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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現(xiàn)代小說譯叢》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05-13 23:59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現(xiàn)代小說譯叢(魯迅譯)

目錄

現(xiàn)代小說譯叢

幸福

醫(yī)生

戰(zhàn)爭中的威爾珂一件實事

瘋姑娘

父親在亞美利加



  幸福

  俄國 阿爾志跋綏夫

  ?

  自從妓女賽式加霉掉了鼻子,伊的標致的頑皮的臉正像一個腐爛的貝殼以來,伊的生命的一切,凡有伊自己能稱為生命的,統(tǒng)統(tǒng)失掉了。

  留在伊這里的,只是一種異樣的討厭的生存,白天并不給伊光明,變了無窮無盡的夜,夜又變作無窮無盡的苦悶的白天。

  餓與凍磨滅伊的羸弱的身體,這上面只還掛著兩個打皺的乳房與骨出的手腳,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伊不得不從大街移到偏僻的地方,而且做起手,將自己獻與最齷齪最惹厭的男人了。

  一晚上,是下霜的月夜,伊來到一條新街,是秋末才造好的。這街在鐵路后面,已經(jīng)是市的盡頭,一直通到遍地窟窿的荒涼的所在,在這里幾乎沒有人家。這地方絕無聲響。街燈的列,混著平等靜肅的落在死一般的建筑物上的月光,只是微微的發(fā)亮。

  黑影,那從地洞里爬出來的,咄咄逼人的橫在地上,還有電報柱,由電線連結著,白白的蒙了霜,月神一般閃爍。空氣是干燥的,但因為嚴霜,刺得人皮膚燒熱。

  這宛然是,在這寒冷之下,全世界都已凝結,而且身上的各圓部都用著燒紅的鐵刺穿。于是身體碎了,皮膚的小片,全從身上離開。從口中呼出的氣,像一片云,略略升作青色的亮光,便又凝凍了隱去。

  賽式加已經(jīng)是第五日沒有生意了。在這以前,伊就被人從伊的舊寓里打出,并且扣下了伊的最末的好看的腰帶。

  緩緩的怯怯的動著伊瘦小低彎的形體,在空虛的月下的路邊;伊很覺得,仿佛伊在全世界上已經(jīng)成了孤身,而且早不能通過這荒涼的境地了。伊的腳凍得一刻一刻的加兇,在索索作響的雪上,每一步都引起伊痛楚,似乎露出了鮮血淋漓的骨骼在石頭上行走似的。

  走到這慘澹的區(qū)處中間,賽式加才悟到了伊的沒意義的生存的恐怖,伊于是哭了。眼淚從伊的發(fā)紅的冷定的眼睛里迸出,凝結在暗的爛洞里面,就是以前安著伊的鼻子的地方。沒有人看見這眼淚,月亮也同先前一樣在大野上亮晶晶的浮著,散布出一樣的明朗的青色的光輝。

  沒有人到來。說不出的感情,在伊只是增高增強起來,而且已經(jīng)達到了這境界,就是以為人們際此,便要陷入野獸的絕望,用了急迫的聲音,狂叫起來。叫徹全原野,叫徹全世界。然而人是默著,只是痙攣的咬緊了牙關。

  賽式加祈愿說:“我愿意死,只是死,”但伊忽又沉默了。

  這時候,在白色的路上,忽地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黑魆魆的形象,很快的近前,不久便聽到雪野踏實的聲音,也看見月亮照在他羔皮領上發(fā)閃。

  賽式加知道,那是在道路盡頭的工廠里的一個仆人。

  伊在路旁站定,等候著他,用麻木的手交換的拽著袖口,將頭埋在肩膀中間,腳是一上一下的頓著。伊的嘴唇似乎是橡皮做的了,只能牽扯的鈍滯的動。伊很怕,怕要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爺,?”伊才能聽到的低聲說。

  走來的人略略轉過臉來,便又決然的趕快走了。賽式加奮起絕望的勇氣,直向前奔,伊跟住他走,一面逼出不自然的親熱的聲音勸他說:

  “大爺……你同來,……真的?!昧T,就去……我們?nèi)チT。我給你看一件東西,會笑斷你的肚腸的?!?,我們?nèi)ァ!傊欢?,我什么都做給你看,……我們?nèi)チT,愛的人?!?/span>

  過客仍舊只是走,對伊并不給一點什么注意。在他板著的臉上圓睜著眼睛,很不生動,似乎是玻璃做的。

  賽式加從他的前面跳到后面,又緊縮了雙肩,聲音里是鈍滯的呻吟,而且冷得只是喘氣:

  “你不要單看這,大爺,我現(xiàn)在這模樣了,……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业淖〖也⒉贿h,我們?nèi)チT?!酰俊?/span>

  月亮高高的站在平野上,賽式加的聲音在霜氣的月光中異樣的微弱的響。

  “好,我們?nèi)チT,”賽式加喘息著又踢絆著說,但還是用了跳步在他前面走?!昂?,你不愿意,……那就求你給兩個格利威涅克?就是了。買點面包,我整一日還沒有吃呢?!憬o罷。……好,一個格利威涅克,大爺……愛的人。……”

  他們來到一處極冷靜的地方的時候,那過客默默的和伊走近了。他的異樣的玻璃似的眼睛還是毫無生氣的睜在月光里。

  “好,你就只給一個格利威涅克,……我的好大爺 ……這在你算什么呢?!?/span>

  一個最末的絕望的思想,忽然在伊的腦里想到了。

  “我做,什么你樂意的?!娴模医o你看這么一件東西,……我是會想法兒的?!阍敢?,我揭起衣服來,……便坐在雪里;……我坐五分鐘,……你可以自己瞧著表,……真的,……我只要十戈貝克就坐了?!阏鏁眯α?,大爺”

  這過客站住了,他的玻璃樣的眼睛也因為一種感覺而生動起來,他用了短的斷續(xù)的聲音笑了。

  賽式加正對他站著,冷得發(fā)抖,伊的眼睛緊緊的釘住他手上或臉上,竭力的陪笑。

  “但你可愿意,我卻給五盧布,不是十戈貝克么?”過客四顧著說。

  賽式加冷得發(fā)抖;不信他,也不開口。

  “你……聽著,……脫光了衣服站在這里。我打你十下?!恳幌掳氡R布,你愿么?”

  他不出聲的笑而且發(fā)抖。

  “這冷呢,”賽式加哀訴似的說,驚訝和餓極和疑惑的恐怖,也神經(jīng)的痙攣的穿透了伊的全身。

  “這算什么,……你因此就賺到五盧布,就因為冷?!?/span>

  “這也很痛罷,你的打,”賽式加含含胡胡的并且十分苦惱的吞吐著說。

  “唔,什么,什么——痛?你只要熬著,你就賺到五盧布。”

  這過客往前走去了。

  賽式加愈抖愈厲害:

  “你……那就給五戈貝克罷?!?/span>

  這過客往前走去了。

  賽式加想拉住他的手,但他擎上來便要打,而且忽然大怒起來,嚇得伊倒跳。

  這過客已經(jīng)走遠了兩三步了。

  賽式加哀訴的叫道,“大爺……大爺……這就是了,大爺?!?/span>

  那人站住了,回過身來。

  他從齒縫里簡截的說道,“唔。”

  賽式加迷迷惑惑的站著。于是伊慢慢的解了身上的結束。伊的凍著的手指,在伊仿佛是別人的了,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緣故,伊的眼光總不能離開了那玻璃似的眼睛。

