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懷人》(10)
? ? ? ?響箭本不是用來攻擊著甲的騎兵的,更何況休軍覺得自己還沒有進入弓箭的射程。休軍使用的是獸筋木弓,雖然這是東陸各國軍隊的普遍配置,在寒冷而干燥的夜北高原,木弓的威力卻收到很大影響。他們的箭矢在百步開外就失去了穿透皮甲的力量。流風卻仗著強橫的河洛弓力讓這三支箭穿透了三名休軍前鋒的胸膛。他要示范給真騎們看,真騎在這場力量懸殊的對抗中所擁有的唯一優(yōu)勢就是他們手中河洛的杰作。
戰(zhàn)馬們仍然在飛奔,它們蹄下濺起飛射的冰雪。跑出十幾步以后,黑甲騎兵的身軀才搖晃著從馬背上墜落,跌入馬蹄和雪粒的中間。失去了騎手的戰(zhàn)馬頓時放慢腳步,不知所措地扭頭去尋覓主人的蹤跡。跟隨其后的騎兵先是被尖銳的呼嘯震懾了,那種聲音讓人從胃的最深處感到酸楚和不適,然后就忽然被那三匹無主的戰(zhàn)馬阻擋。緊湊的攻擊節(jié)奏變得散亂起來,整齊的蹄聲里摻進了一連串的雜音。
這樣的情形沒有能夠持續(xù)多久。一名騎將轉眼間就踏過戰(zhàn)友的尸體縱馬奔出,他的機變能力證明他沒有辜負頭盔上標志著游擊將軍身份的長纓。騎將的額頭還裹著厚厚的白布,正是夜間被流風射傷的蘇平。黑甲騎兵的隊伍還在重整刀鋒般的攻擊隊形,蘇平焦灼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個時候的一點遲疑都能大大削弱騎兵們的攻擊力,他需要振奮手下的精神。隨著一聲高喝,流星一樣的白羽從他手中釋放出來,赫然也是連珠三箭。
流風揚了揚眉毛,蘇平不在那三名前鋒當中,當響箭穿透他們胸膛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夜襲中他見過蘇平的身手,應該不至于連反抗的余地都沒有。而現(xiàn)在他不會再放過蘇平,他太需要休軍的混亂了。
他的左手一抬,“奪奪奪”三聲,蘇平的連珠箭被他左臂上綁縛的圓盾輕松接下。
“準頭倒還不錯嘛!”流風露出一絲詫異的笑意,舒展左臂,右手拇指一松,“刷”的一聲,又放出一支箭去。
只有區(qū)區(qū)七八十步的距離了,游擊蘇平在明亮起來的晨光中看見對方這支小小的騎兵正全力向他沖來。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場面,但他總覺得有些不妥。為首那個真騎地身影似乎顯得有些熟悉。他的心忽然收緊了,他想起那是誰。蘇平沒有為他的回憶擔心多久,那支強勁的長箭就穿透了他白鐵鍛造的胸甲和堅實的胸膛。長箭余勢不衰,離開蘇平的身體,接著就釘在一名衛(wèi)兵的咽喉上。那一剎那,蘇平體味道一種說不清的輕松,他再也不用擔心什么了。
兩軍鋒芒的碰撞是極其短暫的事情。轉眼間,流風的人馬已經穿過了激流般的休軍,那些在空中揮舞刀花的休軍后衛(wèi)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休軍騎兵的隊形不夠緊密,這原本是為了對付真騎的箭雨,卻給了真騎足夠的穿越空間。
