我沒有什么驚世的大發(fā)現(xiàn)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閱讀、分析、寫作(或者是說讓自己寫作),還有享受上(這一項最為重要)。在享受人生方面,最后結(jié)論是我要在詩中“小酌”一番。的確,每次面對空白紙張的時候,總會覺得我必須要為自己重新發(fā)掘文學。所以,我能告訴你的,只有滿腔的疑惑。
偉大英國作家與夢想家,托馬斯·德·昆西寫過——發(fā)現(xiàn)新問題跟發(fā)現(xiàn)解決老問題的辦法比較起來,其實同等重要(確實,尤其在今天)。不過,我還是無法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分享經(jīng)年累月以來的疑惑。你不用擔心,因為哲學不也是一段記錄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學院學者、柏克萊主教、休謨、叔本華及種種的困惑史而已么?
我只要翻閱到有關(guān)美學的書,就會覺得不舒服,感受自己在閱讀一些從未觀察星空的天文學家的著作。我是說,他們好像把詩當成一件苦差事,而不是詩應有的樣子,即熱情與喜悅。比方說,我滿懷崇敬的心情來拜讀貝內(nèi)德托·克羅齊在美學方面的著作,而我也曾作過這樣的定義“詩和語言是一種表達(expression)”。拋開這個定義的瑕疵,我們先慎重地接受它,然后才開始嘗試其他可能。我們嘗試了詩;我們也嘗試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所組成的。詩并不是外來的——正如我們所見,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詩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

現(xiàn)在,我們?nèi)菀紫萑脒@么一個誤解:認為我們在讀詩歌書籍,我們就是在讀詩了(如荷馬、《神曲》、弗雷·路易·得里昂、《麥克白》)。不過,書本只不過是詩的表達形式而已。愛默生說過,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柏克萊主教也寫過,蘋果的味道其實不在蘋果本身——蘋果本身無法品嘗自己的味道——蘋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嘴巴里頭。它需要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不由想起了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一本書,一套書,或許也在一座圖書館身上。究竟書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書本是實體世界當中的一個實體。書是一套死板符號的組合,一直要等到正確的人來閱讀(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書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后的詩意,因為文字本身也只不過是符號而已——這才會獲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獲得了新生。(博爾赫斯說過“每一本書,都在被每一個讀者持續(xù)不斷地更新著”)
我現(xiàn)在想到了一首大家都知道的詩;不過或許你們從未注意到,這首詩其實有點奇怪。完美的詞藻在詩中看起來一點都不奇怪;它們看起來好像都很理所當然(完美的詩歌自然天衣無縫),所以我們很少會感激作家們經(jīng)歷過的痛苦。這首詩是一百多年前住在倫敦的一位年輕人寫的(我想他就住在漢普斯坦吧?。褪羌s翰·濟慈,后來死于肺病?!冻踝x查普曼譯荷馬史詩》(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這首詩奇怪的地方在于內(nèi)容寫的就是詩的經(jīng)驗。你一定會背這首詩,不過我還是要各位再聽一次最后幾行是如何的波濤洶涌、如雷貫耳。
之后我覺得我像是在監(jiān)視星空
一顆年輕的行星走進了熠熠星空,
或像是體格健壯的庫特茲他那老鷹般的雙眼
盯著太平洋一直瞧——而他所有的弟兄
心中都懷著荒誕的臆測彼此緊盯——
他不發(fā)一語,就在那大然山之巔。
我們在這里就有了詩意的體驗。喬治·查普曼是莎士比亞的好朋友兼死對頭,他當然已經(jīng)作古,不過就在濟慈讀到他翻譯的《伊利亞特》或《奧德賽》的時候,突然間他又活了過來。我想莎士比亞在寫以下幾句時,心中想到的一定是喬治·查普曼:“是否他的偉大詩篇聲勢壯盛,/要前去掠劫你這稀世之珍?”