  “喂,你……趕快,……有人會來,……”過客從齒縫里不耐煩的說。

  寒氣四面八方的包圍了賽式加的裸體。伊的呼吸要堵住了,似乎有燒得通紅的鐵忽然粘著了伊的全身,冰凍的皮膚,都撕裂下來了。

  “你快打罷,”賽式加喃喃的說,便自己轉過背來向著男人;伊的牙齒格格的廝打。

  伊一絲不掛的站在他面前,這精赤的小小的身體,在月光寒氣和夜里的大野中間,皎潔的雪上,顯得非常別致。

  “喂,”他鳴動著喉嚨喘吁吁的說,“瞧這……要是你能熬,……在這里,五盧布;……要是不能,你叫了,那就到鬼里去!……”

  “是了,……你打?!币恋膬鰤牡淖齑洁恼f;伊全身因為寒冷,都痙攣蜷縮起來了。

  過客走到身旁便打,突然間舉起他細的手杖,使了全力,落在賽式加的瘦削伶仃的脊梁上。刀割似的創(chuàng)傷從伊身上直鉆到腦子里。伊的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怕人的痛楚的感覺,合湊著奔流。

  “阿,”賽式加的嘴唇里迸出一個短的驚怖的聲音來。伊前走了兩三步,用伊的兩手痙攣的去按那遭打的處所。

  “拿開手,……拿開手!……”他跟在伊后面,喘吁吁的叫喊說。

  賽式加抽回膊肘,第二下便忽然的又將一樣的難當?shù)耐闯又亮恕R辽胍鞯沟?,兩手支拄著。正倒下去時,又在伊裸體上,加上了白熱的刀剜似的打撲。伊的裸露的肚子便匍在地面,并且?guī)缀跏Я酥X的咬著積雪。

  “九,”有鈍滯的喉鳴的聲音計著數(shù);同時在伊的身體上又飛過了新的閃電,發(fā)出一個新的濕的響聲。有東西迸裂了,極象是冰凍的蕪菁,于是鮮血噴在雪上。賽式加輾轉著像一條蛇,翻過脊梁去,積雪都染了血;伊的洼下的肚皮,在月光底下發(fā)亮。正在這一刻,又打著伊左邊的胸脯,噗的破了。

  “十,”有人在遠地里叫。于是賽式加失了神。

  但伊又即刻蘇醒過來了。

  “喂,起來,你這死尸,拿去,”一個急躁不過的聲音叫喊說,“我去了,……唔?”

  裸體的賽式加將發(fā)抖的手痙攣的爬著地面,蹌蹌踉踉的想站起身,鮮血順了伊的身子往下滴。伊已經(jīng)不很覺得寒冷,只在伊所有的肢節(jié)里,都有一種未嘗經(jīng)歷過的衰弱,不快,苦悶的顫抖,和拉開。

  伊惘惘的摸著打過的濕的處所,去穿伊的衣裳。待到伊穿上那冰著的襤褸衣服,很費卻許多工夫;伊在月光皎潔的大原野上靜靜的蠢動。

  當過客的黑影已經(jīng)消滅,伊穿好了衣裳之后,伊才攤開伊捏著拳頭的手來。在血污的手掌上,金圓像火花一般燦爛。

  ——五個,伊想,伊便抱了大的輕松的歡喜的感情了。伊邁開發(fā)抖的腿向市上走去,金圓在捏緊的手中。衣服擦著伊身體,給伊非常的痛楚。但伊并不理會這件事。伊的全存在已經(jīng)充滿了幸福的感情,……吃,暖,安心和燒酒。不一刻,伊早忘卻,伊方才被人毒打了。

  ——現(xiàn)在好了;不這么冷了——伊喜孜孜的想,向狹路轉過彎去,在那里是夜茶館的明燈,忽然在伊面前輝煌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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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志跋綏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經(jīng)歷,有一篇自敘傳說得很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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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七八年生。生地不知道。進愛孚托爾斯克中學校,升到五年級,全不知道在那里教些甚么事。決計要做美術家,進哈爾科夫繪畫學校去了。在那地方學了一整年缺一禮拜,便到彼得堡,頭兩年是做地方事務官的書記。動筆是十六歲的時候,登在鄉(xiāng)下的日報上。要說出日報的名目來,卻有些慚愧。開首的著作是V Sljozh,載在 Ruskoje Bagastvo里。此后做小說直到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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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志跋綏夫雖然沒有托爾斯泰(Tolstoi)和戈里奇(Gorkij)這樣偉大,然而是俄國新興文學的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他的著作,自然不過是寫實派,但表現(xiàn)的深刻,到他卻算達了極致。使他出名的小說是《闌兌的死》(Smert Lande),使他更出名而得種種攻難的小說是《沙寧》(Sanin)。

  阿爾志跋綏夫的著作是厭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帶著肉的氣息。但我們要知道,他只是如實描出,雖然不免主觀,卻并非主張和煽動;他的作風,也并非因為“寫實主義大盛之后,進為唯我”,卻只是時代的肖像:我們不要忘記他是描寫現(xiàn)代生活的作家。對于他的《沙寧》的攻難,他寄給比拉爾特的信里,以比先前都介涅夫 (Turgenev)的《父與子》,我以為不錯的。攻難者這一流人,滿口是玄想和神,高雅固然高雅了,但現(xiàn)實尚且茫然,還說什么玄想和神呢?

  阿爾志跋綏夫的本領尤在小品;這一篇也便是出色的純藝術品,毫不多費筆墨,而將“愛憎不相離,不但不離而且相爭的無意識的本能”,渾然寫出,可惜我的譯筆不能傳達罷了。

  這一篇,寫雪地上淪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幾乎美丑泯絕,如看羅丹 (Rodin)的雕刻;便以事實而論,也描盡了“不惟所謂幸福者終生胡鬧,便是不幸者們,也在別一方面各糟蹋他們自己的生涯?!辟愂郊訕酥聲r候,以肉體供人的娛樂,及至爛了鼻子,只能而且還要以肉體供人殘酷的娛樂,而且路人也并非幸福者,別有將他作為娛樂的資料的人。凡有太飽的以及餓過的人們,自己一想,至少在精神上,曾否因為生存而取過這類的娛樂與娛樂過路人,只要腦子清楚的,一定會覺得戰(zhàn)栗!

  現(xiàn)在有幾位批評家很說寫實主義可厭了,不厭事實而厭寫出,實在是一件萬分古怪的事。人們每因為偶然見“夜茶館的明燈在面前輝煌”便忘卻了雪地上的毒打,這也正是使有血的文人趨向厭世的主我的一種原因。

  一九二○年十月三十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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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yī)生

  俄國 阿爾志跋綏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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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一個沉默寡言的巡警做了伴,醫(yī)生跨過了潮濕的邊路,穿著空虛的街道走。他的高大的模樣在這邊路上,仿佛反映在破碎的昏暗的鏡里一般。圍墻后搖著干枯的樹枝;大風一陣一陣的吹,沖著鐵的屋山,而且將冷的水滴擲到人臉上。倘使他的怒吼停頓下來,那就暫時的寂靜了,人便從遠處聽得隱隱的,然而十分清楚,忽而單響,忽而連發(fā)的槍聲。在南邊大教堂的黑影后面,交互的起伏著一道微弱的紅色,從下面照著垂下的云;那云在熹微的光線中,宛然是一條大蟒的紅灰色的蜿蜒的身體。

  “在那里放槍呢?”醫(yī)生探問說,兩手深藏在袖子里,又看著自己的腳。

  “這我不能知道,”巡警回答說,但醫(yī)生在他音調(diào)上,就覺察出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說。

  “在坡陀耳么?”醫(yī)生固執(zhí)的問,其時他已經(jīng)很嫌惡,幾乎下頦要生痛了。

  “那地方,我不知道,”巡警用了一樣的聲音答話?!拔覀冊撢s快了。先生?!?/span>

  “這被詛咒的蠢物!”醫(yī)生一面想,一面咬了牙,趕快的走。

  風還是一陣一陣的吹;在間斷時,還只是聽得這一樣的遠的隱隱的射擊。

  “但是誰將警廳長?打傷了?”醫(yī)生一面生病似的仔細聽著射擊,并且追問說。

  “被猶太人,大約是那里面的誰,……”巡警用了照樣的毫無區(qū)別的聲音回答;這神情,似乎無論誰傷了誰或者殺了誰,都于他全不相干,而且其時只是固執(zhí)的想著一件全屬于個人的事務。

  “用了什么?”