流風驕傲地看著身后的真騎,五十三人,人人浴血,卻一個都沒有少。交鋒過的戰(zhàn)場上凌亂地躺著十來具休軍的尸體。流風放聲大笑,馬刀斜斜指著正在掉頭的休軍騎兵們,問自己的屬下:“他們怎么樣?”真騎們的嘴角都掛著冷冷的笑意,他們的高高舉起刀弓,齊聲呼喝:“哈!”鋪滿白雪的大地早已經被馬蹄和豬蹄弄得滿目猙獰,那支千人之眾的騎兵在掉頭的時候塵頭大作,擋住了剛剛趕到的列游音的視線。列游音焦急地望著中軍,不明白為什么左相并不發(fā)布攻擊真騎本隊的命令,幾十名游騎,難道值得一整隊的騎兵大費周章?蘇平的隊伍也讓他感到失望,一個會合之內就失去了主將,這些黑甲精騎卻連一個真騎也沒有拿下,算是怎么回事呢?列游音撥了撥馬頭,試圖繞過蘇平的后衛(wèi)。這支騎兵是沒有戰(zhàn)斗力的,他想,現(xiàn)在該輪到銷金營的兄弟教一下這些來自都城的精銳如何作戰(zhàn)了。
一名騎校擋住了列游音的去路,他的面色陰沉,盔沿下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請列都統(tǒng)留步?!边@名小校的口氣絕對不象是對他的上級說話,馬蹄在雪地上踏的咔咔做響。他身后的幾名黑甲騎兵正在阻擋跟上來的銷金騎營。
幾百名撥給蘇平的銷金營騎兵這時候從黑甲騎兵的隊伍里走了出來,他們疑惑地看著暴怒的黑甲騎兵們,不明白為什么被突然劃出戰(zhàn)友的行列。
列游音沒有說話,他示意那幾百名騎兵歸入自己身后的隊列,向那名小校點了點頭。
銷金營雖然自負,對于同僚的決心卻不能不表示敬意。戰(zhàn)場上,比武力更重要不就是意志嗎?列游音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對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的蘇平刮目相看。
和列游音一起望著蘇平蒼白的臉頰的還有流風。
“要把他的首級拿下來?!绷黠L想,他心頭回蕩的只是靜炎的命令。一千步兵是無論如何對付不了的,但是蘇平已經被他射倒了。
像他的部下一樣,他根本不在乎對方整理隊列的行為。那些裝備精良的休軍就算把怒火鍛煉成刀尖投擲到真騎的身上,也不能讓他們的眼皮眨一下。幾番交戰(zhàn),真騎們已經把休軍看扁了?!榜R不會騎,箭不會射?!彼麄儽梢牡叵耄退阆麓蔚母穸分兴麄儗⑷繂噬?,也不能抹殺他們對于休軍的不屑。
真騎們又沖過來了,仍然是刀鋒的隊形,他們手里緊緊握著弓,冷冷瞄著黑壓壓的休軍。
“一個也別放過了?!碧K平的副將嘶啞著嗓子對黑甲騎兵們說,他是個臉色蒼白的中年騎將,只有臉色的刀疤紅得發(fā)亮。雙腿一磕馬肚,他帶著黑甲騎兵向真騎迎去。
界明城沒有讓心中的驚訝浮上臉頰。站在應裟身邊,他不想讓休國的左相看輕一個年輕的天驅,雖然他實際上還不是。
可他是非常驚訝的。不是為了酣戰(zhàn)中的真騎,他了解這些人的勇氣和蠻力。
也不是為了被幾十名真騎纏住的黑甲騎兵,這些騎兵在他見過的軍隊里已經算是相當訓練有素的了,只要多一些與真騎對陣的經驗,他們決不至于如此狼狽。讓他吃驚的左相應裟。按兵不動的銷金騎營清楚地說明他根本沒有打算吃掉對面這幾百名真騎。他是打算接受真騎的求和的!只是,“這又何苦?”界明城望著戰(zhàn)場上廝殺著的士兵們,忍不住輕輕說出聲來。他們全力的廝殺根本沒有也不會改變任何早就作出了的決定。
應裟瞥了他一眼,界明城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那眼神里似乎也有一絲的無可奈何。
流風再次從休軍的隊列中穿出來,他的身上甚至奇跡般的沒有多出一條傷口。
