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來調(diào) 第4章
睜開眼睛,姚亦瑤環(huán)顧了一圈四周——他終于又有機會仔細來看一看這條山道周圍的環(huán)境。
依舊是早春時節(jié)的樣貌,依舊是朝露未已的清晨。與印象中的樣子相比,除樹叢間的荒草些微長高了一點,一切看上去都沒有什么變化。
姚亦瑤猛吸一口周圍的空氣,格外清新,又帶著一點香甜。他明白了,只有每天黃昏的這個時間,在花清湖的這只小船上,他才能記得起那段旋律,才能來到這個對自己來說完全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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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走在曲折的山道上,姚亦瑤有一種他人很難理解的感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像是樂曲的節(jié)拍,周圍的景物隨著自己的前行如旋律般奏鳴,之前模糊的印象逐漸變回清晰的記憶。
反正到了黃昏的時候自己還會回到花清湖邊吧,不如就利用這段時間在這兒好好探索一番,也許能夠與上次有一些不一樣的經(jīng)歷。
正這樣想著,姚亦瑤不知怎的一下子變得忐忑不安起來。沒有記錯的話,走過前面一小段山坡,拐一個彎就是“望鄉(xiāng)居”了。
上次離開得太過匆忙,連小屋里面的布置都沒來得及仔細看幾眼,這次倒是個好機會??上肫鹉侵恍⌒〉氖郑f一真的是什么可怕的東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但如果這次沒有一探究竟的話,以姚亦瑤的性格來說,以后恐怕就永遠沒這個膽量了。
想來想去,姚亦瑤想起曾經(jīng)在學堂閣樓上找到一本破舊的書,上面有記述一些關(guān)于“驅(qū)鬼師”的故事,講的是傳說中有些人去世之后由于心存怨氣導致魂魄逗留在某地久久不肯離去,這時只要“驅(qū)鬼師”吹奏一段笛曲,亡者的魂魄就會要么被消滅,要么受到感化而前往轉(zhuǎn)生。雖然書里故事講述得實在是怪誕不似事實,卻在篇后附了一頁傳說中“驅(qū)鬼師”笛曲的曲譜。
那曲譜的記譜方式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但姚亦瑤竟能順著笛譜哼出相應(yīng)的旋律,并且還有些許的印象。
既然笛曲有“驅(qū)鬼”的作用,那么胡琴也會有類似的效果吧——姚亦瑤忽地異想天開,跨過山道旁的溪水,撥開山路邊的一叢灌木,沿著陡峭而多巖石荊棘的山坡慢慢向前走去,費了好大功夫,終于繞到了“望鄉(xiāng)居”對面的山坡上。他找了小塊相對平緩的草地,取下背上的胡琴坐下,開始憑著記憶演奏那首“驅(qū)鬼之曲”。不管有沒有作用,即使不是真的有鬼,這樣演奏一會兒,心里的恐懼感總會少一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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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演奏了沒有幾句,忽聽得小屋的門被“吱呀”地打開了一道縫 。原本正準備沉浸在胡琴樂音中的姚亦瑤一驚,想稍稍起身察看是什么動靜,哪料到剛一挪動身子,就重心不穩(wěn)往一側(cè)滑去。情急之下,姚亦瑤兩手只顧抓住胡琴,身體卻整個掉了個個,直沖向半山坡的樹叢,就這樣以一種非常滑稽的姿勢,掛在了兩根樹枝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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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門縫里格格格傳來幾聲歡笑,木屋里探出一個小腦袋。身穿淺粉色裙子的小小的女孩兒,手里拿一只小籃子,長長的頭發(fā)披在身后。樹杈間透過的陽光映在她肉乎乎的臉頰上,裙擺在微風里輕輕晃動。
