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今天更新蘇民的長篇小說《請問這是你掉的人格嗎》第9話！

【前情提要】

周璐爾、葉零、林易三人進入了主人格的意識空間后，痛恨逃避和軟弱的分人格林易瘋狂捶打主人格躲藏的棺材，還與周璐爾爭執(zhí)起來，陷入內(nèi)耗。葉零怯怯地走到光束下，向萱求助。萱告訴他，他就是他們幾個人格中自我保護的緩沖地帶。葉零回到意識空間，按萱說的想象讓自己平靜的畫面，灰暗的房間一時間褪去了灰燼?？墒牵?dāng)他想到李顏時，李顏死亡的畫面突然跳出來，整個房間四分五裂。

| 蘇民?|?科幻作家，科幻編劇。心理學(xué)專業(yè)，前產(chǎn)品狗?，F(xiàn)實感薄弱，人格破碎，置身事外的觀察者。三體宇宙編劇，短篇小說多發(fā)表于不存在、豆瓣、驚人院，長篇小說《小眾心理學(xué)事件》簽于閱文集團。短篇小說代表作《綠星》《替囊》《后意識時代》等，《替囊》獲未來事務(wù)管理局讀者票選「2019我最喜愛的科幻春晚小說」。

請問這是你掉的人格嗎

第九話 坍塌中的房間

全文約4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9分鐘。

分裂成四瓣的房間懸在虛空中，相互間的距離仿佛很遠，又仿佛很近。因為缺少大背景的參照，他們無法用肉眼衡量這里的景深，只是直覺無法逾越。那道連接外界的光束早已沒了蹤影。碎屑不斷從裂縫和天花板掉下來，紛紛揚揚，好像一場哀愁的雨。

分人格林易從腳邊的破爛家具中拾起一根折斷的桌腳，奮力往棺材那邊扔去。

“你跟我說清楚！你殺了她是什么意思！”他仍然陷在瘋狂里，與此同時，一股隱秘的悲傷從他心中流出?？伤麃聿患叭ゼ毤汅w會，憤怒填滿了他。

另一邊，葉零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他的周圍盡是撕碎揉皺的紙張，上面有一些他熟悉的數(shù)據(jù)模型，也有他沒見過的腦電圖。他好像身處實驗室的一角，但這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實驗室。

勉強保持冷靜的只有周璐爾，她疲憊地坐在地上，手掌按在布滿渣滓的地面強撐著身體。她纖細的神經(jīng)在震動之下越發(fā)敏感，她同時感受到來自葉零和林易的強烈不安，棺材那邊不斷下沉的死寂，這破碎空間里的每一絲搖搖欲墜。

她看到林易又將半個桌子在地上砸成幾瓣，朝棺材砸去。這里的物品比先前多了好多，她想，房間一定是在分裂之前就依照他們中誰的意志改變了面貌。這個不是真實物理空間，遵循的是意識世界的規(guī)則。這里的一切都是由意識決定的，只要找出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就能讓這兒恢復(fù)原樣。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葉零磕磕絆絆地嘟囔著。

“你怎么了？”

“萱讓我想象……寧靜的畫面。可是我不知道會這樣……”

周璐爾明白了，這個空間會被他們的所做所想影響，崩塌前灰燼的褪去，床和書桌的出現(xiàn)，都是依托于葉零的想象。“你在崩塌前想了什么？”她問。

“李顏的死……但這不是我主動想的，這個畫面自己進入了我的腦袋……我控制不了……”

“沒關(guān)系，不是你的錯?！彼参咳~零，“李顏死亡的畫面在我們每個人頭腦中都存在，現(xiàn)在沒法判斷是由我們中誰激發(fā)的?！?/p>

按照萱的說法，房間的形態(tài)主要由主人格控制，但主人格力量式微時，就會受到他們?nèi)酥g力量博弈的影響。那么造成眼前這副樣子的是誰呢？換句話說，現(xiàn)在這是誰的房間？

這里所有東西都是零落的，破碎的，仿佛遭到入室搶劫犯的暴擊。她翻了翻腳邊玻璃質(zhì)感的碎片，將它們攏到一起，那是一個碎成四五塊的手機，屏幕仍然亮著。當(dāng)她將碎片拼到一塊兒，出現(xiàn)的是一張李顏的照片。淺藍色的天空下，李顏坐在天臺中間一塊凸出的水泥墩上，肩膀上披著厚圍巾，手里端著一罐可樂。她隨意的馬尾飛揚在空中，享受著風(fēng)。她扭過頭，用驚訝又包含笑意的眼神望向屏幕之外。周璐爾搜集過李顏所有的公開照片，從沒見過這一張，顯然是親密的人所拍。照片左下角的日期顯示的是1月份，半年多前，這個時間，他們?nèi)烁襁€未誕生。

