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慈欣

第9章 燈塔啟示

我努力使自己適應(yīng)新的生活。開始上網(wǎng)玩游戲、開始去看球賽，也自己打球了，打牌可以到很晚，還去圖書館把所有的專業(yè)書都還了，然后抱回一大漯DVD；我開始試著炒股，還打算養(yǎng)只小狗；我繼續(xù)著在西伯利亞引發(fā)的酒癮，有時自己喝，有時與正在結(jié)識的越來越多的各式各樣的朋友喝……我甚至打算找一個女朋友，建立一個家庭，只是一時還沒有機會罷了。再也用不著在午夜兩點還盯著一堆偏微分方程發(fā)呆，再也用不著一連十幾個小時守著計算機，等著那注定要讓自己失望的結(jié)果；以前對我來說萬分珍貴的時間，現(xiàn)在變得用之不竭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輕松和休閑，第一次看到生活原來還有這么豐富的內(nèi)容，第一次恍然大悟：那些過去被自己輕視甚至可憐的人，原來都過得比我好。一個多月后，我開始發(fā)胖了，已經(jīng)掉得有些稀的頭發(fā)又開始長密了，我不止一次地為自己慶幸：醒得還不算晚。

但有時，也就很短的幾秒鐘，過去的我像幽靈似的復(fù)活一下，這通常是在深夜中醒來時，在這種時刻，我總覺得是睡在那個遙遠的地下洞廳里，梯形的祭壇聳立在黑暗中，上面有許多蛇形的曲線……但很快，窗簾上被路燈搖曳出的樹影使我意識到自己在哪，然后總能很快地再次睡去。這就像你把一具尸體埋在后院里，埋得很深，你自以為擺脫了它；可是不然，你總是知道它在那，更重要的是，你總知道你知道。你后來明白要想真正擺脫它，就要去后院把它再挖出來，到遠遠的地方去燒掉，但你已經(jīng)沒有精神力量去做這件事了，埋得越深，你就越難把它挖出來，你更不敢想象它在地里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

但僅僅一個多月，以前的那個我復(fù)活的次數(shù)就急劇減少了，這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她是剛到所里的大學生，我明顯感覺到她對我也有好感。五一放假的第一天上午，我坐在宿舍里猶豫了幾分鐘，終于下決心請她吃飯，我站起身來想直接去找她，但又一想，打電話可能更好，于是我把手伸向電話……

我的這種新生活本來會舒適平滑地延續(xù)下去，我會墜入愛河，然后會有家，會有孩子，在事業(yè)上會有人們都想得到的那種成功，總之我會有一個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平凡而幸福的人生。也許，在我的暮年，坐在夕陽下的沙灘上，記憶最深處的東西會浮上來一些，我會想起那云南的小鎮(zhèn)、雷雨中的泰山、北京近郊的那個雷電武器基地和風雪中西伯利亞，會想起那個穿軍裝的姑娘和別在她胸前的利劍……但那時，這些一定都十分遙遠了，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時空里。

但就在我的手觸到話筒時，電話鈴響了。

電話是江星辰上校打來的，他問我五一假期打算怎么過，我說還沒有計劃。

“想乘帆船出海玩玩嗎？”

“當然，能行嗎？”

“那就來吧?！?/p>

放下電話后我有些吃驚，我與艦長只有一面之交，在林云那里見過他以后就再也沒什么聯(lián)系，他的邀請用意何在？我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去趕飛往廣州的航班，請女孩吃飯的事被忘在腦后。

我當天就來到了廣州，這里的戰(zhàn)前氣氛比內(nèi)地要濃一些，路上軍車很多，到處可以看到關(guān)于防空的標語牌和招貼畫，在這種時候，南海艦隊航空母艦的艦長還有此閑心，很令我不解。第二天，我真的乘一艘小小的單桅帆船從蛇口出海了，船上除了我和江大校，還有一名海軍軍官和一名海軍航空兵飛行員。江星辰熱心地教我航海的ABC，教我看海圖和使用六分儀，我發(fā)現(xiàn)操縱帆船是一項十分累人的活，除了讓帆纜磨破手指外，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更多的時間一個人坐在船頭，看著藍天碧海，看著陽光在海面跳躍，看著天邊那晶瑩的白云在海中波動的倒影，感覺活著真妙。

