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懷人》(11)
界明城的手指捻著錢囊中那幾枚可憐的金銖,嘴角不由露出一絲苦笑。背上有六弦琴,鞍旁是白木弓。在東陸走了那么幾年,隨遇而安的行吟者還不曾為金錢煩惱過,想不到在這高原上的小鎮(zhèn)里居然被難住了。
天水是個真正的邊陲重地。從這里去八松,即使在氣候適宜的夏季也需要大半個月的時間,而漫長的旅途中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補給的地點。當然,要是離開驛道轉(zhuǎn)向擎梁山的方向,三五天就能夠抵達夜北軍的大營臨峪堡,可那對以八松為目的地的商人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界明城的行程在天水被大雪和高原所阻擋。
“就算是夏天,你也需要兩匹一流的夜北馬或者三四頭原牛來馱運給養(yǎng),才能走到八松?!笨蜅@习逯鴮嵄贿@個行吟者膽大包天的計劃嚇了一跳,“而且路途艱險,商旅往往結(jié)伴而行。一個人在大冬天的穿過雪原去八松啊……”他的腦袋搖得像個波浪鼓,“還是先住下再說吧!”問題是住下來要錢,而眼下,錢在天水根本就不是錢。
休國全境都在夜北高原,除了高原上的牧群和八松盆地特有的莜麥,休國最主要的出產(chǎn)就是黃金,擎梁山銷金河的黃金。南方的商人們帶著他們的貨物早早地在下雪前就等在了天水,而從八松下來的金販子卻沒有趕上進今年的最后一班買賣。天水鎮(zhèn)充斥著的全都是金錢的味道。
憤怒的真騎洗劫天水的時候帶走了鎮(zhèn)內(nèi)所有的馬匹和大多數(shù)的馱獸。他們倒沒有存心針對無辜的商人,但是天水鎮(zhèn)幾個貨倉里的給養(yǎng)和被服是這些寒冷饑餓的真騎不可能放過的物資。天水鎮(zhèn)的人們應該感到慶幸的是,商人們打算在開春雪化前趕緊把從彭息各地帶來的物資運到八松去好好賺上一筆,所以這個鎮(zhèn)子在真騎過后還是有足夠消耗的儲備。
郁悶的商人們把他們剩下的所有物資都看管的緊緊的,所有可以拿來出售的東西都被標上了天價,黃金忽然變得不值錢了。商人們才不會擔心他們的高價商品是否能在天水銷售掉,他們不會算錯,開春的物資緊縮會給他們在八松贏得更高的利益。雖然眼下他們還沒有想出怎么弄到可以馱運物資的牲口,可他們有整整一個冬天來來解決這個問題。
把手伸進錢囊的時候界明城信心十足,他在潯州和夏陽攢下的金銖還沒有怎么開銷過,囊中那幾片沉甸甸的金屬差不多是蘭泥鎮(zhèn)一個獵手一年可以掙得的收入,流浪的旅程中他更多是用自己的歌聲和故事?lián)Q取食物和住宿。界明城沒有奢侈的習慣,就算真要象客棧老板說得那樣在這里住上一個冬天(當然,他覺得這是毫無必要的),他想自己也能應付過去。
客棧老板皺著眉頭在柜臺仔細查點了一番,滿懷歉意地說:“真不好意思,眼下就只有外院的通間還空著,四人一間。咱們這里冬天是按月租的,加上每日兩餐一個月是三十個金銖?!贝髲d里的人幸災樂禍地望著還披著一身寒氣的行吟者,他們沒有辦法對付趁火打劫的客棧老板,多一個墊背的也開心。
界明城的手就這樣陷在錢囊里拔不出來了。
北星旅店是界明城所到過最低矮的客棧,他挺直身軀行走的時候,需要小心翼翼地避開頭頂?shù)挠蜔?。高原上的房屋都是低矮的,那是為了抗拒冬天強勁的白毛風。大廳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牛油氣息。
界明城用雙手捧著一杯溫熱的奶茶,黑漆漆油光光的陶杯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污垢,和那張硬得發(fā)亮的棉布門簾散發(fā)著一樣可疑的氣息和光澤。他稍微皺了下眉頭,喝了一口,暖洋洋的奶茶在他的口腔里散發(fā)出濃郁醇厚的香味,讓他被封凍了的思維舒展了開來。
他知道自己沒有可能買下一匹夜北馬來繼續(xù)自己的旅程。實際上從他抵達這個客棧開始,倒是有六七撥商人來找他買馬,栓在門外的白馬吸引了太多饑渴的目光。