這詩里頭有一個字對我而已相當重要:《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在我閱讀濟慈這幾行巨力萬鈞的詩句時,我在想或許我只是忠于我的記憶而已?;蛟S我從濟慈的詩所真正得到的震撼,遠遠來自我兒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大聲朗讀這首詩的印象。事實上,詩與語言都不只是溝通的媒介,也可以是一種激情,一種喜悅——當理解到這個道理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真的了解這幾個字,不過卻感受到內(nèi)心起了一些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發(fā)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fā)生在我這血肉之軀的變化。

我想濟慈讀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等多本大部頭之后,他是否也感受到了這股震撼。我認為第一次閱讀詩的感覺才是真實的感覺(我想,如果一首詩第一次沒有抓住你,以后就很難抓住你了),之后我們就很容易自我沉溺在這種感覺中,一再讓我們的感官感受與印象重現(xiàn)。這可能是單純的忠于原味,可能只是記憶的惡作劇,也可能是我們搞不清這種熱情是我們現(xiàn)在有的,還是從前就感受過的。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每次讀詩都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每次我閱讀一首詩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又會再度浮現(xiàn)。而這就是詩。
我曾經(jīng)讀過一個故事,美國畫家惠斯勒有一次到巴黎的咖啡館,那邊有人正在討論遺傳、環(huán)境、政治局勢等等會影響藝術(shù)家之類的論點。惠斯勒這時開口說話:“藝術(shù)就這么發(fā)生了。”也就是說,藝術(shù)本身有一些神秘的成分。而我就要用一種全新的觀點來詮釋他的論點,我會說:“每當我們讀詩的時候,藝術(shù)就這么發(fā)生了?!?/strong>

書籍史
或許我要先簡短介紹一下書籍史。就我記憶所及,希臘人并沒有充分使用書籍。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偉大導師都不是偉大的著作家,而是演說家(想想畢達哥拉斯、基督、蘇格拉底、孔子,還有佛陀吧;如今來看,演講作為一門藝術(shù)已經(jīng)沒落,丘吉爾算是最后的代表了)。我記得蕭伯納說過,柏拉圖是創(chuàng)造蘇格拉底的劇作家,就像是那四位福音傳教者創(chuàng)造耶穌一樣。這種說法或許有點夸大,不過有一定的真實性。柏拉圖用一種相當輕蔑的態(tài)度討論書籍(斐德羅Phaedrus,275d):“書是什么東西?就像是一幅畫,書好像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不過,如果我們問它問題的話,它是不會回答的。然后我們就認為它已經(jīng)死了。”為了讓書本起死回生,他創(chuàng)造了柏拉圖的對話錄——很高興這是為我們而做的——這本書也預先解決了讀者的困惑與疑問。
不過我們也會說,柏拉圖對蘇格拉底是懷有殷切渴望的。蘇格拉底死后,柏拉圖常會自言自語:“要是蘇格拉底的話,他會對我這個問題說些什么呢?”然后,為了想要再次惠顧這位他所摯愛的大師的聲音,他才寫下這些對話錄。有些對話中,蘇格拉底代表真理。但有些,柏拉圖會刻意夸大他許多情緒。有些對話沒有結(jié)論,因為柏拉圖寫的時候,他都還在思考;當他寫下第一頁時,還不知道最后一頁的結(jié)論呢!(我想,大部分作家也是如此,誰下筆的時候會想到下一頁是什么呢?如果書真的有自己的意志,恐怕作者也只能服從吧)他放任思緒漫游,也讓這樣的情緒戲劇化地感染到其他人身上。盡管蘇格拉底已經(jīng)飲鴆自盡,不過我想柏拉圖主要目的就是營造蘇格拉底還在他左右的幻象。我覺得這種說法是真的,因為在我的生命當中也曾深受多位大師親炙。我很驕傲能夠成為他們的門生——我也希望自己是個合格的好學生。每當我想到我的父親,想到偉大的猶太裔西班牙作家拉斐爾·坎西諾-阿森斯,想到馬賽多尼歐·費爾南德斯的時候,我也會想要聽到他們的聲音。有時候我還會訓練自己模仿他們的聲音,為的就是希望自己也能夠有跟他們一樣的思考方式。他們總是與我同在。(也許,擁有一個好老師的學生總是會這么想吧)

我還有另一句名言,一位教堂神父說,把一本書交到一個無知的人手中,跟把劍交到小孩子的手中是一樣的危險(尼采和馬克思紛紛深表贊同)。所以說,對古人而言,書只不過是暫時的替代品而已。在塞內(nèi)加許多的書信當中,有一封是他向大圖書館抗議的信;很久以后,叔本華也寫到,很多人誤以為買了一本書也就等于買了整本書的內(nèi)容了(看到這句話,我流下了五味雜陳的淚水)。我有時候看到家中的藏書,會覺得在我把這些書全部讀完之前,我恐怕早就已經(jīng)翹辮子了,不過我就是無法抗拒繼續(xù)購買新書的誘惑(無法抗拒……)。每當我走進書店找到一本與我的興趣有關(guān)的書——比如說是有關(guān)古英文或古斯堪的納維亞的詩文——我就會對自己說,“我不能買這本書,真可惜,因為家里早已經(jīng)有一本了。”