“你們這些成天在海上的人，還把這種航行作為消遣？”我問江星辰。

“當然不是，這次航行是為了你?！彼衩氐貙ξ艺f。

黃昏時，我們到達了一個小荒島，它只有兩個足球場大小，上面除了一座無人的燈塔外，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我們打算在島上過夜。正當我們從帆船向島上搬運帳篷和其他用品時，遠方出現(xiàn)了一個奇景。

西面的大海和天空被一根巨帶連接起來，那巨帶下半部呈白色，上半部被夕陽映成了暗紅色。它在海天之間緩緩地扭動著，像一個活物。在平靜的?？罩g突然憑空出現(xiàn)這么一個巨大的異物，真有種在野餐的綠草坪上游出一條色彩妖艷的巨蟒的感覺，使這熟悉的世界一瞬間變得陌生而猙獰。

“哈，陳博士，我們有共同語言了！你估計它有幾級？”江星辰指著那個方向說。

“說不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龍卷風，這大概……F2極吧?！蔽一卮稹?/p>

“我們這沒有危險嗎？”飛行員緊張地問。

“從它的移動方向看應(yīng)該沒有?！贝笮Ｆ届o地回答。

“可怎么知道它不會轉(zhuǎn)向這里呢？”

“龍卷風一般都是直線移動?！?/p>

龍卷風從很遠的距離移到了東面，當它距小島最近時，天空因它而陰暗起來，我們聽到了低沉的隆隆聲，那聲音令我渾身發(fā)冷。我扭頭看了一眼江星辰，他很平靜，一副欣賞的樣子，直到它最終小時，才將目光戀戀不舍地收回來。

“在氣象學界，對龍卷風的預(yù)報最近有什么進展嗎？”上校問。

“好象沒有。龍卷風和地震是最難預(yù)警的兩種自然災(zāi)害?！?/p>

“隨著全球氣候的變化，南中國海也漸漸成了龍卷風頻發(fā)的海區(qū)，這對我們是個很大的威脅?！?/p>

“怎么？航空母艦還怕龍卷風嗎？當然，它肯定能將甲板上的飛機都卷走?！?/p>

“陳博士，你可想得太簡單了，”同行的哪個海軍中校說，“航母的結(jié)構(gòu)強度一般只能抗住F2級龍卷，如果與再大一些的龍卷風接觸，它的主甲板就會被折斷，那可是滅頂之災(zāi)！”

被龍卷風吸上天空的海水開始落下來，形成了一場劇烈而短暫的暴雨，雨中還有幾條活魚落到島上，成了我們的晚餐。

夜里，我和上校在海灘上散步，星空很清澈，讓我想起了那個泰山之夜。

“你退出球狀閃電研究項目，林云很難過，這個項目確實離不開你，所以我自告奮勇地來勸你回去，并對林云保證我能成功?！苯浅秸f。

海上夜色很重，但我能想象出上校的笑容，能為戀人承擔這樣一個任務(wù)，的確需要極端的自信，但從另一方面看，這里面也許包含著連他都沒有意識到的林云對我的某種輕視。

“江上校，那是一個沒有希望的研究。”我對著夜中的大海長嘆一聲。

“林云告訴我，那次俄羅斯之行對你打擊很大。其實，也不要被他們那種巨大投入和長周期嚇住，從林云回來后的介紹，我看出一點：蘇聯(lián)人是在用僵化的武器研究機制來研究自然科學界的一個基礎(chǔ)課題，其過程中不免缺少新思想，缺少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p>

江星辰這不多的話切中要害，而且將球狀閃電的研究歸于基礎(chǔ)科學，也是需要一定遠見的。

“再說，球狀閃電曾是你準備終生探索的目標，反正林云是這么告訴我的。如果真是這樣，就不要輕言放棄。比如我，理想是成為一名搞軍事戰(zhàn)略研究的學者，由于種種原因走上了現(xiàn)在這條路，雖然坐在這個位置，心里還是很失落?！?/p>