  “用一柄手槍……放了,據(jù)說,于是傷了他?!?/span>

  “這為什么呢?”

  “這我不能知道。”

  在這單調(diào)的簡短的回答里藏著些東西,就是各樣詳細的探問,請求,激昂,全都無用的事。

  醫(yī)生的胸脯里,沉重的不平只是升騰上來,幾乎塞住了喉嚨。他自己內(nèi)中推定,那警廳長是被猶太人自衛(wèi)團?的一個團員打傷的,據(jù)醫(yī)生所知道,那哥薩克兵,曾經(jīng)奉了他的命令,射擊過他們。

  他眼前浮出一幅圖像來,是一群不整齊的人堆,都是沒有好兵器的驚跳起來的氣厥的人們,被他們的狂瞀的激昂和他們的同情所驅使,奔向市區(qū)里去,那地方是在獰野的非人類的咆哮里,搗毀房屋,撕裂可憐的破衣,弄在污穢里,而且在絕望的恐怖中已經(jīng)發(fā)了狂的人,正受著屠戮。他們闖過去,拿著不完全的兵器,凌亂的去突擊那兇徒隊,于是整齊的毫不寬容的一齊射擊,便徑射這人堆;在污穢的街道上面撒滿了他們的死尸。醫(yī)生在自己面前看得這圖像非常分明,便這樣反對起來,至于他以為最好是即時回去,并且對這巡警粗魯?shù)恼f:

  “哪,聽他像一條狗子似的倒斃去!……生來是一條狗子便該狗子似的死!”但他又自己制住了。

  “我沒有這樣做的道理……我是醫(yī)生;不是法官!”

  這根據(jù)在他已經(jīng)覺得不可動搖。他卻又從別的思路上,增加上去想:

  “況且……倒在地上的人,不要去打他!”

  這感想,是自己也以為含胡,同時又不愿意來承認的感想,激動而且苦惱他。這內(nèi)心的戰(zhàn)爭和在光滑的路角上被風的吹著,使他很不容易向前進。

  巡警在后面不停的走,而在醫(yī)生,對于這烏黑的單調(diào)的形相的跟隨,漸漸耐煩不得了。一種苦惱的冤屈的感情,仿佛無端被人叱責似的,緊緊的釘住了他。

  “我想,人可以給我送一匹馬來!”他的聲音生病似的發(fā)著抖;他對于他這無謂的抗議,自己也覺得奇異。

  “馬是都在路上了。在全市里尋醫(yī)生,我本想給先生叫一輛馬車,然而他們,這鬼,全都藏起來了。”巡警用了較為活潑的仔細想過的音調(diào)說。

  “還是趕快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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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廳長的住宅面前站著許多巡警和兩個騎馬的哥薩克,鞍上橫著槍。那馬時時搖頭,風將他的尾巴向著一旁吹拂。哥薩克人全不動,似乎他并非活人,卻是那馬的沒有靈魂的附加物;……如果馬匹走到街心,也仿佛是,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將騎者從這地方駝到別的地方去。巡警們默默的看著走來的醫(yī)生,又默默的讓給他路,灰色外套的沃珂羅陀契尼恭恭敬敬的舉手到帽檐。

  “你得到了?……一個醫(yī)士?……”他問。

  “是的,醫(yī)士!”巡警得勝似的回答,往前走去,開了通到樓梯的門。

  “請,先生!……”

  通到前房的門是開著的,……這地方頗暗,但鄰室卻點著一盞燈,那光斜射到前房的地上,走出一個胖的區(qū)官來;門口還現(xiàn)出許多別的警官和一個漂亮的憲兵官。

  “一個醫(yī)士?”區(qū)官一樣的明晰的問?!暗玫搅嗣??”

  “得到了!”那跑在前面的,灰色外套的沃珂羅陀契尼開了門,才回答說。

  醫(yī)生不說話,勉強著態(tài)度,抱了屈辱的感想,似乎他意外的攪在不愉快的案件中間,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脫,他摸弄了許多時的領襟,脫去外套和橡皮鞋,于是又除下眼鏡來,用手帕比平常格外長久的摩擦。

  這瞬間他忽然想起了,怎樣的當他還在學生時候,為著一件要事必須往一家人家去,而先前不久卻因了誤會被人從這里逐出的,而且那羞辱的感情怎樣厲害的迫壓于他,至使他肢節(jié)的每一運動都造成近乎天然的痛楚。這時他無端的咳嗽,皺了眉心,從眼鏡邊下放出眼光來,拙笨的踏著地板,走進那明亮的屋里去。

  “病人在那里?”他煩惱的問,并不看人;他又努了力,不去注意那些正向他的專等的許多臉。他只看見,憲兵官便正是那一個,是近時來搜查過他的住所的。

  “即刻,先生,……請這邊,這邊,……”區(qū)官急口的說,指著路。

  迎面匆匆的走出一個苗條的女人,衣裳纏著伊的腳。伊長著漆黑的,哭過的因此顯得非常之大的眼睛;伊的柔軟的脖頸全伸在衣領的花邊鑲條的外面。伊是這樣美,至于連醫(yī)生也吃驚的看了。

  “柏拉通·密哈羅微支,醫(yī)士么?”伊問,用了枯燥的,因為激動而迸散了的聲音。

  “醫(yī)士,醫(yī)士,安瑪·華希理夫那,……那就,你放心罷,……現(xiàn)在一切都就好了?!F(xiàn)在——我們就使他站起來!……”區(qū)官急口的說,顯出莽撞,男子常常對著標致的女人說的,不應有的家庭的親切來。

  伊抓住醫(yī)生的兩手,緊緊的一握,軟軟的,并且說,其時伊大開的兩眼正看著他的臉:“體上帝的意志,先生,請你幫助,……你這邊來,趕快,……如果你看見他怎樣的苦惱!……我的上帝呵,他們將他……打在……肚里了,……先生!”

  于是伊欷歔起來,用伊的柔軟的兩手掩了臉,也如伊的胸脯一般,在又白又軟的花邊鑲條下,露出嫩玫瑰的顏色來。

  “安瑪·華希理夫那,你不要這么急!現(xiàn)在,怎樣了?”那胖區(qū)官抬起了短的兩手。

  “你鎮(zhèn)靜點,慈善的太太,……這即刻……”醫(yī)生也喃喃的說,同情使他軟和了聲音。但當說話時,他的眼光落在伊手上;他就記得了,今日一個相識的人怎樣對他說:兇徒們撕開了懷孕的猶太女人的肚皮,塞進床墊的翎毛去。

  “你為什么不另請一個別人呢?”他很含混的問,沒有抬起眼來。

  伊詫異的圓睜了眼睛。

  “上帝呵,我們請誰去呢?合市里只有你是唯一的俄國的醫(yī)生,……卻不能去請猶太人:……他們現(xiàn)在對他都懷恨,……先生!……”

  區(qū)官走近一些了;醫(yī)生懂得這舉動。他滿抱著嫌惡一瞥周圍,卻又制住了自己;只是紅了臉,而且憤憤的一他近視的眼睛。

  “唔,好,那就……病人在那里?”

