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れた庭の春草05
林悠說:“大學的時候,我有個關系很好的室友,但她不是錦城人。畢業(yè)招警考試,她回了老家工作。”
?
現(xiàn)在她們生活在各自的城市,只能偶爾在社交軟件上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近況。她的經(jīng)歷比林悠還要慘淡,才在基層一線干了半年,就被調(diào)派去看守所當獄警。二十來歲的姑娘,誰受得了天天更罪犯在一起生活。但沒辦法,再苦的工作都得有人上,若大家都想清閑,罪犯就滿街跑了。
?
林悠剛畢業(yè)一年,人際圈子就這么大。平時能打上交道的除了同事就是人民群眾。能去市局見見世面,多認識些年輕人,對她自身的發(fā)展有益無害。
?
訾岳庭與她道晚安,“不用想太多,好好睡一覺。別傻傻的哪里危險往哪跑?!?/span>
?
想起上回她下湖撈書包那件事,他尚心有余悸。
?
“那我睡了,明天見?!?/span>
?
許是夜深了,她的聲音跟著軟下來。
?
訾岳庭說:“明天見?!?/span>
?
掛了電話,訾岳庭去到廚房泡茶,經(jīng)過昏暗的走廊時,突然覺得家里有些冷清。
?
果然人是群居的動物,怎么都逃不過“習慣”二字。
?
嘗過有人陪的好,就不甘心一個人過日子了。
?
水位線漸漸上升,茶包被熱水沖浮上高點。訾岳庭手撐在大理石臺板上,盯著冒熱氣的馬克杯在想,五年,他給自己的緩沖時間也算長。
?
他是真的準備好了,唯獨苦惱,她是否有確足的信心,和他走完愛情這條路。
?
進入專案組工作的第一天,林悠甚至沒來得及適應新的工作環(huán)境,馬上就接到了出差的通知。
?
網(wǎng)絡賭博專案由刑偵大隊經(jīng)驗豐富的周姐牽頭。周姐四十來歲,肩上兩杠一花,是警隊中不折不扣的鏗鏘玫瑰。僅僅兩個小時的案情討論會,林悠便對她心生欽佩。
?
由于近來陸續(xù)接到了多起報案,受害者們都在同一個網(wǎng)-絡-賭-場中輸了很多錢,警方開始深挖這個藏納于互聯(lián)網(wǎng)背后的非法賭博團伙。
?
市局的辦案效率和基層派出所完全是兩碼事。在過去兩個月的偵查中,警方已經(jīng)全面掌握了該團伙的核心架構和運營方式。該團伙成員通過代理境外賭博網(wǎng)站,層層發(fā)展下家,利用社交工具進行推廣,吸引賭客通過手機端口進入平臺下注賭博,進行非法獲利,資金流水高達數(shù)億元人民幣。目前鎖定了三個主要嫌疑人,藏身窩點分別在長沙和廈門兩地。
?
專案組由六人構成,都是從基層抽調(diào)上來的年輕人。梳理完案情后,周姐拿了副撲克過來。
?
組員們圍坐在長桌前,互望不語,顯然沒人明白這副撲克牌的用意。
?
周姐把牌攤開,隨意道:“來,抽一張。”
?
沈一安隨手抽了張牌出來,翻開,黑桃a。
?
周姐將其余的撲克收走,桌上只留下那張翻開的黑桃a。
?
“定了。咱們組就叫黑桃行動?!?/span>
?
為方便記憶,周姐給這三個嫌疑人分別取了代號,叫k,框,鉤,對應撲克牌中的三花。
?
討論桌上攤著三張照片。
?
“老k,團伙的主謀,常年呆在廈門,負責和臺灣老板保持聯(lián)絡。框和鉤是他的下線,負責網(wǎng)站運營。據(jù)我們得到的消息,這個框應該是老k的情婦。”
?
林悠埋首在做筆記,不漏一點細節(jié)。
?
黑桃行動小組由四男兩女構成,周姐對唯一的女搭檔林悠說:“我們倆主要負責抓這個框框兒。你跟著我,明天就要動身去長沙?!?/span>
?
布置完任務,已近中午,林悠跟著同事們一道去食堂吃飯。
?
“一個小小的賭博網(wǎng)站,流水居然有二十億,我真想不通,人就這么好賭嗎?”
?
“而且是越輸越要賭?!?/span>
?
“上頭說了,三個月內(nèi)能破掉這個案子,有獎勵?!?/span>
?
“二十億的案子,我們能分多少獎金?”
?
“獎金你就別想了,多半是口頭表揚,按人頭記功?!?/span>
?
“……”
?
討論間,林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食堂。
?
李漢山刷了飯卡,抄起個不銹鋼餐盤,一邊抖水,一邊往自助保溫箱走。來往跟他打招呼的人還不少,可見他平時在同事中混得還不錯。就不知這些同僚中,有幾人是表面客氣,又有幾人對他暗地里的生意心知肚明。
?
沈一安將林悠的心事重重看在眼里。
?
吃過飯,他在走廊上悄悄叫住林悠。
?
“我知道你對上次的處理方法有意見……”
?
沈一安前后看了眼走廊盡頭,壓低聲音說:“我那樣做有我的原因……總之,我有辦法對付他。”
?
林悠問:“什么辦法?”
?
“等著看就知道了。”
?
沈一安輕拍了下她的肩膀,“你明天還要出差,別想太多?!?/span>
?
去長沙,高鐵要坐七個小時。
?
林悠頭一回去外地辦案,臨出發(fā)前向周姐取經(jīng),問了很多準備事項。
?
周姐給她的答復只有一句話,“帶著人去就行了?!?/span>
?
一切機動,全憑情況。
?
所以當訾岳庭問她要去幾天時,林悠根本回答不了他。
?
短則三兩天,長則半個月,但周姐說了,局里沒有那么多辦案經(jīng)費讓她們在長沙住半個月。
?
高鐵站臺上,林悠給訾岳庭打電話報備。
?
“我準備上火車了,和我們組長一起……嗯,等到了長沙我再跟你聯(lián)系,拜拜。”
?
他的語氣一貫溫和,說的無非是那幾句,讓她小心,注意安全,沒有多余的甜言蜜語。
?
掛掉電話,周姐問她,“男朋友嗎?”
?
“嗯。”
?
“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
林悠慌了,“還沒……我們才剛開始談戀愛?!?/span>
?
周姐琢磨著,“94年的,也要二十五了,可以結婚了?!?/span>
?
兩人都是輕裝簡行,一人提一只小號行李箱。
?
林悠沒有合適出差用的行李箱,原本打算背登山包,正巧收東西時訾岳庭來了電話,得知她沒有箱子,連夜給她送了只20寸的黑色登機箱。
?
剛見面時,周姐還夸她的箱子好,是德國產(chǎn)的。
?
林悠真心什么都不懂,她對這些品牌一無所聞。在她看來就是只普通的箱子,可明眼人卻能知道是不是好貨。
?
因為案件還在偵破階段,有些案情不能夠在公共場合討論。七個小時實在難熬,周姐便拉著林悠閑聊,聊的都是些很現(xiàn)實的問題。
?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
“大學里的講師?!?/span>
?
“不錯啊,家里條件怎么樣?”
?
林悠想了想,她其實不太清楚訾岳庭的經(jīng)濟情況。第一次上他家吃飯時,她聽到過他和林文彬聊房貸的事情,但按他現(xiàn)在衣食住行水平,至少也應該是中產(chǎn)。
?
林悠從自己的角度答,“挺好的?!?/span>
?
周姐又問:“見過父母了嗎?”
?
林悠的頭搖成了撥浪鼓。
?
“你們戀愛有半年嗎?”
?
“其實才剛開始一個月。”
?
原來是熱戀中的人,周姐明白了。
?
“其實只要人品端正,家庭情況沒問題,戀愛談半年足夠了,反正結了婚天天都得見面。你們十一節(jié)見個家長,年底差不多就可以辦酒了。你別怪我事兒啊,我平時唯一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給人牽紅線做媒,大隊有好幾對都是我給撮合的……”
?
林悠覺得“結婚”這個詞離她太遙遠了,但周姐的話,她還是聽進去了一部分的。
?
反正是閑聊,林悠就問:“周姐,你結婚幾年了?”
?
“我兒子都上高中了,你算算?!?/span>
?
“都在一線?”
?