“讓我考慮考慮吧?！蔽液卣f，但接下來的談話，讓我明白事情遠比想象的要復(fù)雜很多。

“共事這么長時間，你對林云應(yīng)該有所了解。她的思想性格中有某些……危險因素，我想讓你幫助她避免這種危險?！?/p>

“你說的危險，是指對她自己，還是對……別的方面？”我很迷惑。

“都有。我告訴你一件事吧：中國加入國際反地雷公約的時候，林云正在讀碩士，她聲稱這個舉動是十分錯誤的，因為地雷是反侵略武器，更是窮人的武器。后來在讀博士的第一年，她居然自己研制新型地雷了，她和兩個同學一起，用他們的納米實驗室的設(shè)備來干這事。她的目標是搞出一種傳統(tǒng)的工兵手段無法探測的地雷，這是反地雷公約嚴格禁止的。她干成了，那種地雷看上去很簡單。”

“我看到她的車里掛著一節(jié)竹子?！蔽也遄煺f。

上校不以為然地一揮手：“不不，與她的創(chuàng)造物相比，那小東西只是玩具。她發(fā)明的是一種液體地雷，看上去只是無色透明的液體，但實際上是經(jīng)過納米技術(shù)改造的硝化甘油，去除了這種液體炸藥對振蕩的敏感性，卻增加了它對壓力的敏感性，所以這種液體存儲時的深度是嚴格限制的，盛裝它的容器分成許多互不相通的層面，以防底部液體因壓力過大而被引爆。把這種液體潑到地面上，就算完成了地雷的布設(shè)，在這塊地面上行走就會引爆炸藥，殺傷力很大，傳統(tǒng)的工兵根本無法探測。她向上級推薦這種地雷，請求裝備部隊，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嚴厲的批評，她發(fā)誓一定要讓人們從戰(zhàn)場上看到這種地雷的潛力。”

“從她對武器，特別是新概念武器的迷戀上看，我是能想象到這類事的?！?/p>

“但下面的事你就很難想象了：在去年上半年智利和玻利維亞的邊境沖突中，出現(xiàn)了這種地雷，造成了很大的殺傷?！?/p>

我吃驚地看了大校一眼，意識到這事的嚴重性。

“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敵對雙方，智利和玻利維亞軍隊都使用了這種地雷?！?/p>

“??！”我停下腳步，震驚變成了恐懼。

“可她……她只是一名少校軍官，能有這種渠道嗎？”

“看來她沒同你談過自己更多的情況，她同誰都很少談這些?！苯浅娇粗遥诎抵形铱床坏剿哪抗?，但一定意味深長，“是的，她有這種渠道?！?/p>

回到帳篷后，我睡不著，就把帳篷拉開，看著外面的燈塔，期望她那有規(guī)律的亮滅能產(chǎn)生催眠作用。我成功了，在漸漸模糊的意識中，燈塔的塔身漸漸消融在夜色里，最后只剩下那團一亮一滅的亮光懸在半空中，亮時看到它，熄滅后就只剩無邊的夜。我隱隱覺得它很熟悉，有一個小聲音，像是從深海中浮出的水泡般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它說：那燈本來就在那里的，但只有亮的時候你才能看到……

腦海中電光一閃，我猛地坐了起來，就這樣在海濤聲中呆坐了很長時間，然后，我推醒了江星辰。

“上校，我們能不能馬上回去？”

“干什么？”

“當然是研究球狀閃電！”

第10章 林峰將軍

飛機在北京降落后，我才給林云打電話，江星辰說的事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但聽到林云輕柔的話音后，我心中的某種東西立刻融化了，我渴望見到她。

“啊，我知道星辰會成功的！”林云興奮地說。

“主要是我突然有了一種新想法?！?/p>

“是嗎？到我家來吃飯吧！”

這邀請讓我吃驚不小，林云總是小心地避免談她的家庭，甚至連江星辰都沒有告訴我這方面的情況。

在走出機場時我居然遇到了趙雨。他已經(jīng)從泰山氣象站辭職，想下海了。告別前趙雨想起了一件事，說：“前一陣我回了趟大學，見到張彬了?！?/p>

“哦？”

