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yǎng)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藕酰俊?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chǎn)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于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xiāng)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在這里，萬章似乎在對孟子使用武功上的“譚腿”招數(shù)，一招接一招的打出去，好像孟子住在萬章這位學(xué)生家里，經(jīng)濟力量撐不下去的樣子，心里在發(fā)急，想說“老師，你老人家可別坐吃山空，到外面做個官吧！”的味道。這當然是一句笑話。反正，他總是希望孟子出山，用伊尹說不動，用孔子也說不動，現(xiàn)在他又提出春秋時候的百里奚來。 萬章說，歷史上說百里奚自己賣身，不過“自鬻”兩個字，只是在《孟子》這本書上萬章這樣說他的。這兩個字相當重要，“自鬻”就是自己賣身，等于說他當時窮困潦倒，雖然拿了一張畢業(yè)文憑，但到處找不到工作，沒有辦法，只好自己賣身了。 古人賣身的情形，現(xiàn)代三四十歲以下的人，沒有看見過，不會知道。如果是年紀大的人，還是見過的。民初軍閥盤踞北方的時候，黃河兩岸，遇上水災(zāi)、蝗災(zāi)的荒年，當?shù)氐木用駸o以為生，“逃荒”到長江以南的魚米之鄉(xiāng)來，就有人自己賣身。乃至在抗戰(zhàn)期間，西北、西南的邊疆地區(qū)，還有窮苦的人出來賣身，他們用稻草像打結(jié)一樣，但不將兩端拉緊成結(jié)，編成一個圈圈，插在頭上，表示賣身，給人家當奴仆。古代的奴仆，有時價錢很便宜，像抗戰(zhàn)時邊疆地方，無論男仆女奴，一包女人用的繡花針，就可買到一個奴隸。如果買年紀較輕，身體健碩的女奴，再加兩根頭繩就可以了。女人束發(fā)的彩色帶子就叫頭繩。在夷區(qū)中，有的俘虜被賣來賣去，一生被輾轉(zhuǎn)販賣，到最后欲想贖回，都難以做到。 萬章說百里奚自己賣身，只得了五張羊皮的代價，就成了人家的奴仆，做割草喂牛的苦工。由于他把牛喂得肥肥的，被秦穆公看見了，問他用什么方法把牛養(yǎng)得這么好，于是兩個人討論畜牧學(xué)，后來秦穆公請他當宰相。 但現(xiàn)在歷史上我們可查到的資料，并不是萬章所說的那樣，歷史上的記載是：“在周惠王丙寅二十二年秋九月，虞大夫百里奚奔秦，秦始得志于諸侯”，他是第一位以客卿的身份相秦，而使秦國開始富強起來，他在諸侯之中，是有地位的宰相。 司馬遷的《史記》則說，當晉國打敗虞、虢兩個國家的時候，虞國連國君都被俘虜了，而百里奚是虞國人，被虜后送到秦國，成為秦穆公夫人的奴隸。百里奚就逃出秦國，到南方“宛”這個地方——即現(xiàn)在的南陽市，可是又被楚國人抓去了。這時，秦穆公知道他在虞當大夫時的賢能，就以五羖羊皮把他從楚國人的手里贖回來，當時百里奚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秦穆公把他贖回來以后，和他討論國家大事，他非常謙虛地自稱亡國之臣，沒有資格談什么國家大事，結(jié)果兩人談了整整三天，秦穆公就把國家大政交給他。 在推舉他的人之中，有一個是有遠見的朋友蹇叔，百里奚在謙讓的時候說，他得以脫離在齊國的窮困而到周去，也是蹇叔幫忙。周王子頹好牛，百里奚曾經(jīng)為周王子頹養(yǎng)牛，等到頹要用他的時候，蹇叔阻止了他。周惠王二年，周王子頹作亂，到周惠王四年，頹被殺了，幸虧當年蹇叔阻止百里奚為頹所用，才沒有被牽連進去。后來百里奚作了秦國的輔相，因為他是由秦穆公以五羖羊皮贖回來的，所以后世又稱他“五羖大夫”。 