掠過蘇平尸體的時候,他眼明手快地揮出短刀。取下蘇平頭顱的同時,身子一閃就跳上了蘇平的那匹茫然的黑馬。他就這樣穿越洶涌沖來的黑色浪潮,在身后留下一連串的尸體。離開休軍隊伍的時候,他回首的一箭再次洞穿兩個騎兵的身軀,那是他箭囊中最后的一支。
不是所有的真騎都和流風一樣走運,不少香豬一頭撞上對面的戰(zhàn)馬,就再也爬不起來。休軍騎兵雖然不擅長騎射,對于格斗卻絕不陌生,陷入休軍重圍的真騎往往在兩三個會合后頹然倒下。落在地上的真騎,轉眼就被休軍踏成肉泥,他們最后的意識驚人的一致:咬著牙去砍削面前的馬腿。
現(xiàn)在流風的身邊只剩下了一名真騎,和他一樣高高騎在奪來的戰(zhàn)馬上。他們的神情依然驕傲。他們也確實有值得驕傲的理由,戰(zhàn)場上一片狼藉,躺臥著的黑甲騎兵比真騎只多不少。他們就那么沉默地站在兩隊休軍騎兵的中間,等著黑甲騎兵重新列陣。
列游音冷眼旁觀著這場戰(zhàn)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寒冷。他下意識地握了握手中的韁繩,終于明白這些真騎遠比他所想象的要強悍。他當然可以把這些真騎們消滅的干干凈凈,包括大營前面的另外四百個真騎??墒谴鷥r呢?望了眼蘇平被砍去了腦袋的尸體,離著那么遠也顯得那么恐怖,他脊梁骨上有一股涼氣颼颼地升了起來。
流風帶了帶馬,黑馬溫順地轉了個圈子,他把手里提著的腦袋舉了起來,向著他的同胞們。霞光里,這情景顯得詭異卻又壯觀。遠遠地,他望見靜炎的嘴角一彎。那是個熟悉的表情,流風幾乎看見靜炎月牙一般的眼睛露出了溫和的笑意,他的心終于輕輕放了下去。
靜炎望著重新整隊的黑甲騎兵,扭頭囑咐驚瀾:“不要叫他們再碰我們的人!”
? ? ? ?驚瀾用力點頭:“明白!”看著流風的百人隊孤獨的廝殺,這四百真騎早已按捺不住了。驚瀾的命令剛發(fā)出,雨點一般的箭矢就紛紛落在流風的周圍。戰(zhàn)場上剩下的這兩名真騎瞬間就被羽箭結成的柵欄封了起來。
蘇平的副將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冷淡的表情,他的長槍高高舉過頭頂,就要下達沖擊的命令。這最后的兩個真騎,他要不計代價地拿下。為了這些騎著香豬的野蠻人,他不僅失去了上司,也把百來個同袍留在這邊陲的驛道邊。
應裟望著那黑甲騎兵隊中高舉的長槍,皺著眉頭對掌旗官說:“行了?!苯缑鞒峭蝗痪退闪艘豢跉?。他不知道應裟到底下達了什么軍令,但是很顯然,這一切結束了。
大陣中忽然響起了號聲,列游音看著中軍搖動的旗號,一帶韁繩,千余銷金騎營跟著他沖了上去,夾在黑甲騎兵和流風的中間。
“左相有令,回陣!”他大聲對有點錯愕的黑甲騎兵們說。
副將的眉頭擰了起來,旋即又松開,怒氣從他的臉上只是匆匆掠過。左相雖是文官,但總轄夜北事務,治軍嚴厲是出了名的。剛才的仇殺之心被這么一耽擱,忽然也就散了不少。他望望流風后面嚴陣以待的四百真騎,知道自己的人馬要是沒有銷金營的支援,真能在這里和這些野蠻人碰個魚死網破。
靜炎的香豬一路小跑到了流風的身邊,她還是沒有帶衛(wèi)兵。和騎著夜北馬的流風相比,她顯得那么矮小,以至于要仰起臉來看流風。
“旗主?!绷黠L低聲說:“流風沒能拿下那個千人隊?!?/p>
? ? ? ?“……”靜炎無聲地搖搖頭,她伸直手臂才能觸摸到流風的身軀。她的手指輕輕掠過流風肩頭的傷口,那劍傷深可見骨,正汩汩地涌出血來。她的眼睛有一點點紅了。
靜炎的香豬經過剩下的另一名真騎面前,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輕地拍著他的手的手,那悍勇的漢子卻幾乎要流下淚來。