  “這邊,這邊,先生!……”伊慌忙大聲說,提起衣裳,趕快的往前走。

  “大約你要人幫忙,……”區(qū)官急口說。

  “我用不著人!”醫(yī)生截斷了話,自己得意著趁這機會的撒些野,跟了警廳長的妻走去了。

  他們匆匆的經(jīng)過了兩間昏暗的房屋,大約是食堂和客廳;因為醫(yī)生以為在昏黃中,看出一張白的桌上擺著還未撤去的茶炊,圖畫,一張翼琴,雖然漆黑,卻在暗地里發(fā)光,以及一面鏡。兩腳互換的踏著堅硬的砑蠟的地板,和柔軟的毛氈;一切東西上都帶著不可捉摸的奢華的氣味。醫(yī)生因此又覺得非??鄲炂饋?,仿佛有一件不愉快的可恥的事的纏繞,使他自己墮落了。

  在一個門后面響著在醫(yī)生是聽慣的,單調(diào)的,垂死的人的斷續(xù)的呻吟,這音響卻使他輕松了;他立刻明白,他什么應當做,和什么是擱下不得的了。這時他已經(jīng)自己向前;他首先跨進了病人的屋里去。

  這地方很明亮,嗅到撒勒蔑克精(Salmiakgeist),沃度仿謨(Jodform),和一些更烈的氣息;其中透出沉重的深邃的從內(nèi)部發(fā)出的呻吟。慈善的看護婦胸前掛著紅十字站在床邊;那褥子上,血污的罩布掛在一旁,沒有枕,伸開了全身,異樣的挺了胸脯躺著的,是警廳長。他的藍色的褲子解了鈕扣褪向下邊,小衫高高的卷在胸上,而其間斷續(xù)的,非常費力似的,起伏著精光的肚皮。

  醫(yī)生仔細的看定他,并且說:

  “姊妹,你給亮,請……”

  但警廳長的妻便自己跳到桌旁去,拿過燈來,很俯向前,似乎駝著一個可怕的重負。這時火焰從下面向伊照著伊眼里含著異樣的閃光;如果這從伊丈夫的肚子上移到醫(yī)生臉上的時候,又顯出伊那孩子似的,天真的恐怖的神色。

  醫(yī)生彎下身去,在這眩目的光線的范圍中,于他只剩下發(fā)紅的肚皮帶著一個暗色的肚臍以及下面的烏黑的毫毛,抖抖的起落。受傷的人的臉正在陰影里,醫(yī)生是完全忘卻了。

  “哦,這里……”他機械的對自己說。

  那地方,當肋骨弓的盡處,是一個細小的,暗紅色的窟窿。那周圍非常整齊,已經(jīng)有些青腫而且染了玫瑰色的血污了,這似乎很微細,至于使人全不能相信他的危機,但那苦痛的掙扎,仿佛全身盡了所有的力,都在傷處用勁一般的,卻分明說出了這可怕的苦惱和逼近的危險。

  “哦,哦,……”醫(yī)生重復說。

  他伸出兩個手指去按那傷口的周圍,皮肉軟軟的跟著下去了,但這上面忽而軒起一道可怕的波紋來,一種簡單的不像人的狂呼,便在左近什么地方,醫(yī)生的肘膊底下發(fā)喊。

  玫瑰色衣服女人手里的燈,到了這模樣了,至于醫(yī)生即刻機械的接住他。他前面看見一個蒼白的,可憐的而且極美的臉,于是他的心又起了熱烈的同情,伊放下臂膊,無助的掛在身上。

  “伊抽緊了!”醫(yī)生想,——仔細的察看著伊這倉皇的舉動。

  “慈善的太太,……你不要這樣著急?!覀冞€是出去的好,……在這里沒有你的事,”他拘謹?shù)脑囅蛞寥窀?,同時又抓住了伊的臂膊。

  伊用了粗野的圓睜的眼睛看定他。

  “不,不……不用,不用……趕快,先生,趕快……體上帝的意志!”

  但醫(yī)生扶了臂膊只向外邊送,伊也從順的離開了房間。

  使女在客廳上點了燈,那柔和的紅光,便使彎曲的家具的圓面和畫框的昏沉的金色,都從陰暗里顯露出來了。門口是區(qū)官的紅而且圓的臉,想問不問的往里看,醫(yī)生將女人幾乎勉強的引到這地方,給伊坐到躺椅上去。

  “你不要到那邊去,……你停在這里!……那邊看護婦就夠了。我立刻去叫助手來。你太著急了,……你停著,……”

  “已經(jīng)遣人到助手那里去了,”區(qū)官答應說。

  伊聽著,伊的黑而發(fā)光的眼并不離開了醫(yī)生;似乎伊有點沒有懂,醫(yī)生剛一動,伊便敏捷的像貓一樣,抓住了他的手。

  “先生,體上帝的意志,你說實話,……這不危險么?……他要死么?……”

  言語間有什么阻礙了伊;最末的話伊努了力才能含胡的說。

  醫(yī)生愈加悟到,伊正感著怎樣的憂愁;他的同情更其強盛了。

  “唔,什么,……”他想,是回答他自己的不分明的感情;“各有各的,……這暴行也和那各種別的暴行一樣可怕。……在伊自然是只有他在世界上最貴重,縱然有一切的,……而在他便是他的性命最貴重,也如別的人?!业穆殑帐牵戎磺?,……不應當……將病人分出有罪和無罪來!……”

  “你鎮(zhèn)靜點,慈善的太太,”他彎了過于高大的瘦身子,柔和的向伊俯視下去,“一切,靠上帝保佑,將要有頭緒了。傷是重的,的確,但你們邀我,還是這時候,……真的,這幸而,邀我有這樣快,……”他反復的說,使他的話加起斤兩來。

  雖然一切全未妥當不異從前,他還沒有動手,那黑眼睛卻柔軟了,消失了伊的發(fā)熱似的閃光;蘊藉而且感荷,伊忽然覺得很軟弱,倒在躺椅里了。

  “我謝你,先生!……”伊用了深信的嫵媚的調(diào)子低聲說。

  “你去就是,我不再攪擾了?!缬惺拢沁?,……你便叫我。先生!”

  醫(yī)生違反了自己的意志,又將眼光瞥到潔白的花邊工作的波紋,黑頭發(fā),玫瑰色的身體和瑟瑟發(fā)響的絹衣上面去。

  “怎樣的一個壯觀的美呵!”他詫異的想?!岸质恰?,……這兇徒的同衾的人!……希奇,上帝在上!……是的,在這光明的世界上都這樣!”—— 一面跨進房去,他轉上了門的旋鎖。先前一樣的聞得藥氣味,先前一樣的在床上籠著苦楚的聲嘶的呻吟。慈善的看護婦不動的坐在旁邊,在伊胸前是惹眼的紅十字。

  “你聽,姊妹,你叫助手去,并且給我取了器具來,此外的我寫給他罷,他應該自己給我,……他都知道?!?/span>

  “就是,”看護婦從順的說,站起身。“但這已經(jīng)遣人到各處去了,先生?!?/span>

  “你又說去,暫時不要有人來;……受傷的人要安靜?!阒棺×怂姆蛉恕!?/span>

  醫(yī)生獨自留在受傷的人的床前,他小心的將燈安在幾上,近些床,自己便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警廳長永遠是不動的躺著。他的臉長著又多又美的胡子,他的手在指上戴著指環(huán),他的腿登著長統(tǒng)的漆靴,也一樣的不動。只有那精光的發(fā)紅的肚子,卻用了緊張的擺動,異樣的難熬的而且受逼似的動彈,筋肉都雜亂無章的抽向一邊,似乎他正在枉然費力,想推出一件什么深入在他里面的作鯁的東西來。

  每當枉然的費力之后,全身便發(fā)一回抖,又從蓬松的紅須底下,迸出嘶嗄的聲音,宛然是不自覺的病中的笑聲,也象是極悲痛極恐怖的嘆息。

  醫(yī)生知道,他能夠怎樣做,來助這有機組織對于苦痛的戰(zhàn)勝;他第一眼先行看定,這警廳長的茁實的身體雖然重傷,倘其間不生變狀,或療治并不過遲,是擔受得住的。他又照例的不耐煩起來了。

  他拿過那滿蓋著金紅色毫毛的手來,這先前確是很強壯,但現(xiàn)在卻橡皮一般軟了,于是便診脈。

  這剎時,呻吟停止了。醫(yī)生忙向受傷的人看,知道他已經(jīng)蘇醒了。

  “現(xiàn)在,你覺得怎樣?”他問。

  警廳長默著。他的肚子還照舊,艱難的高低。眼珠在低垂的眼瞼底下昏濁的無生氣的看。

  醫(yī)生已經(jīng)相信他自己是看錯了,但這瞬間胡子發(fā)了抖,一種異樣的聲音,似乎從身體的最里面的深處發(fā)出來的,輕微的而且分明的說:

  “痛,……先生,……我要死了,……安瑪在那里呢,……我的妻?”