同是古代哲人,東方哲學家對于書卻有另一套不同的看法。東方有一種天書(Holy Writ)的觀念,也就是一些由神明寫成的書(所以常人往往難以參透其中奧秘):《古蘭經(jīng)》《圣經(jīng)》《易經(jīng)》等種種這樣的書籍。套用施本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討論過的實例,伊斯蘭教神學家認為《古蘭經(jīng)》早在世界誕生之前就已存在。《古蘭經(jīng)》雖然以阿拉伯文寫成,不過伊斯蘭教徒卻認為《古蘭經(jīng)》的存在還在語言之前。當然,也有人不認為《古蘭經(jīng)》是上帝親筆所寫,而認為《古蘭經(jīng)》具體呈現(xiàn)出所有上帝的特質(zhì),即他的正義,他的慈悲,以及他所有的智慧都可以在書中找到。
隨后,這種天書的觀念也傳入了歐洲——我想,這種觀念也不全錯。蕭伯納有一次被問道(我好像常常引述他的事跡),《圣經(jīng)》究竟是不是圣靈的作品?他回答:“我覺得圣靈寫過的書不只是《圣經(jīng)》而已,而是所有的書?!碑斎焕?,這很難——不過,我認為所有的書的確都值得你來閱讀。我想,荷馬在與靈感交談的時候也是這個意思(這是什么典故,有人知道嗎)。這也是希伯來人與彌爾頓的觀念,他們認為圣靈的殿堂是如此圣潔,也是人類純真的心靈所在。在我們比較不那么綺麗的神話里頭,我們談到了“下意識”(subliminal ?self),即“潛意識”(subconscious)。當然了,跟繆斯女神或圣靈的文字相比,這些文字是有點粗野。(我們?nèi)匀灰淌芪覀儺敶纳裨?。因為其實這些文字在本質(zhì)上都是相同的。)

我們現(xiàn)在要談論“經(jīng)典”(classic)的概念。我必須承認,我認為書本并不真的重要到需要我們精挑細選,然后還要我們迷迷糊糊地崇拜(無數(shù)人皆已中槍)。不過書本真的是美的呈現(xiàn)。而書本也真的需要如此,因為語言是永遠不斷在變更的。
我個人非常著迷于字源學,而我也要提醒各位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字源。比方說,英文里有一個動詞叫“嘲笑”(totease)——這是相當調(diào)皮的字,代表一種玩笑。在古英文里頭,teasn這個字的意思是“用劍傷害別人”;法文里,navrer的意思是“用劍刺穿別人的身體”。接下來我們要討論另一個古英文字preat,你可以在《貝奧武甫》開頭第一句找到這個字,意思是“一群憤怒的群眾”——也就是說,這個字就是“威脅”(threat)的來源了。如此一來,字源就可以如此無止境地循環(huán)下去(我忽然想到社會學上有個概念也是說不斷循環(huán)指向下一個事物的,但就是忘了叫啥,索引性表達?互動儀式鏈?)。
詩歌舉例
現(xiàn)在讓我們討論一些特殊的詩句吧。我從英文里舉例是因為我個人對英國文學有特別的喜好。英文里頭有例子:詩自己創(chuàng)造出自己。例如,我并不認為“生命的終止”(quietus)以及“錐子”(bodkin)這兩個字有多美;相反的,我會說這兩個字還有點粗俗呢。不過,只要我們想到這一句話,“而此時他自己盡可以自求解脫/只需一把小小的匕首?!保╓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With a bare bodkin.)我們又會想到哈姆雷特說過那一番偉大的話了。因此,這些文字之所以為詩,是因為文字背后的情境——這些字眼在現(xiàn)代大概都沒人敢用了,因為這些字現(xiàn)在都成大家喜歡引用的名言。
英音朗誦 |《哈姆雷特》(生存還是毀滅 To Be Or Not To Be)
不過我們也有其他例子,或許還要更簡單一些。就讓我們引用一本全世界最有名的書的標題:《匪夷所思德拉曼查紳士堂吉訶德》(Historia del ingenioso hidalgo Don Quijite de la Mancha)。Hidalgo這個字在今日涵義或許有一定威嚴,不過塞萬提斯寫下這個字的時候,hidalgo的確代表了“鄉(xiāng)間紳士”的意思。至于堂吉訶德這個名字,其實是相當滑稽的,就像許多狄更斯小說里頭的角色一樣:匹克威克(Pickwick)、史威樂(Swiveller)、瞿述偉(Chuzzlewit)、退斯特(Twist)、史魁而(Sguears)、愧而普(Quilp),如此種種。接著我們會看到“德拉曼查”(de la Mancha)這幾個字,在詩文當中聽來或許會有點詩意,不過塞萬提斯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用意也許只是讓幾個字聽起來有點像是“來自堪薩斯市的堂吉訶德”。這樣你應該了解這些字的意思有了多大的改變,也因此變得多么尊貴了吧。你也看到一個奇怪的事實:一個老兵作家開了“拉曼查”(La Mancha)這么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卻使“拉曼查”成了文學史上最為流傳久遠的字眼之一。

我們現(xiàn)在來舉另一個詩也面臨改變的例子,一首由羅塞蒂所寫的十四行詩,這首詩叫《涵蓋一切》(Inclusiveness),比較不那么美,也比較沒那么受人注目。這首詩是這么開頭的:
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
而這張臉注視父親冰冷的臉又在想些什么?