“又不是夜北馬,”商人們嘟嘟囔囔地說,“這個價錢已經(jīng)很公道了?!彼麄冸x開行吟者身邊的時候憤怒地搖著頭,覺得這個年輕人過分貪婪了。
界明城的苦笑停留在嘴角,進入天水以來,這好像是他唯一能夠做出的表情。
他好像有兩個選擇:買一匹馬或者在這個地方消磨一個冬天,然而任何一個選擇都是他的錢囊無法支撐的。
要是他拿起六弦琴的話……界明城沒有讓這個念頭繼續(xù)。
像所有商旅聚集的地方一樣,灰黃的天水鎮(zhèn)里也浮動著優(yōu)柔的歌聲和曖昧的眼神,即使紅樓換成了地壘,錦被變做皮裘。呼嘯的寒風把所有的人都趕進散發(fā)著復雜氣息的酒店和客棧,白天和黑夜,天水鎮(zhèn)歌舞連綿。北星客棧里也有幾個濃艷的年輕姑娘,不管她們臉上的脂粉在昏暗的光線中是如何掩蓋了她們的表情,這總是沉悶空氣中唯一的一點色彩。
界明城從來不擔心能否在把那些凝視著女子的粗鄙目光調(diào)轉(zhuǎn)到他的琴弦上來。
行吟者帶來的消息和故事和歌女們的艷麗的曲調(diào)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尤其在這樣的亂世,遠處的音信,無論真假,都能象磁石一樣地吸引人們的注意力。界明城在他的游歷中不僅學到了各種各樣古老的故事和歌謠,也知道如何把才發(fā)生在身邊的故事用歌聲告訴大家。
但是他不能夠。
早上那場空虛的廝殺還在他心里盤桓,他很想歌唱這場奇怪的戰(zhàn)事,但不是用這故事來換取金錢。這是尷尬的時刻,厭惡和沮喪讓他明亮的眼睛也顯得黯淡了,他把六弦琴放在腳邊,控制著自己撥弄琴弦的欲望,盡力把心思放到癟癟的錢囊上。
“這位小哥。”一個中年商人走到界明城的身邊來。商人穿了一身陳舊但精致的貂皮袍子,手指上套著好幾枚碩大的扳指,一臉很精明的樣子。就算在十步開外,界明城也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商人和金錢的字樣來。那商人彬彬有禮地拱了拱手,細長的眼睛里有壓抑的興奮在閃耀?!安恢佬「鐒倓倧哪睦镞^來啊?”商人的聲音不大,客棧的大廳里卻忽然安靜了下來,散亂的目光“刷”地集中到兩個人的身上。
也許是因為客棧大廳里空氣太渾濁了,界明城掀開大廳門簾的時候,人們的目光都落在門口栓著的白馬身上,沒有人想一想界明城到底是從哪里來的。當中年商人問出了這一句話,人們才忽然想到界明城的來歷實在出奇,去彭國的路被雪封了,這行吟者又是朝八松去,還帶著城里絕無僅有的一匹馬。
界明城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到處都是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他知道那個在他心頭縈繞的故事終于還是要講出來了。既然應裟的大軍繞城而過,這個故事就該由他來講述。界明城再次苦笑著看了一眼自己的六弦琴,放得多遠看來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従徎卮鹉巧倘耍骸皬奶m泥來。”客棧里瞬間亂做了一團,所有人都爭先恐后地往界明城的身邊擠,桌椅倒地發(fā)出地脆響與喝罵響成一片。好一陣子,人們才弄明白自己的位置,客棧老板居然也擠在人群當中。
中年商人等的人群靜下來,方才繼續(xù)發(fā)問:“蘭泥怎么走得過來,不是雪封了嗎?”
? ? ? ?“有獵道可走?!苯缑鞒锹犚娙巳褐斜l(fā)出一陣歡呼,不由微微一笑,補充說:“山路險惡,車馬怕是走不得的?!?/p>
? ? ? ?人群中隱隱約約有人說:“你不是走得嗎?”頓時哄笑一片,瀾州的商人最不畏懼的恐怕就是艱險的道路,從擎梁山到夜沼,那里的路好走呢?夜北氣候固然含量,道路已經(jīng)算是暢通的了。聽到界明城這么說,自然有人大大不以為然。
聽到現(xiàn)在還有路可以通蘭泥,所有人的心中都涌現(xiàn)出了巨大的希望:馬匹,物資,損失掉的一切都可以補回來,只要有足夠的補給馱獸,他們還是能在大冬天趕到八松去。
中年商人也不理會哄笑,接著問:“那,那些真地的蠻子不是在南邊嗎?他們讓你過來?”