  “你的夫人由我送出去了。因為伊太興奮。你不會死,沒有的事。并沒有這樣重?!贬t(yī)生回答說,安慰著。用了他常對病人說的,用慣的切實的聲音。

  “痛,……”警廳長更低聲的重復說,嘆一口氣。

  “不要緊,……我們將要一切理出頭緒來了?!阒蝗棠鸵稽c。”醫(yī)生用了同樣的聲音回答說。

  然而警廳長已經(jīng)又昏過去了,從金紅色的胡子底下,連續(xù)的迸出艱苦的呻吟來。

  醫(yī)生看了表,嘆息,站起身,那傷口早經(jīng)看護婦洗凈了,暫時也沒有事情做。他覺得煩躁的不安。房里面悶而且熱,燈火點得太明。他混亂起來了,思想像煙之在風中一般環(huán)繞。他走近窗戶;他開了眺望窗,靠著冷玻璃向街上看;那清冷的潔凈的空氣,波濤似的從他頭上流進房中,吹動他的頭發(fā),他覺得舒服了。

  街上正寂靜。寂寞的黃色的街燈儼然的無聊的點著,并且照著人家漆黑的窗戶和沉默的招牌。許多屋脊上頭,聳著大教堂里昏暗的鐘樓的高輪廓;這后面是閃著才能辨認的遠遠的微紅。

  這提起了醫(yī)生的坡格隆?的記憶了;他忽又含胡的失了主見,這正是整日的嘔吐似的給他煩惱的事。他從眺望窗伸出頭去,側耳的聽。確乎沒有聽到什么,但隨后卻風送了單發(fā)的遠地里的槍聲來。

  ……吧,……啪,……啪,……這隱隱的在空中飄浮,而在這短的鈍的聲響中,便跟著悲慘的運命。

  “上帝呵,這何時有一個終局!……”醫(yī)生想。

  在房后面,對他回答似的發(fā)出提高的斷續(xù)的呻吟。

  迫壓似的思想透過了醫(yī)生的腦里了。

  “上帝呵。他這里,……他有著怎樣一個又美又可愛的妻,他自己多少強壯而且健康,圍繞著他是怎樣的豐裕的奢華,他還該有怎樣的健康而且活潑的孩子;……但他卻并不滿足這幸福,歡喜這生活,并且寶重這歡喜;他倒去干這等事!這在他是無須的,屬于分外的,可怕的,……他該明白罷。那是造了怎樣的孽了。然而雖然……”

  寒風更烈的吹著屋脊;床上又發(fā)了呻吟。

  醫(yī)生靠著窗邊不安的細聽;他以為聽得一聲喊,但也不能辨別,是否并非他自己的疑心。在他臉上,本已通紅而且汗?jié)竦?,下起不甚可辨的雨的細滴來了。伸開長頸子,他左右的看,在正對面認出一方大的白色的招牌:“魚棧?!?/span>

  隱約的有一種東西來到他腦里了,但忽而用了極大的速率彌滿了他的思想,又從這長成一幅鮮明的眩目的圖像來。六七個月以前他應過一個商人的邀請,這人是得了輕的中風癥了。

  這胖東西躺在安樂椅子上像一匹新剝皮的母豬;他的臉是青的,宛然一個死人;他的呼吸又艱難又嘶嗄,他的手腳抽搐了許多回,人就知道,他有怎樣的苦悶了。

  醫(yī)生那時用盡了方法,只要是學問所及的事;他不睡而且不倦的整夜的醫(yī)治,終于使他站起來了。而這一個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在三日之前,曾對著一群破爛而且酩酊,幾乎不像人樣的人們,在大教堂前,分給他們燒酒和做旗的花布。他那又紅又胖的臉興奮得發(fā)亮,又用了他的嘶嗄的聲音亂嚷些胡涂話,這就化了這一次的殘虐,殺人與強奸。

  “那我曾,……倘那時我不曾醫(yī)好他,”醫(yī)生想,“現(xiàn)在就許要多活出幾十個人,……我做了什么事?……”

  他惘惘的離開了窗門,似乎自己要喚起一種記憶來,而卻沒有。他走到床邊,對了警廳長的臉鋒利的看。這很青,衰憊,有許多回,呻吟每一厲害,金紅色的胡子下面便露出白而且闊的牙齒;于是全臉上現(xiàn)了狡猾的,動物的表情。

  一個忿怒的嫌惡的大波動忽而沖著醫(yī)生了,所有環(huán)象——這臥室的奢侈的陳設,夫婦床的顯然的無恥的并列,和裸露的身子帶著他紅腫的皮膚,……都成了難堪的實質(zhì)的反感了。

  “人應該自制,……我沒有這權利,沒有依照一己的感情的權利!”他自己在思想中叫喊。“而且,我自然是不走的,不要舍棄了將死的人,”他想,用了假作的切實,分明的決定了表情。

  “何以舍他不得?何以!——這卻不能?!?/span>

  完全的無主失了他的氣力了。他從禮服的后袋里很拙的扯出手巾來,那衣縫便不可收拾的開了裂,于是慢慢的接續(xù)的在那流著大粒的汗的臉上只是揩。

  “呸,鬼!……但這是甚么事,……終于沒有人來呢?”他突然暴躁的想,已經(jīng)忘卻,是他自己禁止的了。但他自己又立時覺察,他之所以只指望什么地方有一個來人,便因為想靠一個別的人抱著別的感情,來替代和鼓舞他的固有的“我”。

  “那真可怕呵,倘若一個人的神經(jīng)壞掉了!這被詛咒的時間,”他很絕望,無聲的說,徐徐回轉身。他的舉動又曖昧又游移,仿佛違反了一個別人的意志而行止,而且對于這反抗,又時時刻刻,必須戰(zhàn)勝似的。

  因為一種什么的原因,又只引他向窗口去了。

  他剛向黑暗中一探望,他前面立刻現(xiàn)出一幅臨末這幾日的紛亂的悲慘的眩目的光景來。一個少年的尸體運到他的醫(yī)院里來了。缺了臉,人已經(jīng)不能推測,被害的是怎樣的人,只在頭顱所變的丑惡的一團,血污淋漓的質(zhì)地上,現(xiàn)出那軟頭發(fā)的攢簇。隨后他又記起一個高等女學生來,是年幼的猶太的閨女,他幾于每天早上,和伊遇見在前往醫(yī)院的途中,伊是苗條,快樂,以及伊干凈的灰色的制服,黑的裙,高鞋,和黑頭發(fā)圍著玫瑰色的額角,在伊都見得很出色。對于這勞倦的醫(yī)生,從伊姿態(tài)上,常常噓出最初的女性青年的清新的吹息來;他愿意和伊遇見,正如愿意遇見每年中,還瑟縮,然而已經(jīng)是光明快樂的春天。而伊也被害了。伊的死尸,是醫(yī)生在這一日里所見的第二個。在一條巷內(nèi),一所門窗破碎的熏壞了的房子的近旁,末屑和污穢的破布中間,灰色的潮濕的步道上,他看見一點特別的鮮明的東西:兇徒們將伊在這房子里強奸了,剝光衣服,從窗洞摔在街石上,在那地方,據(jù)醫(yī)生耳聞,人還拖著伊的一只腳,在泥濘里曳了許久的時光。在伊還未長成的胸脯上,掛著幾片黑條,是被石頭撕裂的皮肉,烏黑的解散的頭發(fā),在污泥中漿硬了,離頭有一唉辛?之長,一條精光的折斷的腿,無力的彎在石縫里。