“你們給大家殺出了活路!”靜炎說,她的聲音依然甜美,清澈地留進兩個真騎的心中。靜炎并不是個美麗的女子,可在這兩個真騎眼里,她真的是值得他們用任何代價維護的。
“你們跟我去和休國人取回這條活路?!膘o炎接著說,她把短矛遞給了流風,上面是一面小小的白旗。
流風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接過短矛的手卻象握弓時一樣穩(wěn)定。
應裟面前擺著一只小小的鹿皮口袋,他的面前是抱著鐵盔的靜炎。從她吃力的胳膊就能看出這不是個強大的武士,而她烏黑的長發(fā)讓所有中軍的士兵都盯著不放。他們沒有辦法相信這個小姑娘就是對方那些強悍野蠻人的首領,而且她好像還成功的達到了她的目的。
應裟沉默著,他甚至不想把那鹿皮口袋打開來看,雖然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璀璨寶石。靜炎給他帶來的驚奇遠遠比這口袋的寶石要大,似乎頭一會,他覺得自己有些老了。
“按原議辦吧!”應裟緩緩說,他的目光慢慢在靜炎身后那兩名浴血的真騎身后流動。就是這樣的真騎,在剛才的戰(zhàn)場上讓他損失了近四百有經驗的戰(zhàn)士。
“左相名不虛傳。”靜炎不動聲色地說。跟著應裟一起遙望被鮮血染紅了的戰(zhàn)場。
“旗主年少了得?。 睉挠芍缘卣f,“這件事就此了結?”
? ? ? ?“嗯,”靜炎點了點頭,她的表情就說明她是可以作主的,應裟決定相信她。
應裟掂了掂鹿皮口袋,嘴角浮出淺淺的笑意:“不知道旗主以后怎么籌措軍糧呢?”
? ? ? ?靜炎仍然是那張沉靜的臉龐:“這個倒不牢左相擔憂?!?/p>
? ? ? ?應裟把口袋一抖,半口袋寶石滾落在他面前的短幾上,他把口袋遞還給靜炎:“足夠交代了?!?/p>
? ? ? ?靜炎不接:“我更希望一個保證?!?/p>
? ? ? ?應裟一愣:“我的話也不行?”接著笑了起來,“旗主真是仔細。好好好,我陪你回大營去如何?”
? ? ? ?靜炎施了一個禮:“如此麻煩大人了?!彼h(huán)顧了一下,休軍的將領都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卻沒有一個出聲的。她看見了人群中一臉嚴峻的界明城,靜炎沖他微微一笑,這是感謝他在應裟面前的證詞。界明城報以一躬,他還沒有對靜炎行過這樣隆重的禮節(jié),這是他難以抒發(fā)的憤懣。頭一次,界明城感到戰(zhàn)爭是這樣無聊的事情。
喧囂的戰(zhàn)場突然靜了下來,反而讓大家都覺得心里沉甸甸的。一行車馬緩緩離開休軍大陣,陣中的戰(zhàn)旗在獵獵作響。應裟沒有帶一名親衛(wèi),只有他的車夫和他陪著真人前行。兩方的隊形都沒有收攏,上萬雙眼睛盯著戰(zhàn)場上的四個人。休軍和真騎都不知道真正發(fā)生的事情,命令僅僅是約束他們作出任何攻擊對方的行為。
經過那些鮮血還未凝結的尸體時,應裟的馬車小心翼翼地繞路而行??部赖牡孛孀屗鸟R車狠狠震動了一下,應裟身子一晃,幾乎掉下車來。靜炎正要伸手去扶,忽然聽見背后傳來輕輕的金屬碰撞聲。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見流風和那名真騎手中的短刀在陽光中反射出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