“他一見我就問起你來，他已確診患了血癌，沒治了，我看都是長期心情壓抑的結(jié)果。”

看著趙雨的背影，那位家列瓦連科的老共青團員的話又在我腦海中響起：

“……有時你飛到了頭，卻發(fā)現(xiàn)還不如中間掉下來……”

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

來機場接我的不是林云，而是一名開車來的少尉。

“陳博士，首長和林少校讓我來接您?！彼麑ξ揖炊Y后說，然后很有禮貌地請我上了那輛紅旗車，路上他只是開車，沒有說話。車最后開進了一個門口有哨兵的大院，院里有一排排整齊的住宅樓，都是有大屋檐的五十年代風格的建筑。車穿過幾排楊樹，最后停到了一幢二層小樓前，也是那種五十年代風格的建筑，看到這樣的建筑，如果問你第一個想到的詞，那肯定是“父親”。

少尉為我打開車門：“首長和少校都在家，您請吧?！比缓笥志戳藗€禮，并一直目送我走上臺階。

林云出門迎接我，她比上次分別時看上去憔悴了些，顯然最近很勞累。這種變化在我的感覺中很突然，這時才意識到，在分別的這段日子里，我的心中一直為她留著一片小天地，在那里，她以原樣生活著。

進屋之后，我看到林云的父親正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見我進來就站起來同我握手，他身材瘦削而強健，手很有力。

“你就是那位研究雷電的陳博士？你好！小云常向我提起你，她以前的朋友多是部隊上的，我說這不好，軍人不應(yīng)該把自己局限于小圈子里，要不在這個時代，思想會僵化的。”他有轉(zhuǎn)身對林云說，“張姨可能忙不過來，我去做兩樣拿手菜招待陳博士吧?！彼謱ξ艺f，“今天可不只是小云請你來，還有我，我們一會談。”

“爸，少放點辣椒！”林云沖著父親的背影喊。

我也看著那個背影直到他消失，只接觸不到一分鐘，我就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而這威嚴同他的平易近人融合在一起，使他有一種很罕見的風度。

對于林云的父親，我只知道是一名軍人，可能還是將軍，雖然以前從她周圍人的只言片語有過一些感覺，但我在這方面很低能，總猜不出個大概，現(xiàn)在這對我仍然是個未知數(shù)。但她父親的平易卻使我放松下來，坐在沙發(fā)上，我抽著林云遞來的煙，打量著這間客廳。客廳的陳設(shè)很樸素，基本上沒有什么裝飾品。墻上那兩幅中國和世界地圖面積很大，幾乎占了一整面墻；我還注意到一張很大的辦公桌，那肯定是辦公桌，上面放著一白一紅兩部電話，還散布著一些很像文件的東西，整個客廳看起來有很大的辦公室的成分。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門邊的衣帽架上，上面掛著一件軍服，在我這個方向能看到其中的一個肩章。我定睛細看，手中的煙掉在地上——

那肩章上有三顆將星！

我趕忙把煙拾起來在煙灰缸中捻滅，把兩手放到膝蓋上以小學生狀端坐著。

林云看到我這樣笑了起來：“放松些，我爸是理工出身，跟搞技術(shù)的人很談得來。他一開始就不贊成雷電武器的研究，現(xiàn)在看來他是對的，但后來我談起球狀閃電后，他卻很感興趣?！?/p>

這時我的目光被墻上的一幅黑白照片吸引住，照片上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同林云像極了，穿著以前的那種樸素的軍裝。

林云站起來走到照片前，簡單地說：“我媽媽，1981年在邊境戰(zhàn)爭中犧牲了……我們還是談球狀閃電吧，但愿你沒把它忘光?！?/p>

“你這一陣在干什么？”

“用二炮一個研究所中的一臺大型機計算我們最后做的那個模型，加上調(diào)試，運行了三十多次?！彼p輕搖了搖頭，我就知道結(jié)果是失敗的了，“那是我回來后做的第一件事，但說實在的，只是不忍心讓你的心血白流了?！?/p>

“謝謝，真的謝謝。但以后我們別再搞數(shù)學模型了，沒有意義?！?/p>

“我也看到這點了?；貋砗?，我從別的渠道作了進一步的了解，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除了前蘇聯(lián)，西方也對球狀閃電的研究做了巨大的投入，我們就不能從中得到些什么？