  這才在他合著的眼瞼下含了熱淚,流出眼鏡邊外來了。于是這說不盡的悲慘的光景,帶著惡夢似的恐怖,驟然間變了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的不成樣子的脹大的嘴臉了。生著走血的大眼睛,歪著闊嘴,而周圍又鬼怪一般的跳著破爛的,因為燒酒而腫脹的人們的,發(fā)狂似的形相。

  “不,……這不是人!”忽而外觀上很冷靜,響亮而且堅決的,醫(yī)生說。

  在這恐怖中,那被害的閨女的臉消失了。

  蹌蹌踉踉的,又喃喃的自己說些話,醫(yī)生竭全力支撐起來,離開了窗門,又向警廳長的床這邊走,但他剛到房子中央,又火急的轉了向,做一個拒絕的手勢,并不向病人一瞥,便出去了。

  “我不能!”他很悲憤的說。

  ?

  

  ?

  他在客廳里正撞著慈善的看護婦;他便閃在一旁,讓給伊的路。這一瞬間,他是在一種異樣的半無意識狀態(tài)里了;他后來自己也不能記憶,其時正想些什么事。看護婦站住,安安靜靜的問他,從下面仰看了他的臉:

  “又遣人去了。先生,……到諦摩菲雅夫和醫(yī)院里?!?/span>

  醫(yī)生似乎正在傾聽什么別的東西,向著伊的額上,那白帽子下面露出一小團毛發(fā)的地方,沉思的看;于是他答應說:

  “噯,哦,……是了。……”

  “你許是要什么罷?我準備去?!矗俊笨醋o婦又問。

  “好,……水!”醫(yī)生憤怒的大叫,對于這鶻突和叫喊連自己也驚怖了。這剎那,他的眼光正遇到看護婦的詫異的眼,在伊眼光里,他看出了以為受侮的神情。

  他想要說,給一個申明,自己是為著甚么事。但只是無力的一揮手,穿過客廳出去了。

  他走,并不留心的,經(jīng)過了一切的房屋,他覺得警廳長的妻的憂疑恐懼的眼光,那正從躺椅里站起來的,向著自己。但也并不對伊看,走進前房,便用那發(fā)抖的手穿起外套來。

  伊跟在他后面,向他略伸開了一半露出的,裹著花邊的手臂,不安的問道:

  “你要到那里去,先生?什么事?”

  在伊后面,拙笨的伸開了兩手,站著區(qū)官,從他頭上,探著憲兵官的臉。

  醫(yī)生轉過身去,是已經(jīng)穿好了橡皮鞋和外套的了,帽子拿在手里,不知何故的他經(jīng)過他們的前面,進了食堂,并且說,看著地板,滿臉發(fā)青:

  “我不能,……你另外叫別的人!……”

  惑亂的驚怖睜大了伊烏黑的眼睛了。伊合了手。

  “先生,你怎么了!我去邀誰呢?……我已經(jīng)對你說過,……到處……只有你是唯一的……為什么?你自己欠康健么?”

  醫(yī)生吐出不知怎樣的一種聲氣,因為他不能即刻說出話來。

  “嗚,……不的,……我康??!我完全康??!”他大聲說,激昂起來,全身發(fā)著抖。

  死人似的青色驟然一律的蓋了伊的臉。伊閉了口,注視著他,從這固定的玻璃一般的眼光上,醫(yī)生忽然知道,伊也懂得他了。

  “先生!”憲兵官恫嚇的開口,但伊便用手阻止了他。

  “你不肯醫(yī)治我的男人,因為他……”伊低聲說,伊只微微的動著發(fā)抖的松懈的嘴唇。

  “是的,……”醫(yī)生想要簡明的答復,但這話粘在喉嚨里沒有出來。他只抽動著肩膀和手指。

  “請你聽!”區(qū)官焦躁起來了;但不知何故的仍然吞住,迷惑的向各處看。

  沉默了片時。那女人顯出失據(jù)和無望的表情,緊緊的看定了醫(yī)生的眼睛,醫(yī)生是執(zhí)拗的只看著加罩的食桌的桌腳。

  “先生!”伊用了緊張的畏葸的哀求說。

  醫(yī)生驟然抬起眼來,但沒有答話。他這里正起了一場苦悶的隱藏的戰(zhàn)爭:對一個垂死的人和伊,在無助的絕望里,舍棄了,這似乎全然不該,是犯罪和不法;一走,而且因為這一走便可以分明切實的說,竟是宣告了一個全無抵抗的困苦的人的死刑。

  像一個回旋圈子的可怕的速率似的,他只想尋出一條出路來,而竟沒有。他忽而相信,這是簡單明白的事,進去,醫(yī)治,慰安,但緊接著覺得這也是簡單明白的事,正應該——走。這樣的繳繞了別的。

  “先生!”伊又用了一樣的緊張的哀求說,這時伊很屈向他,張開了臂膊。

  醫(yī)生突然感到了全在這思想串子以外的事,是他因為穿了外套溫暖了,倘他走到街上,便會受寒;于是他仿佛覺得,脫下外套來,到了病人那里,而當他面前又看見了這臉,帶著金紅色的美觀的胡須和又白又闊的牙齒。

  “不,這是不能的!”這通過了他的腦中。

  在這思想之前他又恐怖起來了,他眼前又浮出那被殺的少年的打爛的臉的血粥,和高等學校女學生的裸露的腿來,他聽得一個相識的人說:“他們撕開了肚子而且塞進床墊的翎毛去,”而一種新的,幾乎悶殺人的憤懣,又復抓住他了。他聲嘶的叫道:

  “我不能!”

  于是他向伊略略彎身,做一個拒絕的手勢,轉向門口去,一聲全出于意外的著急的大叫又從伊留住了他。

  “你不應當這樣!……你是有醫(yī)治的責任的,……我要控訴去,你要后悔的,……柏拉通·密哈羅微支!……”

  區(qū)官憲兵官和兩個別的警官都一樣的向前房走近一步來。似乎是,他們一伙,由玫瑰色衣服的女人率領著,要擋住他。他蹙了臉回過頭去。

  女人當面站著,伊的黑眼睛已經(jīng)睜圓了;伊的纖手痙攣的捏了拳頭,對他伸出了全體:

  “你不應當!你知道,什么?我要強迫你!……”

  “伊凡諾夫!”區(qū)官叫喊說,紅著臉。

  “噯哈!伊凡諾夫么?”醫(yī)生說,用了異樣的聲音,拖長著,將那門的把手,那已經(jīng)用手捏住了的,放下了。“你恫嚇我么?……那么,好!……如果我這樣做,自己知道,為什么……我是有醫(yī)治人的責任的?……誰說的?……如果我嫌惡,我就毫沒有什么責任?!愕哪腥耸且矮F,他現(xiàn)在苦惱著,唔。雖然對不起,還是很少?!裔t(yī)治他?救這人的命,這……你說的是什么,你懂么?……你倒不自己羞,虧你能說出口,替他哀求?!?!不能,……不能!他倒斃去,他倒斃去,狗似的,我連指頭也不動?!辛粑遥 覀兦屏T。……”