“這只能是主人格的房間了。是主人格林易造成了這次分裂?！敝荑礌栒f。

多好的照片啊，李顏的姿態(tài)放松肆意，眼神溫暖不設(shè)防。她眼中所見之人也是熟識的朋友吧，大概經(jīng)常一塊相約來這兒吹風(fēng)。這本該是張美好的抓拍。周璐爾憐惜地觸摸屏幕上刺目的裂痕，物理世界里碎掉的屏幕一定會黑掉，它們卻完好地顯示著色彩，這只能代表意識主人內(nèi)心的破裂感。這張照片并不是手機屏保或桌面，從頂欄的標(biāo)識來看，是一個手機內(nèi)部的收藏夾，私人意味非常濃厚了。從手機收藏夾看這張照片的印象如此強烈的留在林易的記憶里，說明他總是重復(fù)這個動作，打開，盯著，就像她收集李顏的資料時經(jīng)常做的那樣。周璐爾立刻明白了這種感情，一種不公開的、秘密的愛慕。

她忍不住冷笑起來。他們每一個，他們四個，都只會在暗中默默關(guān)注李顏嗎？哪怕成為合伙人，哪怕共同經(jīng)歷冒險的實驗，都沒有對她表達出心底的愛意？

周璐爾決定賭一把。她朝棺材喊道，“你不可能殺了李顏。你明明那么喜歡她?！?/p>

碎屑簌簌掉落的聲音停止了，整個空間安靜得令人窒息。葉零和分人格林易也停了下來，都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了棺材一角。

“我們每個人都喜歡她，卻沒有一個人敢對她說出口。這就是我們，就是林易。一個只會用各種方式逃避情感的人，熱絡(luò)也好，理智也好，漠不關(guān)心也好，最后都只敢在手機里偷偷藏一張一起在天臺吹風(fēng)時偷拍的照片！”

棺材所在的房間突然間失去天花板，變成了一個裸露的平臺，灰白色的地磚中央有一個長方體的水泥凸起，平臺邊緣圍著黑色的欄桿，白色的風(fēng)吹過。

平臺上出現(xiàn)一個女孩瘦削的身影，她突然彎下腰，一手捂住肚子，踉蹌地后退了幾步，另一手扶住身后的欄桿。可是欄桿突然傾斜，從平臺邊緣掉了出去。女孩隨之后仰，整個人摔出了平臺。

緊接著女孩又出現(xiàn)在平臺邊緣，彎腰，捂肚子，扶欄桿，從邊緣跌落。然后再次出現(xiàn)。墜樓的動作在三人面前循環(huán)，像不斷重復(fù)的噩夢。而在她墜樓的當(dāng)口，站在她對面的，就是此時將自己關(guān)在棺材里的林易。

“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林易虛弱的聲音像一片枯萎的落葉。

分人格林易暴跳如雷，“你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你為什么不救她？為什么不救！？”謾罵之詞從他口中迸出，因無能而產(chǎn)生的憤怒源源不斷地侵蝕著這里，他所站立的地面正在越來越小。而葉零緊閉嘴唇，像一片影子，在漸漸變淡，幾乎快和墻壁融為一體。

林易第一次產(chǎn)生自殺傾向恐怕就是這么發(fā)生的，周璐爾想。三個人格全都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了，所以他才決定分離出他們，自己進入自我封閉。顯然他沒有直接殺死李顏。李顏的死，大概率是個事故。他的內(nèi)疚，應(yīng)該來源于自己沒能救下李顏。只要能解開這個心結(jié)，就能讓林易放棄自殺了吧。

她腳下的地面正在持續(xù)不斷地坍塌。她明白，時間不多了。

“這是一個事故。因為欄桿剛好腐朽，李顏剛好靠了上去，而你沒有察覺，不是嗎？”周璐爾大聲用平實地語氣描述事情的經(jīng)過。

“不是事故。都是我造成的……”林易的聲音幾近消失。

“那可不可以和我說說看，你是怎么造成這一切的？”周璐爾說。只有聽到當(dāng)事人的描述，才能明白他心結(jié)的來源，才能找到說服的切入口。如果當(dāng)事人愿意講述，就是成功的第一步了。

“因為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怪物了?！?/p>

“什么意思？”

“一個怪物，一個非人?！?/p>

當(dāng)催眠解除之時，（主人格）林易感到心中多了一些東西。他說不上來是什么，但它們井井有條，就像是知道眼前有許多任務(wù)要完成，準備集中精力一件件去做的充實感。只不過這個完成他不必親自去做，他可以把工作分配給分人格們。他用分人格林易去應(yīng)對社交和所有需要面對大眾講話的工作，讓分人格葉零去學(xué)習(xí)數(shù)據(jù)分析。那時候，他們招不到專門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林易便讓葉零去深入鉆研了這塊領(lǐng)域，沒想到葉零的學(xué)習(xí)速度非?？?，就像上了一輛疾駛的火車。而分人格周璐爾，繼承了咨詢中心工作，繼續(xù)接觸一線的病患和一線的研究資料。林易作為主人格一直把控得很好，事情進展如此順利，以至于他根本沒意識到，三個人格正一點點占用他的精力，一點點奪取他的控制權(quán)。