“是啊??歼M局里到現(xiàn)在,一直在辦案子,和我同批的女民警基本都轉(zhuǎn)文職了,只有我還留守陣地。”
?
周姐感慨,“沒辦法,搜身查案,總有需要女民警的時候,誰上?”
?
林悠小聲說:“你是我的榜樣?!?/span>
?
“榜樣不敢當,但給你傳授些辦案經(jīng)驗,還是可以的?!?/span>
?
有飲品小吃推車過來,周姐自費給林悠買了瓶飲料,一包牛肉干。
?
林悠連忙說謝謝。
?
“之前去過長沙嗎?”
?
“沒有?!?/span>
?
周姐笑說:“走之前一定要帶你去嘗嘗臭豆腐,文和友的好吃,你記得提醒我?!?/span>
?
其實警察這個崗位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只因在做一份偉大的工作,才顯得不那么普通。
?
打扮
?
服務器i地址鎖定在梅溪湖金茂府,周姐在岳麓區(qū)找了家連鎖快捷酒店,訂了個標間。
?
如果查到嫌犯的確切居住地,要實施抓捕,需要當?shù)鼐降呐鷾蕝f(xié)助。所以到長沙后,她們做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和當?shù)嘏沙鏊鶞贤ò盖椤?/span>
?
休整一晚后,迎接她們的便是枯燥的盯梢與蹲點。
?
金茂府以物業(yè)安保森嚴聞名,若沒有正式的搜查證,安保不會放行。害怕打草驚蛇,她們沒有輕易暴露身份,只能通過電話監(jiān)聽的方式來掌握嫌疑人的行動。
?
至于警方是如何監(jiān)聽到嫌疑人的電話的,周姐不便透露,只能說刑偵大隊信息科,無所不能。
?
然而接連三四天,監(jiān)聽頻段都沒有和廈門方面的通話。這個“框”很謹慎,連外賣地址留的都是保安室,沒有具體的門牌號,電話里則凈是些閑碎事。這幾天抓聽到唯一有用的信息,是“框”預約了周五下午去某商場做美容。
?
林悠和周姐提早一天去了商場蹲點。
?
按計劃,林悠偽裝成想做美容的顧客,預約了周五的同一時間段做臉。
?
為了讓林悠進入角色,周姐就地帶她買了條連衣裙,還做了個一次性卷發(fā)。由于經(jīng)費有限,裙子是在h買的,當季的時髦款,二百九十九塊,隊里給報銷。
?
周姐對林悠的變裝很滿意。年輕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青春也就是那十年的事情,沒必要成天那么保守。
?
周姐納悶:“你平時也不打扮?”
?
林悠答:“我們所長管得嚴,不讓穿得花里胡哨的?!?/span>
?
有一回林旼玉心血來潮給她涂指甲油,只涂了小拇指蓋,第二天上班還是被趙所訓了話,讓她回去卸了。
?
周姐不爽快了,“你們所長毛病還挺多?!?/span>
?
對于女民警染發(fā)燙發(fā)化妝這塊,局里沒有硬性要求,只要不太過分的,一般都準許。但不同單位的要求不同。像林悠在基層辦案,平時要接待群眾,要求可能會嚴格些。
?
但說到底,允不允許,其實全憑領導心情。要是攤上個事多的領導,不管做什么都要挑毛病,那也沒轍。
?
周姐撥了撥林悠的頭發(fā),“嘖。打扮一下多乖,完全不同的感覺?!?/span>
?
林悠也覺得好看。但對她而言,平時上班根本沒有打扮的必要。
?
如果她是小白領,就在寫字樓上班,每天坐辦公室倒沒問題。可她現(xiàn)在是一線的辦案人員,真每天穿得漂漂亮亮,踩著昂貴精美的鞋子下田去給村民找牛,那才荒誕。
?
再好看的高跟鞋,穿起來不舒服,走路不方便,就不適合她。
?
周姐是過來人,林悠走過的路她也走過。別人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和男友逛公園時,她卻頂著大太陽在下鄉(xiāng),那是什么感覺?
?
周姐很理解她,“上班是沒什么好講究的。漂亮衣服留著約會的時候穿,給男朋友看……”
?
周五下午,林悠提早了十分鐘到美容店,周姐則在樓下的飲品店等她。
?
出發(fā)前,周姐給她交代經(jīng)驗,“不要主動出擊。這些人心眼多,越主動越容易露餡?!?/span>
?
她們此行長沙的任務是為摸清嫌疑人的生活軌跡。真正要抓人,得等廈門那邊也有了頭緒,兩邊才能同時行動。
?
美容師還在服務上一位顧客,林悠坐在門店里等。很快,目標人物出現(xiàn)了。
?
“框”大約三十歲上下,戴一副大蛤-蟆墨鏡,一身黑的打扮,緊身連體衣襯得身材很豐滿,胸大腰細,低調(diào)中還透著那么點兒高調(diào)。
?
她今天不是一個來的,身邊還跟著個矮胖的男人,金鏈子,名牌手包,撐得有些變形的豆豆鞋……林悠認出來了,他是另一個目標人物——“鉤”。
?
進店后,框兒摘下墨鏡,人和照片還是有些差距的,臉上明顯能感覺出動過刀子。
?
林悠的第一感覺,怎么講,竟覺得有點像泰國人。
?
店內(nèi)的美容項目很豐富,有簡單傳統(tǒng)的補水美白,也有價格高達幾千上萬的高端護膚。林悠聽美容師嘰里呱啦講解了一通,也沒聽明白那些個黑科技是什么原理,就說都不要,只做最簡單護理。
?
辦案經(jīng)費四個字,林悠時時記在心里。她和周姐來了長沙,男隊跑去了廈門,兩邊開銷都不小。就怕案子破不掉,錢先花光了。
?
兩人做的項目不同,自然不在一個房間。
?
好在商場里的場地不大,房與房之間其實只隔了一道簾子,隔壁的對話,林悠能聽得一清二楚。
?
“你覺不覺得我這胸一邊大一邊???”
?
“有嗎?”
?
“你摸摸看,兩只手,一邊托一個感受下……”
?
“……是有點?!?/span>
?
“你說這叫什么事,花了十來萬做出來就這效果,搞得我現(xiàn)在都沒法出門見人……”
?
林悠越聽越懵。她徹底搞不懂這三人的關系了。
?
目前警方得到的信息,框是老k的情婦沒錯,怎么跟這個鉤兒也有點……曖昧不明?
?
“你這要弄多久?”
?
“大概一個小時吧?!?/span>
?
鉤兒有點不耐煩,“這么久?。俊?/span>
?
“你去樓下逛會兒啊?!?/span>
?
“沒啥好逛的……欸,你們這有廁所嗎?”
?
隔壁的美容師答:“我們店里沒有。商場有廁所,很近的,出門右拐就是?!?/span>
?
聽見起身的動靜,躺在美容床上的林悠睜開一絲眼縫,問:“還要蒸多久?”
?
她這邊的進度還在準備階段,美容師剛把她的臉洗了干凈,正在蒸臉。
?
“嗯……一兩分鐘,要把毛孔打開?!?/span>
?
林悠逢機立斷,“那我能不能先去上個廁所?中午奶茶喝得有點多?!?/span>
?
鑒于她做的是店內(nèi)最便宜的項目,美容師沒給什么好臉色,把她脖子上的毛巾拿下來,說:“快點回來,不然臉干了效果不好?!?/span>
?
林悠一路跟著鉤兒去到商場洗手間。工作日的下午,商場還算清閑,鉤兒走到廁所門口,前后張望了一下,最后右拐進了女廁所。
?
林悠心中懷著巨大的疑惑,反復看了兩遍門上的標識,確認自己沒看錯,也沒走錯。
?
她遲一步進去,用余光確認剛摔上的是哪一扇門,然后選擇了與之間隔的廁所,關上門,捏著鼻子屏息。
?
很快,林悠聽到了水流聲,以及……撕開衛(wèi)生巾包裝袋的聲音。
?
果然。
?
這個鉤兒是個女的。
?
林悠是從“摸胸”那里開始覺察不對勁的。兩人對話的口氣不像是情人,也不怎么下流曖昧。而且單獨聽這個鉤兒的聲音,雖然很渾厚,但質(zhì)地卻是細的,沒有男聲的那種粗糙感。仔細聽,其實更接近于女低音。
?