  他那低的略帶女性的聲音嚷著說,他的細小的近視眼得勝而且毫不姑容的發(fā)了光。這剎時他嘗著甜美的復仇的感覺,一切道德的苦痛的出路,以及從他全生涯中搶去了歡樂的,氣厥的憤怒的出路,是尋到了。他不自覺的奇特的微笑,漸漸高聲的咆哮,全不管周圍要出什么事。

  花邊鑲條的女人似乎要跌倒了;伊這變了可憎的凋萎的臉上,被蒼白色掃盡了最后的顏色了。伊無助的蹌踉,痙攣的動著嘴唇,而且無聲的無力的哀求似的,向他伸著手。

  “先——先生!”他終于在自己的叫喊里,聽出伊的微弱的聲音來。

  他趕緊住了話,詫異似的向伊看,仿佛他完全忘卻了當著伊的面了。

  “我……我知道,先生,……”伊澀滯的說。“先生,……他自己有,……先生!……”

  醫(yī)生驟然改變了神情。

  “這……這不能算一個辯解,”他吃吃的說。

  “我知道,先生,……但這樣他就要死。……”

  “然而……”醫(yī)生發(fā)話,又復憤恨起來。

  伊一面抓住他外套的袖子,打斷了他的話。

  “是的,是的,先生,……我并不這樣想?!叶⒉贿@樣?!覑鬯?。先生,……沒有他我就要死?!恚乙搽y受的,我……先生,憑一切圣靈的名字。在你這里沒有一滴的同情么?……我們有孩子!……”伊突然跪下了。

  “安瑪·華希理夫那,你做什么!”喊著,徑奔向伊,是區(qū)官和憲兵官,但伊推開了他們。

  這是非常之意外而且異樣,至于醫(yī)生也蹌踉倒退了。伊膝行向他,后面拖著發(fā)響的玫瑰色的裙裾,而一個華美的弱女子的外表是這樣動人,致使醫(yī)生的精神上,又回來了一切的鋒利的苦痛了。

  汗珠成了大粒流在他臉上,手腳都顫動,幾乎要破碎了。他暫時之間,覺得他已經(jīng)不能反抗,自己覺得失了意志,但這時區(qū)官來捉住他的袖子,便漲滿了憤恨的可怕的狂濤,將已經(jīng)準備了的允許都破裂了,他掣回手,向門口直闖過去。

  伊抓住他的袖子,對他叫喊,因為伊未經(jīng)抓緊,兩手落在地上了,不動的倒著,像一個玫瑰色衣服和亂頭發(fā)的堆。

  伊被攙起了,但當醫(yī)生關門時候,他見伊還在地上;很使他有些難堪;人在他后面奔走,區(qū)官叫著兵們;他聽得他們的腳步聲已經(jīng)在樓梯下震動。醫(yī)生渾身抖著,胡亂的抓住了闌干,他急急的,逃走著,用那跨下去的腳尖探著樓梯。他眼前轉著火光的圓圈,一種沉重的散漫的感情壓住了他,如一座山之于一顆砂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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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至六年頃,俄國的破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有權位的人想轉移國民的意向,便煽動他們攻擊猶太人或別的民族去,世間稱為坡格隆。Pogrom這一個字,是從Po(漸漸)和 Gromit(摧滅)合成的,也譯作猶太人虐殺。這種暴舉,那時各地常常實行,非常殘酷,全是“非人”的事,直到今年,在庫倫還有恩琴對于猶太人的殺戮,專制俄國那時的“廟謨,”真可謂“毒逋四海”的了。

  那時的煽動實在非常有力,官僚竭力的喚醒人里面的獸性來,而于其發(fā)揮,給他們許多的助力。無教育的俄人中,以殲滅猶太人為一生抱負的很多;這原因雖然頗為復雜,而其主因,便只是因為他們是異民族。

  阿爾志跋綏夫的這一篇《醫(yī)生》(Doktor)是一九一○年印行的《試作》(Etivdy)中之一,那做成的時候自然還在先,驅使的便是坡格隆的事,雖然算不得杰作,卻是對于他同胞的非人類行為的一個極猛烈的抗爭。

  在這短篇里,不特照例的可以看見作者的細微的性欲描寫和心理剖析,且又簡單明了的寫出了對于無抵抗主義的抵抗和愛憎的糾纏來。無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為人在天性上不能沒有憎,而這憎,又或根于更廣大的愛。因此,阿爾志跋綏夫便仍然不免是托爾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爾斯泰主義的反抗者,——圓穩(wěn)的說,便是托爾斯泰主義的調(diào)劑者。

  人說,俄國人有異常的殘忍性和異常的慈悲性;這很奇異,但讓研究國民性的學者來解釋罷。我所想的,只在自己這中國,自從殺掉蚩尤以后,興高采烈的自以為制服異民族的時候也不少了,不知道能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尋出一篇這樣為弱民族主張正義的文章來。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譯者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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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zhàn)爭中的威爾珂一件實事

  勃爾格利亞 跋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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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取他入營的時候,他藏在草料閣上的干草里,……年老的父親往鎮(zhèn)里去了,為的是央求官府,不要取威爾珂去,因為他是獨養(yǎng)子,沒有人能理生計,飼牛和布種的了。

  留在家里的只有年老的母親,是須得打發(fā)開那些問起威爾珂的人的。

  “巴巴維陀……叫威爾珂來!他應該上鎮(zhèn)去,……他是豫備兵,……他須得抗槍,……”克米德?對伊說。

  “威爾珂沒有在家,我的小兒子。?”

  “母親維陀!……威爾珂大概是躲了罷?……”經(jīng)過門旁的豫備兵們問說。

  “沒有,小兒子!……我藏他在那里呢?……從前天起,我便不知道他在那里,……他不是廢物!……你們都知道他?!?/span>

  但此時來了伊凡摩利希維那,是豫備兵的指揮者。他從頭一直武裝到腳。人知道他是一個狠毒的人,全村的人們在他面前都發(fā)抖。

  “祖母!……倘若威爾珂在明天早晨我們開拔之前,還不來入伍,我一捉到他,立刻給他一百棍!……你要記??!……”

  “但那是為什么呢!……你們尋到他,就立刻打死我!……他不是一個廢物!你不知道么?……”吃驚的母親維陀喃喃的說,而且掛念著坐在草料閣上的威爾珂。

  “用骨櫻樹做的棍子一百下!……一下也不能少!……”伊凡重復說,走了。

  那威爾珂呢?……他熱病似的抖著,從他自己挖在屋頂上的窟窿里,窺探著他。他聽到了可怕的摩利希維那的恐嚇,而且更加害怕了。

  他趕緊溜到頂篷上的一個角落里,爬向干草,自己埋在這里面一直到脖頸。

  他這樣的等到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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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清早他從罅隙間往外看:村的空地上站著一群豫備兵,都是他的伙伴,都高興,都穿制服,而且他們用秋花裝飾著的帽子上,在太陽里耀著小小的金獅子,……他們嘴里銜著黃楊木的小枝條,他們也用這飾了槍口,……子彈,珍珠一般的排著,交叉在他們的胸前,……而且掛在他們身旁的鐵葉的水瓶,又安排得怎樣好,……太陽反射在這上面!……

  寂靜籠罩了全群。豫備兵們成了行列對著他的小屋子走。

  伊凡摩利希維那從酒鋪子走近這邊來。他戴一頂帽高得像一條煙囪,這旁邊插一支白羽。

  他在隊前面站住,向他們說了幾句話,用手做一個信號,……他們便緩緩的動作了,一律,整齊,而他在他們的前面。他們之后,在雜色的一大群里,是親屬和朋友,來和他們作別的。