姚亦瑤倒掛在山坡上,身前幾條樹枝投下的陰影把他遮了個嚴實。隔著一道溪水,就算是仰起頭看,小女孩也無法注意到那個頭朝下腳朝天、正一臉茫然看向她的少年。只見她四處張望了兩下,就提著小籃子向著山道的更深處跑開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山道盡頭花叢的掩映之中。隔著重重的樹影,還不時能聽到稚嫩卻又悠遠的歌聲。
這時,樹枝終于承受不住姚亦瑤的重量,“啪”地從中間斷裂開。姚亦瑤“撲通”摔在一叢厚厚的草地上,差點沒摔得鼻青臉腫。樹叢中,幾只受驚的鳥兒“撲棱棱”直朝著天空飛去。
姚亦瑤檢查了抱在懷里的胡琴,毫發(fā)無損,松了一口氣。待到他連滾帶爬地跑下山坡、越過溪水回到望鄉(xiāng)居前的山道上時,山道盡頭早已不見了那個小女孩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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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吧,難道是自己把“鬼”趕出來了——方才倒掛著視線有些不清楚,再加上連著摔了幾跤,姚亦瑤的頭腦還有點懵。他跌跌撞撞走到“望鄉(xiāng)居”前,暈乎乎沒有多想,就徑直走進了敞開的房門。
與此同時,一只金黃色的小鳥在樹梢撲閃了兩下翅膀,落在小屋的窗框前。
小屋里布置得格外整齊,應(yīng)該是剛清掃完不久的樣子。兩開間的廳堂不算大,正中擺著一張約摸五尺長的琴,樣貌與學校民樂隊里的“箏”有些類似。一張小桌擺在窗前,旁邊是一處小灶臺,桌上擺著一些糕點,有團狀的也有做成餅的,看起來剛剛做好沒多久;離灶臺不遠處的墻角放置著通頂高的書架,架上擺著不少看起來裝訂很簡單的舊書;架邊的墻上掛著一副畫,看起來畫卷已有多出殘破,畫紙也泛黃而模糊,只能依稀看到畫上畫的應(yīng)當是小屋與周邊的群山,還有兩個像人影一樣的東西。
環(huán)顧廳堂每個角落,并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姚亦瑤卻莫名心跳加快起來。小屋的里間,就是自己上次曾經(jīng)被嚇到過的地方了——生怕里面還有什么人受到驚動,姚亦瑤輕手輕腳走過去,掀起門簾。
并沒有人在里面,里間除了小床和一張柜子之外,就是之前自己曾經(jīng)注意到的那張棺木了。這次只見棺木的蓋子是蓋好的,而且并沒有像上次那樣有什么東西伸出來。
姚亦瑤屏住呼吸,走到近前,鼓起勇氣閉著眼將棺木的蓋子打開,然后把眼睛睜開一道縫——什么嘛,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沒有。
對于陰森恐怖的氣息,姚亦瑤向來都是很敏感的,甚至經(jīng)過學校后山附近的墓地時,常常會有一種壓抑低沉的旋律籠罩著自己的感覺;但打開這張棺木之后,卻完全感受不到那種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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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亦瑤心里松了一口氣。他輕輕合上棺木,轉(zhuǎn)身去打開床邊的柜子。柜子里面裝滿了衣服——有帶花紋的小襖,有繡著小花的連衣裙,還有些姚亦瑤說不出是什么樣式,但可以肯定都是只適合女孩子穿的衣服。
這下姚亦瑤基本明白了,方才看到出門的小女孩,應(yīng)當是獨自住在“望鄉(xiāng)居”。他回想起昨日在這里看到那只小手,看起來白嫩柔軟,并非干枯沒有血色,那么無疑就是這個小女孩的手了;而這張棺木放在小屋,也許只是另有他用。姚亦瑤全部的疑慮打消了,不過轉(zhuǎn)而又感到格外好奇——
“望鄉(xiāng)居”這座小屋地處偏僻的深山,從自己四處找尋的經(jīng)歷來看,周圍至少二十里地是沒有人煙的。那么為什么小女孩孤身一人可以生活在這里呢,她每天在這兒的生活是怎樣的呢?她一個人應(yīng)該會覺得跟孤單的吧,還是說世上會有人和自己一樣,不覺得孤單是可怕的事情?