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
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
電影的問世教導了我們迅速跟隨影像的本事(蒙太奇),所以我想這幾行詩在今日讀來,或許還比八十年前剛完成的時候更為鮮明吧。在第一行詩,“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我們看到一位父親俯身注視沉睡中小孩的臉。在第二行詩,就像是在一出好電影里我們會看到的影像轉(zhuǎn)換技巧一樣:我們看到了孩子的臉俯身在面生的父親的臉上?;蛟S我們近來在心理分析的研究讓我們對這幾行詩更為敏感吧:“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當然,在這里我們可以感受到英文母音的溫柔,像是“沉思”(brood)、“追求”(wooed)這幾個母音的美感?!白非蟆边@個字的美感就在字面本身——不在于“追求她”,就單單只是“追求”而已。這個文字本身就已經(jīng)余韻無窮了。
不過也有其他形式的美。我們就舉一個曾經(jīng)相當普遍的形容詞吧。我不懂希臘文,不過我覺得希臘文真的像oinopa pontos,翻譯成普通英文就是“暗酒色的大?!薄N伊舷搿鞍怠保╠ark)這個字是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明了才偷偷放進去的?;蛟S這句話的翻譯是“如酒般的大?!?,或是其他類似的意思。我可以確定荷馬(或是其他許多記錄荷馬的作家)在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他們腦子里想的就是大海;這個形容詞用得相當直接。不過到了現(xiàn)代,在我們嘗試過這么多花哨的形容詞之后,如果我或是任何一位在座的仁兄也寫了“暗酒色的大?!边@樣一首詩,就不只是重復希臘人當初寫過的詩了。相反的,這是重返傳統(tǒng)。當我們講到“暗酒色的大?!睍r,我們想到荷馬以及他和我們之間長達三千年的差距。所以盡管寫下的字或許有所雷同,如“暗酒色的大?!保覀兤鋵嵾€是寫了一些跟荷馬當初完全不同的東西。

照此說來,語言是會轉(zhuǎn)變的;拉丁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讀者也在轉(zhuǎn)變。這就帶領我們回到了希臘人一個古老的隱喻——這是一個比喻,或許也是一個事實,就是沒有人能夠把腳放到同樣的河水里兩次。我想,這里面有點恐懼的成分。一開始我們很容易會想到河流是流動的:“當然啦,河水一直在流動,因此河水也一直都在改變?!苯酉聛恚覀冃闹锌赡軙楷F(xiàn)一股畏懼,感受到了我們也在改變——我們跟河水一樣也一直都在改變,也很容易幻滅。(高中政治表示不同意233)
無論如何,我們都毋須太過擔心經(jīng)典作品的命運,因為美是永遠與我們同在的。我要在此引用另一首勃朗寧的詩,他如今或許已被大家遺忘。他說道:
就當我們處在最安逸的時刻,我們會感受到一股夕陽般的溫暖,
一種對花鐘的遐想,有人過世了吧,
就像是歐里庇得斯悲劇中歌舞團的結(jié)尾一樣。
撰寫了文章?發(fā)布于 2019-11-24 01:49:14?修改
詩藝筆記 第一講-詩之謎
筆記聲明
《詩藝》是一本介紹文學、品位,以及博爾赫斯本人的書。一九六七年秋,博爾赫斯到哈佛大學客座演說,就歷代作家和文本展開對話,娓娓道來,收放自如。本書以演說的錄音帶為基礎編輯出版,廣征博引,涉及從古到今許多文學現(xiàn)象
而我,只是一個普通學生,想學一下寫作,而卡爾維諾那本《新千年文學備忘錄》(又名《美國講稿》)實在看不懂又不好做筆記,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博爾赫斯的詩藝,簡直就撿到寶了,所以我就做筆記搬上來了,分享給大家(最重要的是這本好懂多了……)。
說是筆記,但其實我的部分真的不多……嚴格來說,甚至有抄襲的危險,所以我盡可能加好多好多私貨上去,如果各位讀得不爽或欲一窺真容,不妨去買一本,小小的,也不貴(沒錯,我就是在打廣告)。文中的“我”既是博爾赫斯,又是臺下的大學生,或者兩者都是,甚至也是此時正在閱讀的你。
《詩藝》 This Craft of Verse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著 Jorge Luis Borges
陳重仁 譯 凱林-安德·米海列司庫 編 Edited by Calin-Andrei Mihailescu
市面上都有不少教人寫作的課程或書籍,很多都是一套公式,如xxx(請自行腦補)。我也看過不少,起初也覺得挺好的,說得不錯,但就是感覺缺了什么,我總感覺把故事概括為一個公式怪怪的。文學并不是數(shù)學之類的東西吧?它應該有些神秘的成分在里面。
而且,說句不好聽的,向這些從來沒聽過的無名之輩學寫作,倒不如向?qū)懗鼋?jīng)典作品的一流作家請教。當然啦,經(jīng)典作家好像都顧著寫作品了,沒什么分享心路歷程,不過還是有一些的,例如這本《詩藝》(如果以后有空再推薦其他的,我也沒讀過多少……想想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吧,厚得嚇人……)。
其實,除了故事公式之外,也應該還有其他寫出好故事的方法(我甚至覺得故事公式某種程度上束縛了我們,有時候會讓人寫出“死”故事)。我希望從博爾赫斯的《詩藝》找到答案,結(jié)果——
我就不說了,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吧!
第一講 詩之謎
首先,我要明白地告訴各位可以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說呢,不能得到什么。這場演講的標題是“詩之謎”,而整場演講的重點就在一個“謎”字。你可能認為我已經(jīng)找到閱讀謎題的正確方法,但事實上,我沒有什么驚世的大發(fā)現(xiàn)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輩子都花在閱讀、分析、寫作(或者是說讓自己寫作),還有享受上(這一項最為重要)。在享受人生方面,最后結(jié)論是我要在詩中“小酌”一番。的確,每次面對空白紙張的時候,總會覺得我必須要為自己重新發(fā)掘文學。所以,我能告訴你的,只有滿腔的疑惑。
偉大英國作家與夢想家,托馬斯·德·昆西寫過——發(fā)現(xiàn)新問題跟發(fā)現(xiàn)解決老問題的辦法比較起來,其實同等重要(確實,尤其在今天)。不過,我還是無法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分享經(jīng)年累月以來的疑惑。你不用擔心,因為哲學不也是一段記錄印度人、中國人、希臘人、學院學者、柏克萊主教、休謨、叔本華及種種的困惑史而已么?