“可他們，包括格莫夫，沒有向我們透露一點技術(shù)資料?！?/p>

林云笑了起來：“你呀，太學院派了?！?/p>

“或說太書呆子氣?！?/p>

“那倒不是，要真是，前一陣你就不會當逃兵了。不過這也說明你已經(jīng)看到了最重要的東西，這本來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個新起點，可你卻把它當成終點了。”

“我看到了什么？”

“用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不可能解開球狀閃電之迷了，這個結(jié)論可值幾百個億??！”

“確實，電磁能量以那種方式存在，簡直不可思議，我們也許可以硬扭著方程式搞出一個牽強的數(shù)學模型，但知覺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它能量施放的選擇性和穿透性這類不可思議的特性，確實不是傳統(tǒng)理論能結(jié)實的?！?/p>

“所以我們應(yīng)該放開自己的思想。你說過我們不是超人，但從現(xiàn)在起我們必須強迫自己以超人的方式思考?！?/p>

“我已經(jīng)這樣思考了。”我激動地說，“球狀閃電并不是由閃電產(chǎn)生的，而是自然界早已存在的一種結(jié)構(gòu)?！?/p>

“你是說……閃電指示點燃或激發(fā)了它？”林云緊接著說。

“太對了，就像電流點亮了電燈，但電燈本身早已存在！”

“好，我們把思路再整理一下……天啊，這想法居然能對西伯利亞基地的事情做出一些結(jié)實！”

“是的，3141基地產(chǎn)生的27個球狀閃電與產(chǎn)生它們的人工閃電的參數(shù)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只是因為那種結(jié)構(gòu)正好在那，所以被激發(fā)了！”

“那種結(jié)構(gòu)能進入地下嗎……為什么不能！在多次大地震前，人們都看到球狀閃電從地上的裂縫中飛出！”

我們倆興奮得不能自已，來回走動著。

“那么以前研究的誤區(qū)就很明顯了：不應(yīng)試圖‘產(chǎn)生’它，而是去‘找到’它！這就是說，在模擬雷電時，關(guān)鍵不在于閃電本身的性質(zhì)和結(jié)構(gòu)，更不在于磁場和微波之類的外加因素，而在于使閃電覆蓋盡可能大的空間！”

“正確！”

“那我們下一步該干什么呢？”

這時，林將軍在后面招呼我們吃飯，我看到客廳的中央已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飯菜。

“小云要注意啦，我們可是請陳博士來做客的，吃飯的時候不談工作?！绷謱④娺吔o我倒酒邊說。

林云說：“我們這不叫工作，業(yè)余愛好罷了?！?/p>

接下來，我們開始談?wù)撘恍┹p松的話題。我得知，林將軍是哈軍工的高才生，他學的是電子學，但以后沒有再接觸技術(shù)工作，而是轉(zhuǎn)到純軍事指揮領(lǐng)域，成為我軍少有的理工出身的高級將領(lǐng)。

“您學的那些東西，現(xiàn)在怕只記得歐姆定律了吧？”林云說。

將軍笑著說：“那你小看我了。不過我現(xiàn)在印象最深的不是電子學，而是計算機。那時我見過的第一臺計算機是蘇聯(lián)老大哥的，主頻我忘了，內(nèi)存是4K，那4K是用磁芯存儲器實現(xiàn)的，裝它的箱子比那個書架都高。但與現(xiàn)在差別最大的還是軟件，小云成天向我吹噓她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編程高手，但到了那臺計算機上，編一個3+2的程序都會她出一頭汗?！?/p>

“那時只有匯編語言吧？”

“不，只有0和1。機器不會編譯，你要把程序?qū)懙郊埳?，然后一個指令一個指令地把它們翻譯成機器碼，就是一串0和1，這個過程叫人工代真。”將軍說著，轉(zhuǎn)身從后面的辦公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和一張紙，寫出了一長串0和1給我們看，“喏，這一串指令的意思是把兩個寄存器中的數(shù)放到累加器中，再把計算結(jié)果送到另一個寄存器中。小云你用不著華裔，這絕對正確，當時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居然編成了一個計算圓周率的程序，那以后，我對各個指令和機器碼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記得比乘法口訣都要熟?！?/p>