姚亦瑤掀開門簾回到廳堂,甚至未注意到那只金色的小鳥是什么時候落到他肩膀上的。他注意到那張小桌上,除了新做好的糕點外,還放著一個薄薄的小本,上面用很稚嫩卻又整齊的字跡寫著幾行字。
“從前,有個地方名叫十里川,在一座很深的大山里。很多趕路的人穿過大山去遠方的城市,都要經(jīng)過十里川。于是,這里就新開了一家客店,……”
看起來是小女孩自己寫的故事,但是翻了整個本子也只能找到這幾行字,應(yīng)當是故事只寫了個開頭,還沒有什么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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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里剩下可以翻看的東西不多了,姚亦瑤決定先離開“望鄉(xiāng)居”,去深山里尋找那個小女孩究竟是去了哪里。如果找到她,應(yīng)該就能夠知曉自己來到了怎樣一個地方,也能解開心中更多的疑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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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正午,陽光灑滿整個山谷,拂面的山風也變得和暖起來。
姚亦瑤走在山道上,仔細分辨著草叢間留下的那一串赤腳的小腳印。
既然之前沿著山道找了那么久都沒有找到人煙,那么幾乎能夠斷定腳印只能是那個小女孩留下來的。這一會兒的功夫,她該不會走得太遠吧?這樣想著,姚亦瑤朝著腳印走去的方向加快了腳步。
也許是心情放松下來的緣故,姚亦瑤感到山道走起來開闊順暢了好多。他環(huán)視四周,寶藍色的天空格外晴朗,視線盡頭處青翠的山峰徑直深入云霄。漫山遍野的山茱萸開得正盛,一樹樹紫荊也正萌出新春的花苞;谷頂灑落的陽光,將新生的草芽輝映成明亮的金色。
姚亦瑤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道邊松樹的棵數(shù),不知不覺就忘記了看路,忘乎所以間,“噗通”一聲就踩到路邊一塊光滑的石頭上,身體控制不住,摔一個狗啃泥。再抬起頭向前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道腳印向前延伸,經(jīng)過低矮的灌木叢,又穿過一小塊草坪,一直通向溪流邊。
姚亦瑤奔到溪邊,見腳印就在溪水與漫灘交界的地方戛然而止,目之所及無處可尋。他急走兩步,沒有顧得上脫鞋子,就走進溪水中,清涼的溪水頓時將他未挽起的褲腿打濕。溪水并不深,最深處也只是到姚亦瑤的膝蓋附近,水底多是水草與松軟的細沙。
看來小女孩是沿著這條溪流,趟水走向上游去的。那么只要沿著岸邊向上游去追趕,也許很快就追上她了。
溪流兩岸的河灘相對開闊,也較少有樹木攔住去路。很快,姚亦瑤又來到了上次路過的那個無人的小村莊。溪水就傍著小村莊邊靜靜流過,在溪水的上面還架著一座石拱橋,可以想象到村莊里有人居住之時這座石橋應(yīng)當也是人來人往,可現(xiàn)在連接石橋的小路早已被叢生的灌木掩蔽了。
姚亦瑤仔細尋找了一番,沒有水面與淺草叢間積著一層淤泥的溪岸上找到腳印,想來這個村莊不是小女孩的目的地,隨即繼續(xù)向上游找去。
越往上游走,兩岸的山勢變得越發(fā)陡峭起來,逐漸走進了左右都是絕壁的峽谷中。太陽僅僅是在峰頂露出個頭,清冽的溪水在陽光下如一條金色的絲帶,在谷底盤旋,時而流過巖石激起朵朵浪花,時而在淺灘處匯成小的水潭,發(fā)出粼粼波光。剛拐過一道彎,只見山谷在眼前分了三道——三道山谷中,各有一條小溪流奔涌而下,就在這里匯聚成了同一條溪流。
這下姚亦瑤可傻眼了——自從過了村莊后,兩邊都是山谷,別無其他路可走,可僅憑自己所見,無法判斷小女孩是朝著哪一條山谷走去了。
經(jīng)過之前這么一番折騰,太陽已經(jīng)西斜,馬上就要落到群山后面了。姚亦瑤不覺間已經(jīng)走了很遠,一停下頓時覺得全身酸痛起來??纯瓷砩?,不知何時扎滿了蒼耳和野草的種子;褲腿上也早已經(jīng)浸濕了,沾滿水草與泥巴。
回去還是繼續(xù)向前走呢?姚亦瑤不大甘心又一次半途折返,閉上眼睛伸出右手,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這是他做事猶豫不決的時候經(jīng)常用的辦法——睜眼一看,右手指的是中間一道山谷。
那就朝著這條山谷的方向,繼續(xù)去找吧。