我只要翻閱到有關(guān)美學的書,就會覺得不舒服,感受自己在閱讀一些從未觀察星空的天文學家的著作。我是說,他們好像把詩當成一件苦差事,而不是詩應有的樣子,即熱情與喜悅。比方說,我滿懷崇敬的心情來拜讀貝內(nèi)德托·克羅齊在美學方面的著作,而我也曾作過這樣的定義“詩和語言是一種表達(expression)”。拋開這個定義的瑕疵,我們先慎重地接受它,然后才開始嘗試其他可能。我們嘗試了詩;我們也嘗試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所組成的。詩并不是外來的——正如我們所見,詩就埋伏在街角那頭,詩隨時都可能撲向我們。
靠近陰影——何藩
現(xiàn)在,我們?nèi)菀紫萑脒@么一個誤解:認為我們在讀詩歌書籍,我們就是在讀詩了(如荷馬、《神曲》、弗雷·路易·得里昂、《麥克白》)。不過,書本只不過是詩的表達形式而已。愛默生說過,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柏克萊主教也寫過,蘋果的味道其實不在蘋果本身——蘋果本身無法品嘗自己的味道——蘋果的味道也不在吃的人嘴巴里頭。它需要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我不由想起了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一本書,一套書,或許也在一座圖書館身上。究竟書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書本是實體世界當中的一個實體。書是一套死板符號的組合,一直要等到正確的人來閱讀(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書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后的詩意,因為文字本身也只不過是符號而已——這才會獲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獲得了新生。(博爾赫斯說過“每一本書,都在被每一個讀者持續(xù)不斷地更新著”)
我現(xiàn)在想到了一首大家都知道的詩;不過或許你們從未注意到,這首詩其實有點奇怪。完美的詞藻在詩中看起來一點都不奇怪;它們看起來好像都很理所當然(完美的詩歌自然天衣無縫),所以我們很少會感激作家們經(jīng)歷過的痛苦。這首詩是一百多年前住在倫敦的一位年輕人寫的(我想他就住在漢普斯坦吧!),他就是約翰·濟慈,后來死于肺病?!冻踝x查普曼譯荷馬史詩》(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這首詩奇怪的地方在于內(nèi)容寫的就是詩的經(jīng)驗。你一定會背這首詩,不過我還是要各位再聽一次最后幾行是如何的波濤洶涌、如雷貫耳。
之后我覺得我像是在監(jiān)視星空
一顆年輕的行星走進了熠熠星空,
或像是體格健壯的庫特茲他那老鷹般的雙眼
盯著太平洋一直瞧——而他所有的弟兄
心中都懷著荒誕的臆測彼此緊盯——
他不發(fā)一語,就在那大然山之巔。
我們在這里就有了詩意的體驗。喬治·查普曼是莎士比亞的好朋友兼死對頭,他當然已經(jīng)作古,不過就在濟慈讀到他翻譯的《伊利亞特》或《奧德賽》的時候,突然間他又活了過來。我想莎士比亞在寫以下幾句時,心中想到的一定是喬治·查普曼:“是否他的偉大詩篇聲勢壯盛,/要前去掠劫你這稀世之珍?”
這詩里頭有一個字對我而已相當重要:《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史詩》。在我閱讀濟慈這幾行巨力萬鈞的詩句時,我在想或許我只是忠于我的記憶而已。或許我從濟慈的詩所真正得到的震撼,遠遠來自我兒時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記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大聲朗讀這首詩的印象。事實上,詩與語言都不只是溝通的媒介,也可以是一種激情,一種喜悅——當理解到這個道理的時候,我不認為我真的了解這幾個字,不過卻感受到內(nèi)心起了一些變化。這不是知識上的變化,而是發(fā)生在我整個人身上的變化,發(fā)生在我這血肉之軀的變化。
濟慈畫像
我想濟慈讀過《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等多本大部頭之后,他是否也感受到了這股震撼。我認為第一次閱讀詩的感覺才是真實的感覺(我想,如果一首詩第一次沒有抓住你,以后就很難抓住你了),之后我們就很容易自我沉溺在這種感覺中,一再讓我們的感官感受與印象重現(xiàn)。這可能是單純的忠于原味,可能只是記憶的惡作劇,也可能是我們搞不清這種熱情是我們現(xiàn)在有的,還是從前就感受過的。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每次讀詩都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每次我閱讀一首詩的時候,這樣的感覺又會再度浮現(xiàn)。而這就是詩。
