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洛》是我今年刷的第三部藏語片。

前兩部分別是《岡仁波齊》和《皮繩上的魂》：圣山，魔幻現(xiàn)實主義，虔誠，一切似乎都符合我們對于這個被云霧包圍，充滿神圣的藏語世界的認知。而從《塔洛》開始，似乎開始變了。

擺脫了云層很低的藍藍天空，手持轉(zhuǎn)筒的念經(jīng)老人和五彩斑斕的經(jīng)幡的“藏地符號”，導(dǎo)演別具匠心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塔洛這個個體身上，采用黑白畫面和固定鏡頭的手法，粗糲的質(zhì)感讓人不得不安靜下來去觸摸和感受主人公的內(nèi)心。隨著塔洛如同誦經(jīng)般流暢地背誦毛主席的《為人服務(wù)》，故事展開。塔洛騎著他的摩托車進城辦身份證，這個孤獨的記憶國王漸漸遠離了背后的高山，如同破殼一般，開始了對蛋外世界的摸索。

來到了多杰所長指定的照相館，一對新婚的夫妻正在拍照片，后面的布景是那種舊時可以拉動的幕布，上面分別印著布達拉宮，北京和自由女神像，代表著藏地，中國，和世界，似乎從這里開始，導(dǎo)演就已經(jīng)開始為塔洛日后的內(nèi)心波瀾坐起了鋪墊，越來越現(xiàn)代的生活環(huán)境就像是可以隨時切換的幕布，等待著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這對藏族夫妻顯得十分拘謹，為了配合自由女神像的背景換上西裝之后更是顯得不自在，抱著塔洛的小羊后才顯得從容自然起來，這鮮明的對比預(yù)示著著兩個世界的觀念將不可避免的碰撞在一起。塔洛為了拍身份證照片，到照相館對面的理發(fā)店去洗了個頭，并收到了老板娘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感暗示。這是本片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深刻的片段，因為從老板娘的言語和神態(tài)中，只要稍加辨別就知道，她接近塔洛的目的并不單純。洗頭前，塔洛選擇了價格更高的干洗，而在洗頭的閑聊過程中，塔洛更是毫無防備的暴露了自己的記憶能力和潛藏的財富：那幾百只羊和把這些羊賣了之后可以到手的16萬塊錢。當(dāng)老板娘的心機碰上了塔洛的單純也就不難猜測塔洛的結(jié)局了。兩種不同的思維觀念的交互之間傳遞出來的是更深層次的掙扎和思考，老板娘的短發(fā)，塔洛的小辮子；老板娘鐘愛的KTV和塔洛鐘愛的山間拉伊；老板娘的女式香煙，塔洛的老式卷煙；老板娘的開放，塔洛的羞澀……這一幕幕的對比，披露出了兩種不同文化語境中的巨大差異，令人畏懼，也令人向往。

從城里回來，明顯可以感受到塔洛的變化，他買了一箱酒，買了50只兩響的鞭炮。夜里，他取出一只鞭炮，用火點燃，漆黑的世界閃出了一道光亮，多么孤獨的內(nèi)心世界炸出了一團火焰，就像是瓦爾普吉斯之夜，這一聲炮響是塔洛一個人的狂歡。他不再是一個內(nèi)斂單純的牧羊人了，他的心靈空間不再逼仄，而是裂開了一道縫，這道裂縫起碼夠為自己的心上人裝上三首拉伊。于是，他開大收音機音量自己學(xué)習(xí)，專注到自己仿佛就是那個放聲高歌的人，入迷到自己看守的羊被狼咬死都不知曉。為了這三首拉伊，塔洛吃了羊主人三個響亮的巴掌，付給牧羊少女三十元錢。結(jié)果在他要獻給愛人楊措這幾首歌時，卻被楊措拉著去聽了一位歌手的演出現(xiàn)場，這位歌手顯然融入了太多現(xiàn)代的元素，唱跳一體，有自己的freestyle，現(xiàn)場氣氛很好，唯獨塔洛，抽著卷煙，滿心想著怎樣用那三首拉伊表達自己的愛意。這種粗糙又樸實的表達情感的方式被楊措無情地忽視，她更被外部的世界和新奇所吸引，她曾和塔洛說過，自己想去美國紐約，而塔洛最想去的地方是拉薩，目的地不同，無論塔洛再怎么付出和努力，都無濟于事。這是早就可以預(yù)見的，只是，塔洛還是太單純，他偏執(zhí)地用自己的行為方式笨拙地表達著愛。

最終，塔洛把羊賣了，換來了16萬塊錢，他再次來到理發(fā)店，把這些錢全部給了楊措，楊措先是吃驚，爾后卻不怎么猶豫地抱起錢放到了柜子里。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了，這個女人就是為了錢和塔洛在一起，她溫柔地給塔洛按摩也不過是對他的一種微薄的回報罷了。接著，在楊措的勸說下，塔洛把自己留了幾十年的小辮子剪掉了，成了光頭，似乎唯一可以驗證他身份的東西都被剝奪了，他的外號“小辮子”也不再有意義，而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名字，這是不是代表著塔洛在現(xiàn)實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了明確的身份，即便是那張身份證，也因為照片有和本人不符的長發(fā)而作廢了，只能重新辦理，在楊措的推子下，塔洛的身份也一點點被剝落，直到光禿。當(dāng)楊措卷錢逃跑后，塔洛找尋無果，又騎著他的摩托車回到了派出所，這一次，他沒有了小辮子，也背不出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wù)》了，他說自己已經(jīng)變成壞人了。塔洛口中的“壞人”是一種懷疑和迷茫，他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了，在與時代元素接觸的過程中他付出了自己的真心和令人艷羨的記憶力，當(dāng)這一切都被奪走時，他就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等待著發(fā)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也得不到任何的回答。

我對片子的開頭和結(jié)尾部分是非常喜歡的。不光是因為它們之間的呼應(yīng)銜接，更是因為它從雙向的維度向我們展示了不同文化語境中的困惑和迷失。開篇，塔洛可以行云流水般地背誦《為人民服務(wù)》，不過這只是填鴨式的記憶，他還是會搞混毛主席和司馬遷的人物身份，多杰所長糾正他并告訴塔洛他是個好人，因為警察擁有分辨好人和壞人的能力，他們就是靠這個本領(lǐng)吃飯的；而來到結(jié)尾，塔洛再也不能完整地背誦出毛主席的文章，他也分清了張思德同志的死和為法西斯服務(wù)而死的差別在哪，并說自己已經(jīng)是個壞人了，塔洛向所長求證時，多杰所長卻也說不出塔洛究竟是不是壞人。這些改變的發(fā)生似乎都離不開兩個字“分辨”。不管是塔洛這樣的藏族居民，還是多杰所長這樣的漢族人，每個人都是在不同的情境中努力分辨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循環(huán)往復(fù)，無窮無盡。在與異質(zhì)文化接觸的過程中，我們的生活便開始發(fā)生錯位，一切不可能轉(zhuǎn)化為可能，猝不及防卻又不得不面對，在認識和付出的過程中我們竭力維持著一種平衡，卻發(fā)現(xiàn)這種錯位一旦發(fā)生便難以掌控，只能是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適應(yīng)和解。

塔洛點燃了手中的炮仗。伴隨著刺耳的聲響，全片黑，完。

結(jié)尾也是以一種未知的形式向我們呈現(xiàn)，而每個個體又何嘗不是塔洛本人，在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的生活中探尋著自我的身份認知，在錯位的時代背景下默默孤獨地行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