我說：“現(xiàn)在的計算機同那時其實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最終被處理的仍是一串0和1?！?/p>

“是的，這很有意思。想想八十世紀或更早些的時候，那些想發(fā)明計算機器的科學家，他們肯定認為，自己之所以是報，是因為想得不夠復(fù)雜，現(xiàn)在我們知道，是因為他們想得不夠簡單。”

“球狀閃電也是這樣，”林云若有所思地說，“剛才陳博士的一個偉大構(gòu)想提醒了我，我們以前失敗的真的是因為想得不夠簡單?！苯又?，她把我的最新想法告訴父親。

“很有意思，也很有可能，”林將軍點點頭說，“你們應(yīng)該早想到這點，那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林云邊想邊說：“建立一個閃電陣列，要想在短時間內(nèi)取得成果，其面積，恩，我想想……應(yīng)該不小于20平方公里，在這個區(qū)域內(nèi)將安裝上千個閃電發(fā)生器?！?/p>

“對！”我興奮地說，“閃電發(fā)生器就用你們研制的那種閃電武器！”

“那就涉及到錢的問題了?！绷衷颇枇讼聛?，“一節(jié)超導電池就三十多萬呢，現(xiàn)在要一千節(jié)?！?/p>

“夠裝備一支蘇30中隊了?！绷謱④娬f。

“可假如成功了。一支蘇30中隊同它比算什么？“

“我說，你以后少給我來些假如如果之類的，當初在雷電武器上，你的假如還少嗎？現(xiàn)在怎么樣？關(guān)于這個項目我還想多說兩句：總裝備部執(zhí)意要搞，我也無權(quán)干涉，但我問你，你在這件事上起的作用，是在一個少校的職權(quán)范圍內(nèi)嗎？”

林云啞口無言了。

“至于球狀閃電項目，不能再由著你胡鬧了，我同意立項研究，但一分錢也沒有?！?/p>

林云氣惱地大叫起來：“這不等于沒說嘛，沒錢怎么干？海外媒體說您是中國學院派高級將領(lǐng)，看來他們真是搞錯了?！?/p>

“我倒是有個學院派的女兒，可她除了拿錢打水漂，還能干出些什么來？你們在北京遠郊的那個雷電武器研究基地不是還在嗎？在那里干就行了?！?/p>

“爸爸，這是兩回事！”

“什么兩回事？都是閃電，總有共性吧？那么多的實驗設(shè)備，我就不相信不能利用?！?/p>

“爸爸，我們是要建立大面積閃電陣列！”

林將軍笑著搖頭：“世界上要是有一種最愚蠢的方法，那就是你這種了，我真搞不明白，這是兩位博士想出來的？”

我和林云不解地互相看看。

“陳博士好象剛從海上回來，你見過漁民打魚時把海里的每一處都插上網(wǎng)嗎？”

“爸爸，您是說……讓閃電移動起來！唉，剛才陳博士的設(shè)想給我?guī)淼呐d奮太大，讓我頭腦發(fā)暈了！”

“怎么移動呢？”我還是迷惑不解。

“只需把雷電武器放電打擊的目標從地上搬到另一架直升機上，就能形成一條橫在空中的放電電弧，如果兩架直升機以相同的速度飛行，就能帶著這條電弧掃描大面積的空間，其效果與閃電陣列是一樣的！這樣只需要一節(jié)超導電池就行了！”

“就像拖在天空中的一張網(wǎng)。”我說，這想法讓我激動不已。

“天網(wǎng)！”林云興奮地喊道。

將軍說：“但實現(xiàn)這個計劃并不像你們現(xiàn)在想象的那么容易，它的難點不用我提醒你們了吧？”

“首先是危險性，”林云說，“飛機在空中遇到的最大殺手之一就是雷電，雷電區(qū)域是絕對的禁飛區(qū)，可現(xiàn)在卻要它帶著雷電飛行。”

“是的，”將軍嚴肅地說，“你們是在進行一場真正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