我曾經(jīng)讀過一個故事,美國畫家惠斯勒有一次到巴黎的咖啡館,那邊有人正在討論遺傳、環(huán)境、政治局勢等等會影響藝術(shù)家之類的論點。惠斯勒這時開口說話:“藝術(shù)就這么發(fā)生了?!?/strong>也就是說,藝術(shù)本身有一些神秘的成分。而我就要用一種全新的觀點來詮釋他的論點,我會說:“每當我們讀詩的時候,藝術(shù)就這么發(fā)生了?!?/strong>
夜曲:藍色和金色——惠斯勒
書籍史
或許我要先簡短介紹一下書籍史。就我記憶所及,希臘人并沒有充分使用書籍。當時大多數(shù)人的偉大導師都不是偉大的著作家,而是演說家(想想畢達哥拉斯、基督、蘇格拉底、孔子,還有佛陀吧;如今來看,演講作為一門藝術(shù)已經(jīng)沒落,丘吉爾算是最后的代表了)。我記得蕭伯納說過,柏拉圖是創(chuàng)造蘇格拉底的劇作家,就像是那四位福音傳教者創(chuàng)造耶穌一樣。這種說法或許有點夸大,不過有一定的真實性。柏拉圖用一種相當輕蔑的態(tài)度討論書籍(斐德羅Phaedrus,275d):“書是什么東西?就像是一幅畫,書好像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不過,如果我們問它問題的話,它是不會回答的。然后我們就認為它已經(jīng)死了?!睘榱俗寱酒鹚阑厣麆?chuàng)造了柏拉圖的對話錄——很高興這是為我們而做的——這本書也預先解決了讀者的困惑與疑問。
雅典學院——拉斐爾
我還有另一句名言,一位教堂神父說,把一本書交到一個無知的人手中,跟把劍交到小孩子的手中是一樣的危險(尼采和馬克思紛紛深表贊同)。所以說,對古人而言,書只不過是暫時的替代品而已。在塞內(nèi)加許多的書信當中,有一封是他向大圖書館抗議的信;很久以后,叔本華也寫到,很多人誤以為買了一本書也就等于買了整本書的內(nèi)容了(看到這句話,我流下了五味雜陳的淚水)。我有時候看到家中的藏書,會覺得在我把這些書全部讀完之前,我恐怕早就已經(jīng)翹辮子了,不過我就是無法抗拒繼續(xù)購買新書的誘惑(無法抗拒……)。每當我走進書店找到一本與我的興趣有關(guān)的書——比如說是有關(guān)古英文或古斯堪的納維亞的詩文——我就會對自己說,“我不能買這本書,真可惜,因為家里早已經(jīng)有一本了。”
同是古代哲人,東方哲學家對于書卻有另一套不同的看法。東方有一種天書(Holy Writ)的觀念,也就是一些由神明寫成的書(所以常人往往難以參透其中奧秘):《古蘭經(jīng)》《圣經(jīng)》《易經(jīng)》等種種這樣的書籍。套用施本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一書討論過的實例,伊斯蘭教神學家認為《古蘭經(jīng)》早在世界誕生之前就已存在。《古蘭經(jīng)》雖然以阿拉伯文寫成,不過伊斯蘭教徒卻認為《古蘭經(jīng)》的存在還在語言之前。當然,也有人不認為《古蘭經(jīng)》是上帝親筆所寫,而認為《古蘭經(jīng)》具體呈現(xiàn)出所有上帝的特質(zhì),即他的正義,他的慈悲,以及他所有的智慧都可以在書中找到。
第31號——波洛克
我們現(xiàn)在要談論“經(jīng)典”(classic)的概念。我必須承認,我認為書本并不真的重要到需要我們精挑細選,然后還要我們迷迷糊糊地崇拜(無數(shù)人皆已中槍)。不過書本真的是美的呈現(xiàn)。而書本也真的需要如此,因為語言是永遠不斷在變更的。
我個人非常著迷于字源學,而我也要提醒各位一些非常有意思的字源。比方說,英文里有一個動詞叫“嘲笑”(totease)——這是相當調(diào)皮的字,代表一種玩笑。在古英文里頭,teasn這個字的意思是“用劍傷害別人”;法文里,navrer的意思是“用劍刺穿別人的身體”。接下來我們要討論另一個古英文字preat,你可以在《貝奧武甫》開頭第一句找到這個字,意思是“一群憤怒的群眾”——也就是說,這個字就是“威脅”(threat)的來源了。如此一來,字源就可以如此無止境地循環(huán)下去(我忽然想到社會學上有個概念也是說不斷循環(huán)指向下一個事物的,但就是忘了叫啥,索引性表達?互動儀式鏈?)。
詩歌舉例
現(xiàn)在讓我們討論一些特殊的詩句吧。我從英文里舉例是因為我個人對英國文學有特別的喜好。英文里頭有例子:詩自己創(chuàng)造出自己。例如,我并不認為“生命的終止”(quietus)以及“錐子”(bodkin)這兩個字有多美;相反的,我會說這兩個字還有點粗俗呢。不過,只要我們想到這一句話,“而此時他自己盡可以自求解脫/只需一把小小的匕首?!保╓hen he himself might his quietus make/With a bare bodkin.)我們又會想到哈姆雷特說過那一番偉大的話了。因此,這些文字之所以為詩,是因為文字背后的情境——這些字眼在現(xiàn)代大概都沒人敢用了,因為這些字現(xiàn)在都成大家喜歡引用的名言。
堂吉訶德與仆人桑丘
我們現(xiàn)在來舉另一個詩也面臨改變的例子,一首由羅塞蒂所寫的十四行詩,這首詩叫《涵蓋一切》(Inclusiveness),比較不那么美,也比較沒那么受人注目。這首詩是這么開頭的:
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
而這張臉注視父親冰冷的臉又在想些什么?