專案組掌握的嫌疑人照片上,根本看不出鉤兒有女性特征,完全男士的發(fā)型,上身的肉一圈圈疊著,分不清胸和肚皮……但同樣的,她也沒有任何明顯的男性特征。胡子,喉結,體毛……一樣都沒有。若不是近距離見到真人,聽見她說話,常人根本不會懷疑她的性別。
?
撲克牌里的kqj,是國王、王后和騎士的設定。
?
沒想到現(xiàn)在是一個老k,兩個框兒。
?
林悠的護膚體驗二十分鐘就結束了。
?
神清氣爽地走出美容院,和周姐接上頭,兩人離開商場,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交流案情。
?
林悠把自己聽到的信息進行總結復述。
?
“框兒五月份剛做完胸部整形,效果不太滿意,好像一邊大一邊小。這家整形醫(yī)院在廈門,她近期要過去一趟,做修復?!?/span>
?
這個信息很重要。
?
周姐依仗自己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篤定道:“她要回廈門,那肯定要和老k見面?!?/span>
?
“周姐,我還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
?
林悠描述了一遍自己跟蹤鉤兒去廁所的經(jīng)過。
?
“……這個鉤兒之前所用的身份信息,很可能全部都是假的。她故意把自己偽裝成男人,來增加調(diào)查難度。”
?
周姐聽后頓悟,難怪他們之前在查證金茂府的房屋業(yè)主名冊時,沒有找到這三人名下的房產(chǎn),原來是假身份,假性別。
?
現(xiàn)在整個案件的突破點,就在這個偽裝成男人的“鉤兒”身上。
?
晚上回到酒店,兩人還是老規(guī)矩,一人洗澡,一人繼續(xù)監(jiān)聽。
?
林悠幾乎每晚都讓周姐先洗,因為早洗的人可以早點休息。
?
兩百一晚的標間沒有陽臺,晚上林悠洗完澡,都會去走廊或是酒店樓下晾頭發(fā),順便給訾岳庭打電話。
?
特意跑出來,是因為當著周姐的面打電話,她有心理負擔。一來是怕被催婚,二來是她臉皮薄,有第三個人在,膩歪不起來。
?
這幾天電話里,訾岳庭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她什么時候回錦城,可到今天仍然沒有準信。
?
訾岳庭開玩笑說:“等你回來,我的畫也畫完了?!?/span>
?
和她通電話的時間段,訾岳庭基本都在畫室,他會將電話開成免提,這樣顯得家里沒那么清冷。
?
林悠問他,“你一個人在家,是不是有點無聊?”
?
“倒不是。”
?
訾岳庭說:“就是想吃豆花了。”
?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
酒店門前有兩個禁止停車的石墩子,林悠坐在其中一個上頭,手里繞著衣服上的流蘇,小女孩情緒開始作祟。
?
“你十一節(jié)有什么計劃沒有?”
?
“中秋還沒到,就想著十一了?”
?
“我算了算,順利的話,現(xiàn)在這個案子兩個月內(nèi)能結案,我大概十一有假……”
?
結案之前,加班是常態(tài),就算回了錦城,她估計也閑不下來。
?
訾岳庭猜中她的心思,“想去旅游?”
?
“嗯。”
?
林悠小聲說:“和你一起。”
?
訾岳庭答應她,“等你回來,我們再計劃。”
?
在林悠提起這個話題之前,訾岳庭原本有計劃去長沙看她。
?
她喜歡爬山,張家界不錯,正好就在湖南?,F(xiàn)在天也涼快了,挑一個周末,他們可以在天門山找個民宿住一晚。
?
但通過這幾天電話的溝通,訾岳庭深感這個計劃的可實施性很低。
?
她是來辦案子的,基本每天都很忙,不一定能空出兩天的時間來。
?
留到十一節(jié)去旅行,未嘗不可。七天,時間也富余,祖國大地隨便去哪都綽綽有余。
?
訾岳庭看一眼通話時間,不知不覺聊了近半個小時,馬上就要十一點,于是說:“早點睡,別太累?!?/span>
?
好像每次聊到夜半,都是她舍不得掛電話居多。
?
林悠有些許氣郁。
?
她倒也不是纏著他。她想要的很簡單,只是一句“我想你”,但他就是不給她。
?
并不是冷淡。他當然是關心她的,是在乎她的,否則也不會每夜陪她說話聊天,不覺疲倦。
?
他只是不會用那些越界的言辭來表達而已。
?
人活到這個年紀,會不能容忍自己矯情。
?
“……在北川的時候,你是不是對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span>
?
這是林悠第一次主動和他聊北川。
?
被她突如其來地告白后,訾岳庭其實回想過很多次,但他確實不記得十年前的林悠了。
?
從二月去北川,到地震來了,他總共只呆了三個月。那三個月里,他遇到的學生太多了,整個初中部的美術課基本是他一個人在教。
?
何況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線。如果那時他便對某個學生萌生有其他想法,那與禽獸無異。
?
訾岳庭撂下手中的筆,在空谷回響的畫室中靜靜說:“以前不記得,但以后,我會放在心上?!?/span>
?
一句話,頂過一百句我想你。
?
朋友
?
熬過三伏,今秋的第一輪降溫席卷內(nèi)陸。
?
黃興路夜市,街口的整面墻都被霓虹燈牌蛀滿,乍一看還有些舊港味。
?
林悠穿的是自己帶來的衣服,混跡在前來擺拍打卡的游客中很不起眼。
?
喧鬧的步行街頭,許彥柏無所事事地在看手機,林悠視力好,先看見了他。
?
她穿過人群,繞到他身邊,卻不知該怎么打招呼。
?
白天的時候,許彥柏發(fā)信息給她,說自己也在長沙出差,約她晚上一起逛夜市。林悠猶豫后,答應了。
?
林悠小心翼翼地拍了下他的后背。
?
許彥柏轉(zhuǎn)頭,看見她,掛上笑容,“來了?!?/span>
?
“對不起,我來晚了?!?/span>
?
從金茂府過來,要穿過岳麓山和西湖公園,最便捷的方式是地鐵。因為不熟悉長沙的地鐵,林悠一開始坐反了方向,所以遲到了十幾分鐘。
?
“等很久嗎?”
?
許彥柏笑笑說:“沒事?!?/span>
?
等女孩化妝出門,最長他等過三個小時,這根本不算什么。
?
在游客縷縷行行的步行街頭,許彥柏不想就這么干站著,于是問:“你吃晚飯了嗎?”
?
林悠答:“吃了點?!?/span>
?
吃的是二十塊錢一份的牛肉面,局里差旅費只有這個標準,只能管飽。
?
“那我們找點小吃嘗嘗?!?/span>
?
密林般的燈牌中,許彥柏一眼望中「茶顏悅色」,有了主意。
?
“喝奶茶嗎?”
?
林悠點頭,“嗯?!?/span>
?
夜市的人潮攢動,迎面好幾對情侶擦身而過,幾乎是人手一杯奶茶。
?
買過喝的,許彥柏興致盎然,“來長沙,要吃口味蝦的。”
?
街邊裹著辣油出鍋的小龍蝦,紅彤彤摞成一座金字塔,看著就很有食欲,林悠咽口水,“我不怎么會剝。”
?
許彥柏說:“我會。”
?
留學回來的男孩子,都有這么個共同點,紳士,知道照顧人。
?
黃興路上,基本沒有清閑的店。既然來了長沙,那就要吃最出名的。兩人足足排了半個小時,才等到一張兩人位。
?
許彥柏點了三斤經(jīng)典口味蝦,坐下后,連塑料手套都沒讓林悠戴,全是他一個人在剝,面前的碗碟里堆滿了蝦殼,而林悠的碗碟里全是蝦肉。
?
林悠不好意思使喚他,一個勁說:“你也吃。”
?
許彥柏答,“我在吃?!闭f著就塞了只蝦進嘴里。
?
怕濺著油,兩人都穿上了店里提供的圍兜,模樣還有些喜感。
?
林悠問:“你什么時候回去?”
?
“我昨天到的,就出差兩天,明天就回去了?!?/span>
?
許彥柏從蝦殼中抬起頭,“你呢?”
?
林悠答:“我還不確定。”
?
她已經(jīng)在金茂府扎根打了一個禮拜的游擊,垃圾箱也翻過了。如今剩下的工作是提取dna,到信息庫進行對比。如果樣本合適,不出意外這周就能收隊了。
?
三斤蝦,一口氣剝完。任務完成,許彥柏松了口氣,脫下手套用濕巾擦手,功成身退。
?