? ? ? ?客棧老板插嘴說:“那自然是左相大人的夜北軍把他們給收拾了唄!”他說的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只是沒有人理他,人們的眼睛都盯在界明城身上。
界明城點了點頭,譏諷地笑著說:“左相大人出兵,那是一定馬到功成的?!比藗円粫r竟然沒有聲音,漸漸有竊竊私語在人群中茁壯起來,興奮的彩聲笑聲這樣綻放開來,幾乎要把客棧的屋頂掀開。
“我就說嘛!”客棧老板神氣活現(xiàn)地說:“左相大人鎮(zhèn)邊夜北,猖狂那么多年的馬賊流匪都一一滅了,何況那些衣服都穿不周全的真蠻子?!鄙倘藗兿氲降目梢嗟亩啵麄兿氲搅碎_通的道路,可以取回的馬匹和物資,還有倒霉客棧老板該把他沒有道理的昂貴房價給降下來了。
那中年商人長出了一口氣,顯然,左相得勝,天水的商人都可以放松了。他笑瞇瞇地問界明城:“不知道是怎么贏的。這位小哥能不能講來聽聽?”界明城還是捧著他的陶杯,他看著杯中晃動的奶茶,杯中流動的黯淡光彩讓他想起了大軍陣前那兩抹刀光。
靜炎注視著流風和他身邊浴血的真騎,眉宇中有淡淡的訝異。
兩名真騎高舉著他們的刀,斜斜指著天空,那是所有東陸騎士都能明白的崇高禮節(jié)。
“流風!”靜炎壓低了嗓子,她的面容終于流露出一絲不安,“做什么!”列游音一直不安地注視著應裟的車馬漸漸走向真人的隊列,當流風的刀光出鞘,他和左相親衛(wèi)的戰(zhàn)馬已經(jīng)從陣中飛馳而出,但他們沒跑出幾步,又停下了,左相的車中沒有任何動靜。出陣前,應裟嚴令諸軍克制,無令擅動者斬。列游音雖然關(guān)心主將安危,卻也不敢違令。等看到流風二人揮刀行禮,列游音雖然覺得奇怪,心里多少就輕松了些。
忽然聽見身后馬蹄聲響,列游音才一回頭,界明城的白馬已經(jīng)從他身邊掠過,依稀還能聽見界明城低聲咒罵:“愚蠢!”流風沒有回答靜炎的問話,他的眼光里悲憤和欣慰交集。
靜炎的香豬朝流風踏進兩步:“流風額真,把刀放下來?!边@次她的聲音并不嚴厲,卻充滿了安慰,“我們要回家了?!?/p>
? ? ? ?流風的目光再次在躺在戰(zhàn)場上的真騎和休軍身上停留了一下,轉(zhuǎn)回了靜炎的臉上:“旗主恕罪。流風再次違令了?!彼麑ι磉叺恼骝T一笑,兩個人的短刀毫不遲疑地劃過自己的咽喉。
界明城勒住白馬,他離流風只有百步之遙了,他不斷搖頭。
白馬被他的大力勒得直噴白沫,焦躁地在原地兜著圈子。
靜炎任由香豬走到了流風的身軀前,翻身跳下香豬,“傻……”她用只有自己能夠聽見的聲音輕輕說,她知道流風聽見了。靜炎的眼圈里有酸澀的感覺在泛濫,她把鐵盔摘了下來,借機抹去了一滴沒有忍住的淚水。
“回家了?!膘o炎溫柔地對流風說,輕輕合上流風正在失去光彩的雙眼。
應裟沉默地望著靜炎揮刀割下了兩名真騎的頭顱,熱血把她的鎧甲染紅了一大片。
靜炎重新來到應裟面前,她的神色仍然是冷靜而堅定的。
“耽誤左相大人了?!彼傅卣f,“不過時間正好?!膘o炎回頭望了眼天空,月亮正慢慢走到天空的邊緣去。
“哦?!睉臎]有聽懂。
靜炎也不解釋,領(lǐng)著應裟繼續(xù)往真騎這邊走。
遙遠的南方,似乎有沉重的聲音傳來,幾口氣的功夫就變得清晰起來,那是雷鳴般的蹄聲在回蕩。
四百真騎齊刷刷跳下他們的香豬,靜炎也跳了下來。
應裟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旗主……”他的聲音變得艱澀無比,“應該是你贏得這一仗的呀!”
? ? ? ?“哪里?!膘o炎客氣地說,“不是左相大人領(lǐng)軍,這仗無非是兩敗俱傷而已。”列游音吃驚地看見山包上面出現(xiàn)了幾百匹夜北馬,幾名真騎趕著馬群沖向大營前的弟兄。
他看了眼回到陣中的界明城,界明城也吸了一口涼氣:“這個賭注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