百里奚當了秦國的宰相，可以說是富貴到了極點，可是他離開家，和太太分別的時候，因為家里貧窮，他太太殺了一只孵蛋的老母雞為他餞行祝福，可是連烹雞的柴火都沒有，只好砍下一個門斗——現(xiàn)在到鄉(xiāng)下的舊式房子還看得到這種裝木門的門斗——當柴燒，將雞烹了給他吃。后來，他當了秦國的宰相，還未及去接他的太太，太太得知他當了宰相，就到秦國找他。在當時可不比現(xiàn)在，可以在街頭拿起公用電話，打一個電話就聯(lián)絡(luò)上了，那時一個外國的貧婦，想見當朝宰相，談何容易，連在門口多站一下，也可能被抓起來治罪的，所以等十年也見不了面。她實在沒有辦法，自己賣身到宰相府中當浣婦——清潔工，才看到丈夫坐在大廳上。她就彈了琴唱起歌來說：“百里奚，五羖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卑倮镛陕牭讲畔肫鹆送?，查問之下，才和他的太太重聚。這首歌名為《琴歌》，也是一首有名的古詩，不過這是后漢時的應(yīng)劭所寫《風俗通》中的敘述，已經(jīng)和百里奚相隔千把年了，而且是收集自社會上流傳的民歌，它的正確性，也是可懷疑的。 孟子對萬章這個說法不承認，他說：沒有這回事，也是多事者說的。換言之，孟子在這里等于對萬章表示，你想賣我，我就是不賣。 孟子說：百里奚是虞國人，并不是那么窮苦的，他也是虞國的大夫。在周惠王癸亥十九年的時候，晉國用“垂棘”，產(chǎn)玉名地所出最好的玉，以及晉國產(chǎn)馬著名的“屈”地的良馬送給虞國，向虞國借道路去打虢國。虞國的另一位大臣宮之奇表示反對，建議虞國的國君不要答應(yīng)；百里奚則一句話也不說，因為他知道虞的國君，不會接受這種意見，如果說了話，說不定自己要被殺的，所以他干脆不說話，跑到秦國去了。這時百里奚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 孟子一口氣又接下來說：他到秦國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了，還有這個體能、精力，來以放牛、喂牛的方法，去和秦穆公見面嗎？這是不可能的。而且這種方法不好，將來對他的聲名會是一種污辱，他如果這樣做，能算是智慧嗎？他對他自己國家的國君，在國家危險時，都不說一句話而離開，這是他的智慧，但是他“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所以才去秦國發(fā)展他的抱負。他是這樣極有智慧的人，還需要去賣身嗎？他當時認清楚了天下大勢，只有秦穆公還有作為，一眼看準了，所以就到秦國去，實現(xiàn)他的抱負，使秦穆公揚名天下，傳于后世，這要大賢大智的人才能做到。至于自己賣身，連一個鄉(xiāng)下人，稍稍愛好自己品德的人也不肯干，何況一個有修養(yǎng)、有學(xué)問的人呢？當他第一步站出來的時候，會不擇手段嗎？這樣一想，就知道你們說的是民間傳說，是靠不住的。 歷史的記載，不一定與事實相符，有時候是寫歷史的人，對某一個人有主觀成見。人想做到大公無私是很難的，例如唐朝的歷史，當時有一位大學(xué)者王通，唐太宗以下的開國將相，大部分是他的學(xué)生，可是唐朝的歷史之中，連一篇王通傳記都沒有。因為王通和唐太宗的舅子長孫無忌不和，寫史的人懼怕長孫無忌的威勢權(quán)力，而不敢寫王通，所以有時連正史都靠不住，更何況萬章這里發(fā)問時，一開頭就是“或曰”，用了不肯定之辭，以現(xiàn)代語來說，是“閃爍其詞”。也可能是萬章由于存心想逼孟子出來，故意說百里奚是“自鬻”的。所以孟子答復(fù)的話，也等于是辯護時拿出來的理由，可以說是有相當?shù)览淼?。同時，他這樣答復(fù)，是在替百里奚辯護，也是自辯，等于暗示萬章說，不必再來游說我了，你希望我賣身給人，馬虎一點站出來做事，我孟軻是不會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