又走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路途上大塊的巖石與上坡路變得越來越多,溪流也已經(jīng)接近源頭,在石縫中時隱時現(xiàn)。山峰完全遮住了西落的太陽,山谷里變得陰暗起來,而繼續(xù)這么找下去也不敢保證有什么結(jié)果。興許是自己一開始就找錯了吧,小女孩根本就沒有朝這個方向走?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在“望鄉(xiāng)居”的記憶連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物在姚亦瑤腦中交織,讓他自己也分不明了。
姚亦瑤覺得很累,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雙眼看著天空出神,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黃色的小鳥就停在他的肩上——他之前并沒注意到,這只小鳥一路上一直跟隨著他,時而左時而右地飛行。他愣了一下,稍動了動肩膀,小鳥并沒有受到驚嚇,只是不急不慌地拍了兩下翅膀,跳到了他背后胡琴的弓尖上。
“你想……聽我演奏一曲嗎?”這是姚亦瑤心里想說的話,但并未說出來。他僅是轉(zhuǎn)身慢慢取下了背上的胡琴,放在身前,做好演奏的姿勢,然后呆住——他一直習慣一個人的時候拉這把胡琴,可以無所顧慮地演奏各種各樣的旋律;可是只要是周圍有人的時候,他就變得不好意思起來,或是思前想后不知道該演奏哪首曲子,即便聽眾只是一只小鳥而已。
這時小鳥已經(jīng)拍拍翅膀,站到了石頭上,開口鳴叫起來。姚亦瑤仔細聽時,發(fā)覺它的叫聲有模有樣,聲音的高低恰好能串成完整的一段旋律,節(jié)奏也非常準確。若稱作是在“唱歌”,完全沒有擬人的成分。
“所以,你是想讓我來奏這一首曲子吧?”當然,這句話還是悶在姚亦瑤肚子里沒有說出來。姚亦瑤對音樂旋律格外敏感,對于剛才小鳥唱的那段曲兒也是一遍就牢記下來了。他輕閉雙眼,將那一小段曲子絲毫不差地奏了下來。
演奏終了,姚亦瑤睜開雙眼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石頭上多了一片油菜葉,小鳥的雙爪抓在葉片上,吃得正開心。
這附近不會有什么種油菜的地方吧,即使有,這只小鳥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飛去又飛回?姚亦瑤只是稍稍茫然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
想起去年,自己第一次用胡琴做出還算心儀的模型之后,便經(jīng)常自己試驗各種胡琴的旋律,想看看會有怎樣的效果。
然而,并不是每次的結(jié)果都能夠順應(yīng)自己心意——大多數(shù)時間,奏出的旋律并不會帶來什么特別的效果,而有一次甚至莫名其妙把一堆教科資料點著了,花了好大勁才手忙腳亂把火給撲滅,還好只是二三年級時用過的資料。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一次演奏的過程中,姚亦瑤發(fā)現(xiàn)書桌上多了一小團金黃色的、不像球也不像餅的東西;掰了一小塊在嘴里嚼了嚼,跟食堂吃的大餅類似,雖然沒什么味道,但充饑還是沒問題的。
姚亦瑤憑著記憶把奏過的旋律反復(fù)了幾遍,果然書桌上出站了幾團同樣的金黃面團。于是他趁著空閑的時候做了不少面團,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完——這樣一來,就可以減少去學校食堂的次數(shù)了,因為他覺得吃飯的時候一堆人在旁邊吵嚷實在是痛苦的事情。不過,由于在單獨演奏的過程中需要注意節(jié)奏音準,一旦錯了就要重新再來,所以實際上,用這種方法來做面團要耗費的時間精力并不會比親自下廚做飯少多少。
那么無疑,這片油菜葉也是通過胡琴的聲音轉(zhuǎn)變而來的了。看來這只小鳥也許不是一只普通的小鳥,而且知道一些關(guān)于這把胡琴的秘密?
不過還沒有來得及多想,小鳥已經(jīng)吃完了整片菜葉,看起來肚子還是餓,又急切地唱起了剛才的旋律。
姚亦瑤只好重復(fù)剛才的曲子,來喂給小鳥更多的菜葉。如此反復(fù)了數(shù)十遍,小鳥終于不再叫了,飛到溪邊喝了幾口水,一副吃飽喝足了的樣子,撲打了幾下翅膀,接連兩次嘗試因為吃的太多摔到了地上,第三次才終于成功,朝著溪流下游飛去了。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山谷上空的天空可以隱約看到幾點星光。
與之前一次同樣地,姚亦瑤覺得有些困意了。他躺倒在石頭上,迷迷糊糊地聽著溪水在石縫間的流淌聲,恍惚中,像是有歌聲從山谷的上游傳過來,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是那個稚嫩的聲音,沒錯,與之前所聽到的小女孩的歌聲別無兩樣??梢σ喱幱X得全身沒有力氣,已經(jīng)無法對聲音做出回應(yīng)了。
當他睜開眼睛時,自己又回到了傍晚時分花清湖畔的小船上,身邊放著胡琴,迎面吹著清涼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