林易第一次察覺到異常，是一次和李顏一塊兒吃午飯，激烈地討論是否采用具備人形的人工智能。那會兒他們已經(jīng)在籌備將林易的多重人格分別轉(zhuǎn)移到人工智能上了。

“絕對不能采用仿真人?！崩铑佡濁斀罔F地說，“如果一個人工智能既擁有人格，又具有人的形態(tài)，它是否應(yīng)該像人一樣被對待呢？”

“那使用非人形的人工智能也是自欺欺人吧。這個問題應(yīng)該是：這些分離出來的人格，是否擁有人權(quán)？”

李顏被這個問題的尖銳吃了一驚，問他現(xiàn)在是誰。

林易稍微晃了晃神，說：“是我啊，林易，我還是主人格?！?/p>

“你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想法的？你是不是被周璐爾影響了吧？”李顏問他。

“什么被影響？我是剛剛才有的這個想法?！?/p>

警惕的懷疑爬上李顏的眉頭，“你知道周璐爾一直在給我寫郵件，反對我們的項目，認為我們所做的事都是反人類嗎？”

“怎么會？你確定是周璐爾寫的，是不是寫信人同名？我不記得周璐爾干過這事。”

作為主人格的林易，本該知道每個人格的經(jīng)歷，知道每個人格在各自的時間里做了什么。如果他不知道，那就表示，他失落了時間并且自己毫無察覺。

“就是周璐爾?！崩铑伜芸隙ǖ卣f，“那是一個傳統(tǒng)和念舊的人格。也許你的潛意識在排擠她，弱化她，所以導(dǎo)致了失落時間?！?/p>

傳統(tǒng)和念舊嗎？林易無法估量自己心中有多少念舊的成分。一般而言，每個人都有傳統(tǒng)念舊的一部分，一個古老安靜的小角落，只是程度不一。自從有了多個人格，他的主觀感受是任務(wù)導(dǎo)向的。他明確地知道各個人格的功能和任務(wù)，但內(nèi)心并沒有真正覺得他們是一個人。這就是他和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不同的地方。但真正的多重人格患者，幾乎不可能像他這樣完全控制住各個人格。也許正是把各個人格功能化的心態(tài)，才使他能夠穩(wěn)定地控制。但如果真如李顏所說，他失落了時間，那說明他的策略正在失效，而各個分人格的個人化特征在越來越凸顯。

與此同時，他發(fā)現(xiàn)李顏在與他相處時變得陰晴不定。震驚，不耐煩，懷疑，這些不屬于她的表情，竟頻繁出現(xiàn)了。然后有一天，李顏突然發(fā)布了解散團隊的消息。

林易立刻去找她詢問緣由，但沒聽到任何合理的解釋。他只記得李顏的神情變化很大，整個人非?；靵y，一會兒懊喪地坐在椅子里，一會兒大怒大叫。最后他聽見她叫他滾。

“混亂的不是李顏，是你?！敝荑礌柗治龅溃澳菚r你已經(jīng)陷入人格混亂了，我們幾個沒規(guī)律地反復(fù)出現(xiàn)，對話都是斷層的，不連貫的，你卻沒有察覺。李顏因為你的混亂而憤怒，而沮喪，你卻只看到她的混亂?！?/p>

“原來是這樣啊……”林易有氣無力地說，“難怪她那么痛苦。我那時候，就已經(jīng)像個怪物了吧?！?/p>

在李顏說出了“滾”后，林易回去了。他想等李顏平復(fù)一下心情再和她談，晚上卻等來李顏要求刪除數(shù)據(jù)的郵件。眼看她要做出覆水難收的決定了，他急切地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接起電話時的聲音沉重悲哀，像是要做出什么決絕的決定了。

“明天來實驗室吧，圖書館這邊的。你自己看看吧?！崩铑佌f。

“明天就是她墜樓那天？”周璐爾問。

“嗯?！?/p>

那天林易趕到實驗室時已是中午，他們一塊去吃了午飯。但不知為何，李顏一直悶悶不樂，只要一抬頭，她與他對視的目光里就只有失望。

“周璐爾呢？讓她出來?！崩铑佌f道。

“為什么要叫她？有什么話不能跟我說嗎？”林易困惑不已。

“我要跟她說。讓她出來?！?/p>

見李顏這么堅持，林易答應(yīng)了。他閉上眼睛調(diào)動意識空間，但沒能成功。他再睜眼時，李顏正氣鼓鼓地盯著他。她扔下吃了一半的飯，憤然離開了。

“我當(dāng)時以為，她生氣是因為以為我故意不調(diào)出周璐爾。原來還是我人格混亂的緣故吧?！惫撞睦锏牧忠渍f道，“謝謝你，周璐爾?，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p>

“然后你們就去了圖書館？”周璐爾繼續(xù)問道。

“嗯。圖書館閣樓的實驗室。”

“她給你看的，就是后來消失的數(shù)據(jù)資料吧？”

“嗯?！?/p>

“到底是什么？”

“是我最近一次的大腦核磁共振成像?！?/p>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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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電視劇《西部世界》（2018）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