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
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
電影的問世教導了我們迅速跟隨影像的本事(蒙太奇),所以我想這幾行詩在今日讀來,或許還比八十年前剛完成的時候更為鮮明吧。在第一行詩,“男人注視沉睡中的小孩時在想些什么?”我們看到一位父親俯身注視沉睡中小孩的臉。在第二行詩,就像是在一出好電影里我們會看到的影像轉(zhuǎn)換技巧一樣:我們看到了孩子的臉俯身在面生的父親的臉上?;蛟S我們近來在心理分析的研究讓我們對這幾行詩更為敏感吧:“或許他是憶起母親親吻他的雙眸/在他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她的吻該有多柔?”當然,在這里我們可以感受到英文母音的溫柔,像是“沉思”(brood)、“追求”(wooed)這幾個母音的美感。“追求”這個字的美感就在字面本身——不在于“追求她”,就單單只是“追求”而已。這個文字本身就已經(jīng)余韻無窮了。

照此說來,語言是會轉(zhuǎn)變的;拉丁人都知道這一點。而且讀者也在轉(zhuǎn)變。這就帶領我們回到了希臘人一個古老的隱喻——這是一個比喻,或許也是一個事實,就是沒有人能夠把腳放到同樣的河水里兩次。我想,這里面有點恐懼的成分。一開始我們很容易會想到河流是流動的:“當然啦,河水一直在流動,因此河水也一直都在改變?!苯酉聛?,我們心中可能會涌現(xiàn)一股畏懼,感受到了我們也在改變——我們跟河水一樣也一直都在改變,也很容易幻滅。(高中政治表示不同意233)
無論如何,我們都毋須太過擔心經(jīng)典作品的命運,因為美是永遠與我們同在的。我要在此引用另一首勃朗寧的詩,他如今或許已被大家遺忘。他說道:
就當我們處在最安逸的時刻,我們會感受到一股夕陽般的溫暖,
一種對花鐘的遐想,有人過世了吧,
就像是歐里庇得斯悲劇中歌舞團的結(jié)尾一樣。
這首詩的第一行就已充分告訴我們:“就當我們處在最安逸的時刻……”也就是說,美就在身邊圍繞著我們?;蛟S是以電影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或許是以某種通俗歌曲的形式;我們甚至可以在偉大或是知名作家的作品中找尋到這種感覺。
既然我剛剛提到一位教導過我的已逝大師拉斐爾·坎西諾-阿森斯,他寫過一首很棒的散文詩,他在詩中請求上帝保佑他,把他從美中拯救出來,因為,他如此說道“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太多的美了。”(我的想法剛好相反,丑征服了世界)他覺得美已經(jīng)征服世界。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快樂的人(我希望自己在六十七歲人生成熟的年紀達到真正的快樂),也依然覺得美的確環(huán)繞著我們。
https://zhuanlan.zhihu.com/p/35854578(西班牙介紹)
一首詩是不是出自名家之手,這個問題只對文學史家顯得重要。為了方便討論,假設我已經(jīng)寫下一行相當美的詩。一旦我寫下了這一行詩,這一行詩對我來說就一點也不重要了,因為,正如我所說過的,這一行詩是經(jīng)由圣靈傳到我身上的,從我的潛意識自我中浮現(xiàn),或許是來自其它的作家也不一定。我常常會覺得,我只不過是在引用一些我很久以前讀過的東西,寫下這些東西不過是重新發(fā)掘。也許詩人都籍籍無名的話,這樣子還會好一點。
我談到了“暗酒色的大?!?,而且既然我的興趣是古英文,我也要回顧一些我覺得相當美的古英文詩句。我會先用當代英文說一次,然后我還會再用第九世紀較為僵硬、母音也比較長的古英文再說一次:
白雪自北方飄落;
冰霜覆蓋了曠野;
冰雹覆滿了大漠,
這種子最為冷冽。
Norpan sniwde
hrim hrusan bond
h?gl feol on eorpan
Corna caldast
這讓我們再度回到我所說的荷馬:當大詩人寫下這幾行詩的時候,他只不過是記錄發(fā)生過的事而已。這種情形在公元九世紀當然是相當奇怪的,因為當時的人都是用字源、寓言意象等種種來思考的。而他只不過是訴說一些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已。不過現(xiàn)在我們讀到這首詩的時候——
白雪自北方飄落;
冰霜覆蓋了曠野;
冰雹覆滿了大漠,
這種子最為冷冽……
這里面可是詩中還有詩。這首詩是由一位默默無聞的撒克遜人在北海岸邊寫下的——我想大概是在諾森柏蘭寫的吧;這幾行詩是如此直接、如此坦率、如此哀戚,經(jīng)過了幾個世紀流傳給我們。因此就有兩種情況:其中一個不用多說,時間貶低了詩的價值,文字隨著時間也失去了它的美;另一種情況是時間的流逝不但沒有降低詩的評價,反而更豐富了詩的內(nèi)涵。

詩的定義
我打從一開始就談過詩的定義了。總結(jié)說來,我要說我們都犯了一個常見的通病:我們常會因為無法為某些東西下定義,就說我們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我們?nèi)绻翘幵谝粋€切斯特頓式的情緒下(我認為這是最佳的情緒狀態(tài)之一了),我或許會說我們只有在完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才能為某些事情下定義。
例如,如果要我為詩下定義的話,這會讓我忐忑不安的。如果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我就會說這樣的話:“透過文字藝術(shù)化的交錯處理,詩可以表達出美的事物。”對于字典或教科書來說,這個定義或許是一個不錯的答案,不過我們還是覺得過于薄弱。應該還要有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就是一種不但能夠鼓舞動手寫寫詩,還要讓我們心領神會的感覺(我十分贊同,因此特朗斯特羅姆說“詩是醒著的夢”)。
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詩。我們對詩可以說是已經(jīng)知之甚詳,我們無法用其他的文字來為詩下定義,就像我們無法為咖啡的味道下定義,或許無法為紅色黃色,無法為憤怒、愛與仇恨,或是日出日落,還有對國家的愛來下定義一樣。這些東西的感受已經(jīng)深藏在我們的內(nèi)心當中,只有透過我們共有的符號來表達。既然如此我們干嘛還需要其他文字?