林悠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長沙的?”
?
許彥柏夾了一筷子涼拌海蜇皮,小米辣夠勁,很有嚼頭。
?
“聽你小叔說的。”
?
林悠沒想到許彥柏和林文彬還有聯(lián)系。
?
許彥柏繼而答道,“我姥爺最近身體不太好,前幾天你小叔還有我舅的幾個朋友結伴去看他了,正好我在家。”
?
原來如此。
?
“你舅……他知道你來長沙了嗎?”
?
許彥柏不是敏感的人,自然聽不出她話里的用意,隨口答,“他最近好像挺忙的,我沒在家撞見過他。”
?
林悠暗不應聲。
?
她先前混進的那個班級群組,助教經(jīng)常會在里面分享藝訊,每一條她都會點開看。
?
最新一條藝訊,是藝術園區(qū)某一級畫廊今晚開業(yè),晚上會舉辦一場小型的藝術交流酒會,受邀藝術家的名單中有他。
?
他近來應該都在忙這件事。
?
離開龍蝦館,已經(jīng)快十點了,夜市依然喧鬧,不少館子的生意反而更旺了。
?
奶茶喝了,小龍蝦吃了,想見的人也見到了。對許彥柏而言,此行長沙是無憾的。
?
他們原路往街口走。
?
“你住在哪兒?”
?
“岳麓區(qū)。”
?
許彥柏掏出手機說,“我打車送你吧?!?/span>
?
他住的酒店就在市中心,五一大道上,走路就能回去?,F(xiàn)在天晚了,他有責任安全送她到酒店。
?
不打開a不知道,前面居然有四十多個人在等位,預計要等半個小時才有車接單。
?
林悠覺得沒必要浪費這個時間等車,就說:“要不坐地鐵吧。我坐2號線,幾站就到了?!?/span>
?
許彥柏同意,“行,那我陪你走過去?!?/span>
?
去地鐵站的路上,兩人都走的很慢。
?
雖然是第一次來長沙,但林悠并沒有那種身處異地的不適感。
?
晚風卷起秋葉梧桐,夜宵晚市正營業(yè)得如火如荼,空氣里飄有孜然和椒香,隱隱和錦城的街巷還挺像。
?
今晚,她決定來見許彥柏,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把話和他說清楚。
?
林悠醞釀一整晚,終于在散場時分說出了那句心里話。
?
“其實……我有喜歡的人了。”
?
雖然她不能說是誰,但她應該跟他坦白自己的感情狀況。
?
其實許彥柏的條件很好,海歸碩士,獨生子女,家境優(yōu)渥,無論在學校還是社會,都很容易找女朋友。
?
相比之下,她反而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
?
林悠不想用“高攀”這個詞,這個年紀就開始聊門當戶對,很庸俗。但事實是,她的家境條件工作履歷……每一樣都不算好看。
?
許彥柏問她:“你表白了嗎?”
?
“嗯?!?/span>
?
“結果好不好?”
?
林悠又“嗯”了一聲。
?
許彥柏點頭,“那挺好的?!?/span>
?
說話間,完全是朋友的語氣。
?
許彥柏手揣在兜里往前走,沒有放緩步速。他穿衣服多是偏工科男的打扮,和他的性格也很像,簡單粗線條。
?
“沒什么,我就是一個人在酒店呆著無聊,想出來逛逛?!?/span>
?
他補充了一句,“我也不喜歡他們硬給我拉紅線……”
?
林悠放心了。
?
他們的確是可以做朋友的。
?
話說開了,林悠感覺心里舒服了不少。很快,地鐵站出現(xiàn)在了他們視線所及的街口。
?
林悠開始收攏腳下的步伐,猶豫著問:“你媽媽……是怎么去世的?”
?
這個問題,并沒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出于朋友的關心。
?
許彥柏答:“自殺?!?/span>
?
林悠等他繼續(xù)說下去。
?
“那時候,她大約覺得活著太累了,所以不想繼續(xù)了。其實我早看開了,我爸也是……真正看不開的人,是姥爺和小舅。”
?
許彥柏轉(zhuǎn)變?yōu)檩p松的語氣,“可能因為我和我爸是俗人吧?!?/span>
?
林悠不解,“為什么這么說?”
?
“我姥爺一家人,骨子里都很像。對于藝術家而言,比起現(xiàn)實生活,精神世界的存在更重要。藝術家追求的東西,嗯……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可能普通人想的是吃飽穿暖,有錢花生活里有樂子。但藝術家想的是花為什么是紅的葉為什么是綠的,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所以很容易就走進死胡同,和自己作對?!?/span>
?
“所以你才不學畫畫?”
?
“是啊,我想做個正常人?!?/span>
?
言下之意,訾家的父子倆不太正常。
?
步行到地鐵站口,林悠告訴許彥柏,“我也沒有媽媽。她不喜歡那座小山村,她喜歡外面的世界,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走了,再沒回來過。我也看開了,可能因為我也是個俗人?!?/span>
?
許彥柏聽懂了她的安慰,“俗一點,沒什么不好的?!?/span>
?
“那我先走了?!?/span>
?
林悠不想太晚回去。雖然她帶了房卡,但周姐應該還在等她。
?
她們來長沙這么久,一直沒休息?,F(xiàn)在找到了樣本,忙里偷閑一晚上,周姐沒什么異見。但傍晚出門的時候,周姐還是盤問了她很久,問是不是男朋友來看她了。
?
林悠解釋說是朋友,以前大學的同學,給糊弄了過去。
?
許彥柏沒急著和她說再見,而是問:“回錦城之后,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
林悠當即點頭,“嗯?!?/span>
?
許彥柏被她的爽快嚇住了,“你不先聽聽是什么忙,再答應?”
?
林悠說:“只要我能幫到你的?!?/span>
?
她已經(jīng)把他當朋友了,所以就算他要出難題,她也會全力以赴。
?
“是這樣的。我姥爺前段時間做檢查,心臟出了點毛病。我從小特別聽我姥爺?shù)脑??;貒ぷ?,也是他下的指令。我媽和姥姥去世的時候,姥爺受了不少打擊,這些年他一個人住在老宅,挺孤獨的。老人家有時候容易想東想西,甚至有辦告別展的想法……”
?
這段話,其實許彥柏在心里構詞了很多遍,真正到說出口時,仍不怎么利索。
?
“加上我姥爺性格比較急。他指望不上我舅,就盼著我能往家里領個女朋友……你要是能空出個周末,幫忙演個戲,哄哄我姥爺開心……”
?
話音未落,林悠便斷然道:“我不行。”
?
她沒想過會是這樣的請求。
?
“我不太會撒謊,就是跟你回去了,肯定也要演砸,而且……”
?
林悠欲言幾止。她想的是,萬一以后他們感情穩(wěn)定了,總要走到見家長那一步,到時候……這個忙,她沒辦法答應。
?
“總之,對不起,這個忙我?guī)筒涣四恪!?/span>
?
許彥柏摸了下后脖子,也在反思,“你為難是正常的,我這要求的確有些過分?!?/span>
?
最近幾次回老宅,許彥柏明顯感覺到姥爺?shù)木裣亮瞬簧?,整日郁郁寡歡,根本無益于治療。
?
雖然這個想法的初衷是為了哄老人家開心,但站在林悠的角度看,或許不是那么一回事。
?
善意的謊言,治標不治本,到最后都是爛攤子。弄不好,還可能搞砸兩人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友誼。
?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
許彥柏和林悠告別,“這件事,你就當我沒說過。行了。你快進去吧,別坐末班車。到酒店了給我發(fā)個信息。”
?
今晚,林悠的電話來得有些遲。
?
訾岳庭正在交流會上發(fā)言,忘記要將手機靜音。鈴聲響起后,他在眾人的目視下拿出手機,掛斷電話,調(diào)至靜音,然后不慌不亂地繼續(xù)先前的話題。
?
電話并沒有打斷他的思路。
?
“在藝術市場中,畫廊屬于一級市場,拍賣行屬于二級市場,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系。以前呢,畫廊是苗圃,負責培育,而拍賣行是菜場,負責販賣與獲利。但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畫廊開始走盈利化的模式,和拍賣行之間存在競爭關系。一幅好的作品,會出現(xiàn)多方爭搶,虛高抬價的情況……”
?
長桌那端的王燃舉手,“那私人收藏家是幾級市場?”
?
既然是交流會,論題向來是你來我往的。有人說,就有人提問。王燃所做并不唐突。
?
故意找他的話茬,已經(jīng)不是今晚的第一次了。明眼人都知道,王燃這是故意要跟他對著干。
?
中場休息,訾岳庭去到畫廊外的吸煙區(qū),給林悠回電話。
?
“我還在畫廊這邊,大概一個小時之后回家……你早點睡,不用等我。明天再聯(lián)系?!?/span>
?
掛了電話,轉(zhuǎn)身,王燃就站在展牌邊,媚視著他點煙。
?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庸俗了?”
?
訾岳庭反問她,“你對我有什么誤解?”
?
“你晚上說的那些都是扯淡,你自己也知道?!?/span>
?
訾岳庭沒否認。
?
為了生存。多簡單的四個字,可有人就是不明白。
?
王燃夾著細煙,含在嘴上,深吸一口,煙霧自口鼻中揮散。
?
訾岳庭沒和她計較交流會上的事情。既然撞見了,便問候關心兩句,這是他做人的習慣,算不得是多情。
?
訾岳庭問:“你最近狀態(tài)怎么樣?”
?
王燃抬笑,“關心我???”
?
訾岳庭留下四個字,“看你手抖?!?/span>
?
王燃看著他掠過她身側(cè),毫不留情地折返回畫廊,投身于無聊的社交互捧。
?
她在夜色中搖頭,心里想著是四個字,鬼迷心竅。
?
他現(xiàn)在就像是「最佳出價」里的老男人,精通藝術,自詡高明,卻被一個包裹著神秘面紗的年輕女人吸引,蠢蠢以為自己觸碰到了愛情,最后只會被騙到連底褲都不剩。
?
誰讓藝術家偏愛那種宿命般的相遇,為一點浪漫,至死方休。
?
她想不通,他怎么會也落進這俗套。
?
她的怨氣從何而來?
?
倒不是刺眼那個女孩年輕漂亮,而是因為,她和他身邊出現(xiàn)過的女人都不一樣。
?
她太了解訾岳庭了。
?
他這個人,從來只投入于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旧?,除藝術之外的人和事,沒有值得他費心費神的。哪怕他現(xiàn)在不走獨立藝術家這條路了,但搞創(chuàng)作的人骨子里的那種自傲清高還在。但凡是他不感興趣的事情,不會花一點兒心思在上面。
?
那女孩,根本就不是他的取向。
?
但他選擇了她,證明什么?
?
改變。
?
就像他當初肯為了肖冉,放棄自由。
?
男人的改變,往往是動情的開始。
?
曖昧
?
酒會結束,王燃和何冰一眾人打算換場地繼續(xù)搞第二輪,但訾岳庭無心戀戰(zhàn),與畫廊老板單獨打過招呼后,便悄然離場。
?
畫廊就在荷塘月色里面,離他的住處只有五百米遠。訾岳庭選擇了步行返家。
?
回家路上,他發(fā)覺自己并不如想象中合群。
?
也可能,他從來就沒跟這群人合過。從前的交往,只是出于某些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
?
現(xiàn)在,他已不在乎從他們身上獲得什么了。因為從本質(zhì)來看,他們給不了他任何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幫助。
?
屁股決定腦袋,階層決定眼界。三十歲之前,他尚有初入社會的謙卑,但到了四十歲,爬到了社會中層,所看所想,時境心境,已全然不同。
?
浪費生命交那么多濫友,其實遠不如一個知心人來的實在。
?
說的再現(xiàn)實一點,比起維持酒桌上虛偽的人際關系,他現(xiàn)在更想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
點一支煙,翻看手機。夜已過半。顧慮時間太晚,訾岳庭沒有給林悠回電話,而是點開了微信,查看上面的未讀消息。
?
許彥柏兩小時前發(fā)布了朋友圈,配圖是一盆看著很有食欲的小龍蝦,而定位在長沙。
?
圖片放大,仔細看,還能看見女孩的手。
?
這小子搶先他一步跑去長沙了。
?
訾岳庭之前沒太在意許彥柏的存在,是因為他了解自己外甥。
?
許彥柏是時下標準的小年輕,無論是性格還是生活方式,都和林悠很不搭調(diào)。上學時沒少談女朋友,一直不怎么定性,愛跟一群狐朋狗友泡酒吧,平日身邊的女性朋友不少。
?
訾岳庭原想,按他那三分鐘熱度,被女孩子拒絕過一兩次,久而久之也就不上心了,沒想到這回他還挺執(zhí)著。
?
同齡人之間有話聊,熟起來快,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去,等起了火苗子,就撲不滅了。
?
訾岳庭暗做決定。找個機會,他要和許彥柏說清楚,先把這根線給掐了。
?
周姐和林悠從長沙回來后,局里給黑桃專案組放了兩天的假。
?
沈一安一行人在廈門的調(diào)查進度并不順利,老k行蹤詭秘,和上級老板并不通過常規(guī)通訊方式聯(lián)絡,短時間內(nèi)很難有所突破,目前調(diào)查方向主要仍集中在長沙這邊。
?
不知道是不是那晚逛夜市吹了風,林悠一回來便感冒了。
?
回錦城那天,訾岳庭原本計劃去高鐵站接她,但因為周姐的老公也來了,堅持要送她一起回城,林悠只好讓他半路調(diào)頭回去。
?
到家后,訾岳庭問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林悠覺得困,眼鼻沉沉,就沒約他見面。
?
訾岳庭沒多想什么,只說:“沒事,你好好休息。睡醒了再說?!?/span>
?
晚上,林文彬來電話約他吃宵夜。
?
訾岳庭“從容”赴約。
?
城市很大,從東頭開到西頭,一小時不夠用。但能安靜喝酒聊天的地方,只有居酒屋。
?
林文彬打扮隨意,偷溜出家,單純只是想在夜里喝一杯。
?
“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有點奇怪,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
下一句便是,“是不是談戀愛了?”
?
訾岳庭差點沒嗆著。
?
林文彬猜,“和王燃?”
?
前幾天,王燃旁敲側(cè)擊地跟林文彬打聽了些事情,甚至還聊到了林悠和許彥柏。
?
能讓王燃提起這份關心,多半還是因為訾岳庭。
?
但訾岳庭很快否定了他的猜想,搖頭答:“不是?!?/span>
?
他否認了王燃,但沒否認自己在戀愛。
?
林文彬拍了下訾岳庭的肩膀,語重心長,“兄弟,我跟你說,你現(xiàn)在是二婚,更要慎重。你也是過來人了,找個花瓶擺家里,真不如找個會過日子的……”
?
訾岳庭突然說:“我問你個問題?!?/span>
?
“你問?!?/span>
?
訾岳庭單臂撐著吧臺,轉(zhuǎn)動高腳凳,面向林文彬。
?
“我,是不是比許彥柏靠譜?”
?
林文彬想也沒想,“他一個小毛孩,你當然比他靠譜了。說實話,朋友里頭,也就你說要做生意我會投資……”
?
他拿自己跟許彥柏比較,這個事情本身就很讓人費解。
?
林文彬納悶,“你問的這叫什么問題?”
?
訾岳庭也覺得自己是酒喝上頭了,轉(zhuǎn)了個彎兒說:“牽紅線那事,要不就算了,我覺得他倆不怎么合適?!?/span>
?
林文彬聽他這話的意思,像是在暗示許彥柏不靠譜。也是,兩孩子相處好幾個月了,確實沒見有什么進展。
?
林文彬說:“算了就算了,我這姑娘不愁沒好人家?!?/span>
?
訾岳庭將杯子飲空。是,她不愁。
?
他愁。
?
再多喝幾杯,這么聊下去,要出事情。
?
訾岳庭趕緊幾口悶完,叫代駕回家。
?
上高速,城市的夜景光怪且陸離,鋒利高聳的樓盤被萬家燈火綴亮,冷酷里透著溫情。
?
誰不是受夠了在城市里跌跌撞撞,才決心成家,只為那盞亮著的燈,只為那扇留著的門。
?
訾岳庭在車里打了個盹,待車停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林悠住的單元樓下。
?
上次叫代駕也是到這里,他忘記了改地址。
?
老天要他來見她。
?
想了想,干脆上去看看她,說不定她已經(jīng)睡醒了。
?
他們有半個月沒見,他當然想見她,卻又顧慮自己會不會心太急。
?
站在門外,訾岳庭和自己打商量,只敲三下,要是沒人應門,就打車回家。
?