你或許對我所舉的例子無法茍同。或許我明天會想到更好的例子也不一定,或許我應該引用另一段文字才是。不過既然各位也都能隨意舉例來理解,所以也就毋須太過在意我所舉的例子。大家都知道要到哪里去找詩。當你讀到詩的時候,你會感受到詩的質(zhì)感,那種詩中特有的悸動。
總括來說,我引用了一句圣奧古斯丁的話,我覺得用在這里相當貼切。他說:“時間是什么呢?如果別人沒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過如果有人問我時間是什么的話,這時我就不知道了?!?/strong>而我對詩也有同樣的感覺。
我們通常不太會對定義的問題感到困擾。不過這次我真的是茫然無知,因為我對抽象式的思考一點都不在行。不過接下來,我會列舉一些比較具體的例子。我會談談隱喻,談談文字中的音樂,談談詩是不是有可能翻譯,以及說故事的方法——也就是說,我會談到史詩,談到這種最古老、也或許是最英勇的一種詩體。不過我會作出什么結(jié)論呢,就連我自己現(xiàn)在也都不知道。最后我會以一場名為“詩人的信條”的演講作為整個講座的總結(jié),那時我會為自己的生涯辯護,也請你們放心,接下來的講座不會再像今天第一場這樣既笨拙又零散了。

詩人推薦
這里推薦我最愛的另一位詩人:特朗斯特羅姆,他是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他給予諾獎光輝,而非相反(他一生只寫了200多首詩)。下面貼上他22歲出版的第一本詩集《17首詩》的第一首詩(這就是令人羨慕與妒忌的天才?。?,以及一段采訪。文學內(nèi)核是共通的,愿你從中得到美妙的啟發(fā)。

問:你受過哪些作家影響?
答:很多。有艾略特、帕斯捷爾納克、艾呂雅和瑞典詩人??寺宸虻热?。
問:你認為詩的特點是什么?
答:凝練。言簡則意繁。
問:你的詩是否和音樂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答:我的詩深受音樂語言的影響,也就會形式語言、形式感、發(fā)展到高潮的過程。從形式上看,我的詩與繪畫接近。我喜歡畫畫,少年時我就開始畫素描。
問:你對風格是怎么看的?
答:詩人必須敢于放棄用過的風格,敢于割愛、消減。如果必要,可放棄雄辯,做一個詩的禁欲主義者。
問:你的詩,尤其早期的詩,試圖消除個人的情感,我的這一感受對不對?
答:寫詩時,我感受自己是一件幸運或受難的樂器,不是我在找詩,而是詩在找我,逼我展現(xiàn)它。完成一首詩需要很長時間。詩不是表達“瞬息情緒”就完了。更真實的世界是在瞬息消失后的那種持續(xù)性和整體性,對立物的結(jié)合。
問:有人認為你是一個知識分子詩人,你是怎樣看的?
答:也有人認為我的詩缺少智性。詩是某種來自內(nèi)心的東西,和夢情同手足。很難把內(nèi)心不可分的東西分成哪些是智性哪些不是。它們是詩歌試圖表達的一個整體,而不是非此即彼。我的作品一般回避尋常的理性分析,我想給讀者更大的感受自由。
問:詩的本質(zhì)是什么?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答:詩是對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認識,而是幻想。一首詩是我讓它醒著的夢。詩最重要的任務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序曲
(李笠 譯)
醒,是夢中往外跳傘。
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
漫游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萬物燃燒。他察覺——用云雀的
飛翔姿勢——強大的樹根
在地下甩動著燈盞。但地上
蒼翠——以熱帶風姿——站著
高舉手臂,聆聽
無形抽水機的節(jié)奏。他
沉入夏天,漫漫沉向
夏天刺眼的坑洞,沉向
太陽渦輪下抖顫的
脈管濕綠的棋盤。于是停住
這穿越瞬息的直線旅程,翅膀張成
洶涌水面上魚鷹的棲息
青銅時代小號
被禁的音調(diào)
懸掛在深淵上空。
在一天最初時空,知覺把握世界
就像手抓住一塊太陽熱的石頭
漫游者站在樹下。當
穿越死亡旋渦之后
是否有一片巨光會在他頭頂上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