然他只敲了一下門,屋內(nèi)便響起了踢踏的腳步聲。
?
她來的很急,好像還絆到了什么東西。
?
步子在門前停了會兒,先看貓眼,再開門,還算有警惕性。
?
門打開,屋子撲鼻而來一股很濃的艾葉味,訾岳庭嗅了嗅,問:“你在干嘛?”
?
林悠腳上穿著塑料拖鞋,褲腿卷到膝蓋下面,雙頰紅紅的。
?
她老實說:“泡腳。”
?
這是小時候奶奶教她的,感冒時用艾葉泡腳,能好得快些。
?
兩個字,訾岳庭聽出了她的鼻音。
?
他進屋問:“感冒了?”
?
“嗯。有一點?!?/span>
?
她在電話里的聲音沒有實際聽起來那么明顯,所以他并未覺察到。
?
訾岳庭問:“吃藥了沒有?”
?
“吃了?!?/span>
?
林悠沒撒謊,桌子上還擺著藥店的塑料袋,有拆開的頭孢和感冒靈沖劑。
?
訾岳庭靠近摸了下她的額頭,溫度正常,沒有燒。
?
“難受嗎?”
?
這兩天降溫,他在電話里提醒了她好幾遍要多穿衣服,說到自己都疲乏,還是沒能阻止這一切。
?
“就鼻子堵得難受,頭有點疼……沒事,休息一兩天就好了?!?/span>
?
林悠怕被他責備,解釋說:“我有穿外套。但我是這種體質(zhì),一換季就會感冒?!?/span>
?
訾岳庭的表情不怎么明朗,“你明天不上班吧?”
?
林悠答:“嗯,休息。局里給我放了一天假?!?/span>
?
他這才稍稍松開眉頭。
?
出差半個月,如果一回來就讓她立馬回崗上班,這工作強度也太大了,他要考慮給公安局寫建議信了。
?
林悠想到浴室里的泡腳盆還沒收拾,就問:“你喝茶嗎?我去燒點水。”
?
訾岳庭拉著她說,“不喝?!?/span>
?
林悠吸著微紅的鼻尖,“……我自己要喝?!?/span>
?
訾岳庭只好松手。
?
他在梆硬的沙發(fā)上坐下,尋思自己今晚的舉動實在不夠矜持。
?
喝多了,容易想入非非。
?
腦子里渾渾噩噩又想到訾崇茂和他說的話,備孕之前的三個月要戒煙戒酒。
?
算算,他也有十幾年的煙齡了。煙一時半會兒是戒不掉的,但少喝點酒是可以控制的。
?
訾岳庭無奈。他自己也搞不懂,怎么會無端端想到這些。
?
林悠插好燒水壺,便去收拾浴室,出來時,正好水開了。
?
訾岳庭在沙發(fā)上坐不住,他猜她燒水是要泡藥喝,于是去廚房洗杯子。
?
果然,林悠拿著一包沖劑進了廚房。
?
開水燙,沖好的藥要涼一會兒才能喝,沖調(diào)好后,訾岳庭端著杯子,陪她回客廳坐下。
?
林悠在等藥涼,而訾岳庭在等她趕他走。
?
若她不開口,他做不到主動離場。
?
“我剛和你小叔喝完酒?!?/span>
?
“你們聊了什么?”
?
“他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span>
?
“你怎么說的……”
?
“我沒告訴他我們的事情?!?/span>
?
林悠低下頭,“噢?!?/span>
?
怕一會兒的藥苦,訾岳庭給林悠剝了個砂糖橘,用橘皮墊著,放在茶幾上。
?
“……所以,你還有反悔的機會。”
?
林悠望著他,“什么意思?”
?
訾岳庭雙手交握,雙肘架在膝蓋上。說話前,下頜的肌肉繃緊了一下。
?
“每件事情都有兩面性。公開之后,我們可以不用躲躲藏藏,但是同樣,也會有很多反對的聲音出現(xiàn)。萬一我們分手了,往后你還要戀愛結婚,我怕‘這件事’會對你有影響?!?/span>
?
今晚,他的確差一點就和林文彬坦白了。但左思右想之下,他覺得有必要先告知她公開的后果。
?
他們之間有年齡懸殊,有世俗所不包容的千差萬別。他知道流言蜚語的殺傷力,以及清白二字對女孩而言的珍貴。
?
他離過婚,有孩子。前段婚姻留下的東西,有些可以扔,但有些一輩子都會跟著他。比如小檀。
?
他不在乎于街上被異樣的目光洗禮,因為偏見的矛頭往往不會對準他。
?
別人會怎么看她?會怎么描述他們的關系?家人同事會給她打上怎樣的標簽?
?
這些負面影響一定是會有的。
?
但林悠不能理解的點在于,“為什么我們會分手?”
?
“我是說萬一。這種情況不是沒有可能的?!?/span>
?
林悠沉默了,因為她從沒想過和他分手。
?
過來人常說,人生路上,要多看一些風景,多談幾次戀愛,再擇一城終老,尋一人白首。只有遇過不同的人,才知什么是最好的,最合適自己的。
?
或許連他也是這樣想的。
?
覺得她年輕,心氣未定,貪圖很多。
?
但其實她想找的,從來都不是最大的麥穗。
?
她尋找的僅僅是自己最心儀的,哪怕歲月累積,始終惦記在心深處的那一支。
?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
可他始終不明白。
?
訾岳庭握著杯子試了下溫度,藥已經(jīng)溫了。
?
他把杯子遞給她,付之一嘆,“喝藥吧。喝完早點睡?!?/span>
?
林悠抱著杯子,沒動作。
?
喝完藥,大概他就要走了。
?
“你明天有事嗎?”
?
“沒什么要緊事,怎么了?”
?
“你喝了酒,也不能開車,晚上就別回去了吧。”
?
林悠低下眉眼,說了句,“我的床有一米八,你的衣服我也留著……”
?
訾岳庭問:“什么衣服?”
?
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
“那次去你家洗澡,穿走的衣服?!?/span>
?
她不說,他一直都忘記問這件事。
?
“你那天為什么跑來我家洗澡?”
?
送上門的,還有什么好問的。
?
林悠不接他的話,一口氣把藥喝完,拿過他手中的橘子起身,“我去鋪床了?!?/span>
?
訾岳庭看著她的背影潛遁。回家,難熬。留下,也難熬。
?
她好似沒有戒心,根本不當他是洪水猛獸,但他卻不能真的撕下面皮來。
?
為什么?
?
她對他不設防,是因為單純,而他卻不能利用她的單純。
?
林悠把他的衣服找了出來,但訾岳庭沒換,只脫下手表放在床頭。
?
出門去見林文彬之前,他洗過澡了,雖然穿著衣服睡不舒服,但至少能遏制住心里頭的念想。
?
可能因為鼻子堵了的緣故,她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的。
?
“你睡的不舒服嗎?”
?
“沒有?!?/span>
?
“那為什么側(cè)著睡……”
?
而且還是背對著她。
?
訾岳庭轉(zhuǎn)過頭,說:“我喝了酒,怕熏著你?!?/span>
?
“又熏不醉?!?/span>
?
林悠嘟囔著,“而且酒精殺毒,說不定對感冒好……”
?
他翻身抱住她,捏了下她的耳朵,說:“哪聽來這些亂七八糟的?!?/span>
?
林悠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心滿意足,于是提前安排明早的事項。
?
“我要睡懶覺,明天不吃早餐?!?/span>
?
他重重呼吸,“好。”
?
“如果你明天有事情,我就一個人在家休息,煮點稀飯吃。”
?
“嗯。”
?
他在捋她的頭發(fā),而她在聽他的心跳。
?
像是回到了那個短眠的早晨,他們在愛情的門外徘徊與兜轉(zhuǎn)。
?
“還有……”林悠說,“我什么都不怕?!?/span>
?
唯獨怕他對她沒信心。
?
訾岳庭輕嘆一聲,說:“我知道了?!?/span>
?
既然這樣,那就蒙頭走到底。
?
她的愛深。
?
但他的愛沉。
?
并沒有高下之分。
?
取證
?
局里開大會,安排下半年度的偵辦工作,要求刑偵大隊和治安大隊全員出席。
?
報告廳,林悠無可避免地又見到了李漢山。
?
再嚴肅的場合,他也不忘四處游走套近乎。支隊里和他走得近的,說話做風都是一個秉性,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著女領導嬉皮笑臉。別說,還真有拉皮條的潛質(zhì)。
?
要是不穿警服,放社會上絕對就是一混子。
?
李漢山嘚瑟著晃到專案組這邊,逮著沈一安,裝熟似地站椅子后頭按他肩膀,“你們那二十億的案子查得怎么樣?用不用我給你出出主意?”
?
“組長沒發(fā)話,我不敢請外援。”
?
“你們組長誰???”
?
沈一安說代號,“一姐?!?/span>
?
周姐是刑偵大隊里當之無愧的女一姐。
?
正說話間,周姐拿著筆記本過來了,看見李漢山也不意外,反倒坐下跟他聊了幾句。
?
“小李啊,你上回給我送的楊梅味道可以,酸甜正好。趕季吃了半箱,剩下全讓我老公拿去泡酒了……”
?
李漢山應得那叫一個積極,“明年再有,我還給姐夫送去?!?/span>
?
原來這世上真有雙面人。表面是一套,實際卻是另一套。
?
若非親眼所見,林悠也想象不出他會干那種勾當。
?
大領導還沒到,李漢山拉一條凳子坐下,和沈一安聊上了。兩人嚼起了方言。
?
“你過來了,所里不就只剩下戴軍了?”
?
“是啊,所以我得盡早破案,回去幫他的忙?!?/span>
?
他們這組人都是新來的,李漢山的目光很快就落到林悠身上。
?
“她也是馬草塘的?怎么之前沒見過?!?/span>
?
沈一安替她答,“才畢業(yè)剛一年,還是個新人蛋蛋?!?/span>
?
“怪不得?!?/span>
?
李漢山正要和林悠搭話,有小弟過來喊他,“李哥,隊長找你?!?/span>
?
李漢山尚有些意猶未盡,站起來說,“唉走了走了,我老大最近和婆娘鬧離婚,遭他逮到老子又要挨訓……”
?
每回碰見李漢山,林悠就渾身不舒暢,都快有tsd的癥狀了。
?
相較之下,她反而覺得出差好,至少不用和這號人打交道。
?
聽見主臺傳來調(diào)麥的聲音,原像散沙般的眾人立刻回位坐好。
?
今天,不僅一把手來了,還來了位專門舉相機拍照的。
?
警員議論,“你說今天搞出恁個大陣仗為啥子?”
?
“聽說下了新文件,主力掃黑除惡……“
?
大會開完,輪到專案組開小會。
?
技術偵查科的同事通過信息庫比對,查到了鉤兒的真實身份。性別女,三十五歲,遼寧營口人,曾因非法經(jīng)營六-合-彩有過一次入獄記錄。
?
通過這個“鉤兒”的身份信息,警方順藤摸瓜查到了她們在金茂府的物業(yè)信息,鎖定為該團伙的窩點之一。長沙方面的調(diào)查基本全盤落定,現(xiàn)在案件的關鍵點,在于如何讓老k現(xiàn)身。
?
會后,男隊跑來跟周姐取經(jīng),問她是怎么摸到這個“鉤兒”的底的。
?
這趟長沙行,其實林悠才是主要功臣。之前刑偵支隊跟這個案子跟了三個月,愣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三號人物“鉤兒”會是個女人。
?
包括后面樣本取證,也是林悠找到的決定性線索。
?
周姐諱莫如深,“你絕對想不到她倆用什么做賬本?!?/span>
?
“用什么?”
?
“煙盒。”
?
這個鉤兒只抽黃鶴樓,可能是為了方便,也可能為了隱蔽處理,他把莊家的碼數(shù)都記在了煙盒里。
?
林悠心細,翻垃圾時歪打正著看見了,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
“我倆將金茂府幾個垃圾桶都翻了個干凈,一下午時間,把所有黃鶴樓的煙盒都找了出來。煙蒂,外賣盒,都驗了,不僅提到了dna,還能留存做證據(jù)?!?/span>
?
沈一安感慨,“有這腦子,也是人才?!?/span>
?
“往后你們遇上真正高智商的罪犯,就知道,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們干不出來的事情?!?/span>
?
周姐嗟嘆,“為了錢,人可以變成什么樣……別說是上億的案子,有時就為一點蠅頭小利,兩人都可以打起來,要個你死我活。這種事,你們在基層肯定碰的不少?!?/span>
?
進入九月。
?
林悠忙著跑廈門,訾岳庭忙著策展。
?
系主任的女兒剛從歐洲回來,打算辦展造勢。初入行,免不了需要人提攜,訾岳庭也是友情幫忙。
?
現(xiàn)在做獨立藝術的,基本只有兩條路子。一條路是砸錢做名氣,最好家里有些背景,或是有人做這行,請前輩帶入行。能不能闖出名全要看造化和運氣,但至少路不會太難走。
?
剩下那條路,就是熬。大部分人可能熬一輩子也熬不出頭,不如拋棄幻想,趁早轉(zhuǎn)行。
?
做生意需要啟動資金。這個年代,要出售自己的才華,被人賞識,同樣也需要資本打地基。
?
遇到那些尚抱有幻想,躊躇滿志的學生,訾岳庭會適當給予些忠告。
?
家里若沒幾家畫廊美術館,最好別做這行,否則有得是苦吃。
?
秋老虎搖尾離開,帶走今夏最后一場燥熱,緊隨其后的,是暴雨的突襲。
?
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狂風暴雨洗禮,錦江洪峰水位一度漲破二十年來最高峰值,防汛應急響應也上升到了三級。
?
今年的雨,從春天下到秋天,很不尋常。
?
下班后,見雨勢太大,林悠沒有冒險去搭地鐵,而是坐沈一安的車回馬草塘。
?
“宜賓,瀘州那邊好像都淹水了……”
?
車里,沈一安將雨刮器撥到最大檔,“唉,今年恐怕要下鄉(xiāng)去救災了。”
?
路面的指示牌在暴雨中飄雨欲墜,林悠看著擋風玻璃上沖刷而下的水,心里不由得一緊。
?
河里漲的水會退,但雨這么下下去,弄不好會山體滑坡。
?
川西有那么多的山,震后留下那么多座堰塞湖,下游村莊住著那么多戶人……人類文明在大自然面前渺小不可及。
?
災難有時離人們很近。
?
那年震后,也是接連下了幾天的暴雨,使得堰塞湖集雨,水位瘋漲。
?
那時,劫后余生的人們并不知道,更恐怖的災難正高懸他們顱頂。
?
唐家山的最高庫容量22億立方米,震后的第七天,蓄水量已過半,并以每天500-750立方米的水量遞增。如果唐家山堰塞湖的全線崩潰,低處于水位線下的一百三十萬居民都在劫難逃。
?
十六天。
?
他們只有十六天的時間做決定,逃離家園,或是開山泄洪。
?
沈一安先送林悠去813小區(qū),沿路經(jīng)過他們上次掃黃的那片社區(qū)。
?
林悠一直保持偏頭的姿勢在看窗外。最后一個紅燈,沈一安刻意松了油門,將車速放慢了。
?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街上有兩人在拉扯不清。
?
職業(yè)警覺性讓林悠多看了兩人一眼。
?
是一男一女。站著的那個男人,居然是李漢山。
?
林悠趕緊喊沈一安。
?
女人坐在地上,渾身被雨淋濕。她本身穿得不多,腳上的拖鞋還掉了一只,抓著李漢山的沖鋒衣死活不撒手。
?
沈一安認得那女的,是那天被他們逮著的小姐之一。
?
李漢山耳朵上還別著根煙,雨一淋,也都打濕了,癱軟地掛在耳背上,模樣好不狼狽。
?
“你個女娃娃真是,有錢你不賺,緊到抓住我,大街上拉拉拽拽像啥樣子,老子該說的都跟你說清楚了,你曉得我是哪個不?還舉報……你去舉報,快去……”
?
李漢山像甩狗皮膏藥般將人甩開,抖擻著身上的雨,一溜煙鉆進街邊停著的尼桑車,揚長而去。
?
癱坐在地上的女人肩膀顫顫,落下的是淚還是雨,全然莫辨。
?
理發(fā)店玻璃門內(nèi)站了幾個小年輕在圍觀,就是沒人上來扶她。
?
若要是個普通姑娘,社會不至于冷漠到讓她舉目無親。長期住這片的人,想必都知道她是干什么行當?shù)?,所以不想沾惹?/span>
?
紅燈跳綠,車子總不能停在路中間,沈一安踩一腳油門,對林悠說:“這事跟你沒關系,別摻和進來。我會解決?!?/span>
?
在局里,沈一安算是和李漢山熟絡的,兩人雖然不在一個大隊里,但開會吃飯碰著了都會打個招呼。
?
雖然沈一安一直說自己會解決,但從頭至尾,他都沒告訴她要怎么解決。
?
若不是今天趕巧讓她撞見了,可能這事情就沒下文了。
?
林悠心里生了主意。
?
回到家,訾岳庭來電話了。
?
“到家沒有?”
?
“到了?!?/span>
?
“沒淋雨吧?”
?
“沒有。我坐我?guī)煾绲能嚮貋淼模樎??!?/span>
?
“那就好?!?/span>
?
剛開學,這兩天訾岳庭都在學校,趕不過來接她下班。本來說晚上一起看電影,但看這雨勢,大概率計劃告吹。
?
林悠打開冰箱,看了眼里面的食材,打算簡單在家吃一點。
?
“晚上我有點事情,電影改天再看吧?!?/span>
?
訾岳庭答:“好。”
?
他近來也忙,基本是朝九晚五。白天要上班,晚上從學校開車回荷塘月色,通常要七八點才能到家。
?
她其實不怎么粘人,只除了偶爾會賴床以外。也可能是因為工作任務繁多,湊不出時間和他天天膩歪在一起。
?
這樣剛剛好。
?
他也不想一步到位,很快投入到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里去。
?
訾岳庭的語氣柔和,“好好吃飯,晚點聯(lián)系。”
?
無論白天多忙,每晚的睡前電話,從未缺席。
?
九十點鐘,終于等到雨停,林悠換了身深色的衣服出門。
?
風涌進樓道,林悠縮著脖子下樓,突然想起一首老歌——「為你我受冷風吹」,旋律在腦子里蕩漾。
?
出了小區(qū),林悠直奔先前撞見李漢山的社區(qū),外套兜里還揣著一支錄音筆。
?
今晚,她要取證。
?
林悠打算去老地方,找到之前那個姑娘談一談。
?
她和李漢山之間的矛盾,不是為情就是為錢。但聽李漢山說的那幾句話,不像是為了情。林悠猜,兩人應該是分錢的問題沒談攏。
?
之前出隊掃黃的時候,林悠在場。馬草塘就這幾個民警,很多人應該都認識她。
?
她沒打算偷偷摸摸上去。
?
林悠找到888開鎖店,有男人整理著衣服下樓,目光奇怪地打量她。
?
暴雨天,樓下關了店,樓上生意照樣好。
?
踩著積水上樓,林悠前面走了兩個客,嘴里的話頭臟得很。
?
“看模樣怕不是個雛兒……”
?
“你管她是不是雛兒,燈一黑褲頭一脫,哪個不都一樣?”
?
“不一樣不一樣,我不喜歡恁個嫩,還是騷一點兒好……”
?
走廊很空,兩頭不透風,飄蕩著濃淡各異的香水味,香精脂粉中透著一抿酸味。
?
因為警察上來查過一次,所以她們比之前低調(diào)多了,沒人站在外頭,只掩著房門,接熟客。
?
林悠想,要一間一間找過去,不現(xiàn)實,保不齊里面是什么光景。
?
正猶豫時,樓梯口左邊第一間屋子的房門打開了。
?
開門的人居然是沈一安。
?
兩人都是一愣。
?
林悠正要問他為什么會在這兒,沈一安前后瞥了一眼走廊,小聲招呼她,“進來?!?/span>
?
進屋后,林悠發(fā)現(xiàn)里頭不僅坐著傍晚那個姑娘,居然連老戴也在。
?
屋里頭煙味很重,重到蓋住了其他氣味。
?
老戴手里沒拿煙,顯然是之前抽的。他倆到了估計有一會兒。
?
老戴拿林悠沒辦法,“還只身闖虎穴,咋就這么不聽話呢?”
?
林悠說:“我不知道你們要來?!?/span>
?
沈一安站在門邊沒動,“我們也不知道你要來。”
?
在走廊上見到沈一安時,林悠腦子里閃而過些不好的猜想。但在看見老戴后,林悠徹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
他們今晚來這的目的和她一樣,都是來取證的。
?
不愧曾為同袍,這也能想到一塊兒去。
?
節(jié)奏
?
門鎖上,沈一安在貓眼里確認外面的情況。
?
老戴沖那姑娘仰頭,“你繼續(xù)說你的?!?/span>
?
既然是雨里撞見的,姑且叫她小雨吧。
?
反正問出來的,也不會是真名。
?
小雨說:“到現(xiàn)在,他一分錢都沒給我。因為我年紀小,在這兒是新人,他說頭三個月沒得錢拿,到現(xiàn)在都快半年了。他每次都威脅我,不聽話就把我逮進去,他說看守所里頭都是他熟人,沒人會聽我的……”
?
“錢是他收,那客人怎么結賬?”
?
“你們上來的時候看見樓下鎖店那老漢了嗎?他負責收錢,我們是每月領工資的,還要看業(yè)績。遇見好的客人,會給點兒零錢,遇見那種爛人,床品差的,還用煙頭搞我……我實在忍不下去了,還得了病,看病買藥的五百塊錢他都不給我。我接一次客三百,一個月就接十個客人也都有三千塊了。有時一晚上不止來一個。我去按摩店洗腳城打工,餐館洗盤子也比這掙得多……”
?
小雨捏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巾抹眼淚,臉上妝花得七七八八,還能蹭下眼影來。
?
“最開始他騙我做這事,保證得好好的,要不是需要錢,誰不樂意清白過日子……”
?
李漢山不僅靠組織賣-淫非法謀利,還借打保護傘的幌子,克扣小姐們的傭金,一人獨吞。不僅壞,還貪。
?
這樓層有十來戶,上次他們突擊檢查時,清點出二十多個賣-淫人員,還不包括外出沒回來的。拋掉租金水電生活費,每月至少有近十萬塊的收入。
?
林悠越聽越憤然,到最后實在聽不下去了,奪門而出。
?
沈一安追著她下樓,在鎖店門口把人堵住了。
?
今天888沒開張,老漢也不在。沈一安問她:“你要干嘛?”
?
林悠說:“我要舉報他。實名舉報?!?/span>
?
“你瘋了嗎?”
?
林悠堅定道:“我這樣做沒錯。”
?
沈一安撓頭嘆氣。
?
“林悠,你知道自己有什么問題嗎?沉不住氣,做事不考慮后果,摻帶私人感情。今天村民鬧個事,明天小姐哭個慘,你就想為他們伸張正義了。我告訴你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你連自己都顧不好,還想著顧別人?”
?
“我們不伸張正義,那誰去伸張正義?”
?
“你知道李漢山背后有什么人嗎?像這樣的保護傘又有多少把?貿(mào)然把這事捅上去,到時吃不了兜著走的是我們?!?/span>
?
李漢山背后有他姐夫,他姐夫上頭還有誰?是處級廳級還是省級?沒人知道。
?
這些黑色血液早已滲透地下,樹大根深。脈絡的源頭是誰,牽扯的旁系又有誰,根本無法想象。他們幾個小民警,綆短汲深,撼動不了這座雷峰塔。
?
沈一安清楚林悠的犟,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一時半會兒是說不通的。
?
“你回去,東西給我?!?/span>
?
林悠手揣兜里,裝沒聽到。
?
沈一安伸手,“錄音筆?!?/span>
?
林悠還是不動。
?
沈一安也不跟她來強的,“不給也行。反正你這是私下取證,算不了數(shù)?!?/span>
?
林悠說:“我們有三人在場,符合規(guī)定?!?/span>
?
沈一安拿捏她,“哪來的三個人?我今晚沒見過你?!?/span>
?
如果老戴和沈一安咬定沒見過她,取證的錄音內(nèi)容就做不了證據(jù)。
?
林悠捏著兜里的錄音筆,抿唇,“你們打算怎么辦?”
?
沈一安怕她一頭熱地蹚進這趟渾水,只能說:“先查著?!?/span>
?
林悠說:“我和你們一起查?!?/span>
?
沈一安不答應,“你平時挺聰明的啊,怎么到關鍵時候一點常識也沒有?我和老戴兩男人來這種地方正常,但你來,就不正常了。剛才要不是我在門里盯著,你現(xiàn)在早暴露了知道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