  歌是大聲的唱起來了,很響亮?!?/span>

  威爾珂傾聽著,……他聽不飽這甜美的音節(jié),……而且歌將他的聲調(diào)彌滿了全村落,……天空和森林?!?/span>

  他們走了,……消失了?!?/span>

  風時時送給他在空中反響的歌的聲調(diào)來。

  這真是戰(zhàn)爭的一點妙處呵!……

  胡涂的威爾珂的心在胸膛里發(fā)了抖,……他向下邊看,……從上到下滿是塵土,掛著干草和蛛網(wǎng)。……圍住他的是渾濁的氣味,黑暗,鼠子弄剩的零星?!袔滋?,從罅隙間射進些微的太陽光線來,……所謂偷偷的光亮。……

  而那邊……開闊的平野,明朗的天,照耀著純凈的太陽,……溪澗里的流水潺潺的響,鳥雀自由的騰上天空中,……而他的伙伴向著碧綠的曠野里開步走而且歌唱?!?/span>

  沒有多想,威爾珂從閣上的四方口溜進房中,在壁上抓了槍,走過牛棚,撫摩了花牛,在那額上的星點上接了吻,不使母親看見的跳過籬笆,便奔向平野去,仿佛有人追趕他似的。

  豫備兵們開步走而且歌唱,……他們的刺刀在太陽下電光一般閃爍,……他們的軍旗像張開兩翅的大鳥似的飛揚。……

  眾人之前走著伊凡摩利希維那。他時時轉過身來,發(fā)些號令,于是又和他的大帽子向前大踏步的走。

  威爾珂追到他們的時候,歌沉默了,隊伍解散了,大家叫喊起來,因為威爾珂一光降,各人都得了愿意的人了。

  “烏瑪利丹……烏瑪利丹!……你怎樣了?……你是怎樣的一個英雄呵!……你究竟先在那里呢?……”這一部分大聲說。

  “烏瑪利丹來了!……”別一部分叫道,——“現(xiàn)在我們不怕什么了,而且要俘虜蘇丹哩!……”

  “開步走!……開步走!……而且高興罷!……開步走!……開步走!……君士但丁堡是我們的!……”

  豫備兵們都歡笑而且納罕的看著烏瑪利丹的威爾珂,在他身上有幾處還掛著蛛網(wǎng)。

  威爾珂紅了臉,也不作聲。

  伊凡摩利希維那微微的笑,但他便即皺了額,鋒利的叫喊道:“夠了,這夠了!……你們?yōu)槭裁催@樣笑?……好,威爾珂!……開步走!……”

  豫備兵們又成了行列向前走。

  但在他們過第一個土岡以前,人已經(jīng)將烏瑪利丹的威爾珂改稱“少尉”了。

  晚上,他們到了菲列波貝爾。

  人使他們歇在饑餓之野的新營里。

  第二日早晨,兵官來巡邏,聽過摩利希維那的報告,去了。

  這于威爾珂都適意:有肉的湯,新的兵外套和伙伴,和軍歌和愉快,——一切,只要是心里所希求的。他慣熟了新生活,同化了兵們的習慣和言語,……他早沒有一點再像先前的威爾珂了。

  人來點名。

  “有!”他盡力的叫,其時挺直的像一條弦,而且從從容容的一瞥長官的眼。

  別的人戲弄他。

  “威爾珂……”伊凡摩利希維那大聲說,他已經(jīng)任為軍官了,——“你將帽上的小獅子綴顛倒了!……野東西!……”

  “遵命,您勃拉各羅提?!倍彝栫婧茏鹁吹目匆豢此拈L官。

  每瞬間都到來新兵的輸送,是分給豫備兵去教練的。

  威爾珂分到了大約十個村人和五個市人。伊凡摩利希維那對于一個市人有些反對而且可怕的苛待他。

  他現(xiàn)在尋到報仇的機會了。

  “威爾珂!……”他將他的下屬叫到旁邊。

  當威爾珂傍他站著的時候,他問,這時他用眼睛脧著站在隊伍里的新兵:“他們服從你?……”

  “他們服從,您勃拉各羅提?!?/span>

  “你看見那邊的那一個大個兒人么?……”

  “我看見他,您勃拉各羅提?!?/span>

  “這是一個狗子,……這是,……你懂么?……好好的留心著,……不準他動一動,……倘若他走得壞,給他一腳;……他看得不直,便一拳打在狗嘴上:……不要寬容他,……前面去,給我能看到,……”

  “遵命!……”

  威爾珂回到他的新兵那里,少尉也背向了市人了。

  威爾珂理會不得,何以少尉只吩咐打那大個兒人。村人中卻有幾個是練習的獅兒,按著號令,那大個兒走得最好,少尉大人不是錯誤了么?他的頭腦不能捉摸這事,但自從那時以來,不知什么緣故,他在這大個兒人之前自己覺得慌張了。

  晚上,摩利希維那叫他到官房里。

  “威爾珂,對那驢子究竟怎樣了?……”

  “遵命,您勃拉各羅提?!?/span>

  “他那狗嘴腫了么?……”

  “一點沒有,您勃拉各羅提,他的事做得很合法?!?/span>

  少尉蹙了額。

  “聽著,你是一匹駱駝。明早操練的時候我來,……無論他怎樣,你便在我的面前將他大罵,否則鬼捉你!……”

  威爾珂悚然的去了。

  他覺得,自從那少尉升遷之后,更加壞了,到末后,……誰知道呢,……這大約是這樣的風氣?!?/span>

  次日早晨,少尉到操練這里來,額上帶著一道很深的皺。

  威爾珂覺得滴下冷汗來。

  剛發(fā)首先的號令:“一,二!”威爾珂便立刻走向大個兒人,拉住他的制服,喊出鈍的、低微的聲音來,似乎是出在地底里:“請……您!……”

  此外他不能再說了,他單是哀求似的看著大個兒。

  幾個兵,是市人,不由的微笑起來,當他們看見威爾珂的可憐的地位,他自己不知道,他是在天上還在地上的時候?!?/span>

  摩利希維那憤然的咬了牙,青了臉,跳向威爾珂并且打在他臉上,至于他鮮血直涌出鼻子來。

  這使軍官更加暴躁了,他喊道:“威爾珂!……二十四小時的禁錮……沒有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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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珂的罰是嚴重的。

  他哭了一整夜,他全走進他的憂愁里了。他記起他的母親,那伊如果想到他,便在那里欷歔的,……他的父親,那兩腳已經(jīng)不能做吃重的工作的,……棚里的花牛,那此時正在四顧,看威爾珂來撫摩他與否的,……他想的很久。雄雞啼到第三回,最初的黎明開始了,暗暗的進了小窗子,……全營立刻醒來,懲罰的期間過去了,他又去操練,……而且又看見野少尉的顰蹙的臉了。

  不,……他今晚便跑開這里,只要一昏暗,……出什么事,出來就是……

  雖然,威爾珂卻并不能實行了他的計畫。人將伊凡摩利希維那調(diào)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而他的位置上來了一個有理的像人的軍官。

  于是威爾珂留著。

  第一個軍官即刻看出了威爾珂的能干,他的服從和心的簡單來。

  有一天,他當著大隊之前,因為一件任務的好成績,大聲的稱贊他。

  “好,威爾珂!……你是一個勇敢的漢子。……我希望大家,都像這樣的兵士,像你似的?!?/span>

  威爾珂仿佛覺得,他有如回了天堂了,從這剎時起,他就準備定,只要有長官的一個眼色便拚死。這使他活潑起來了,而且他又開始問那伙伴,是否立刻便有對于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他有這樣的興致,要用他的刺刀刺死幾個土耳其人,他日見其好戰(zhàn)了。

  “威爾珂……你在戰(zhàn)爭中真要打死一群土耳其人么?……”他的伙伴惡意的問他說。

  “他們的娘要哭他們?!?/span>

  “你怎樣打死他們呢?……你實在還沒有戰(zhàn)爭過?!?/span>

  “什么……我?……”激昂的威爾珂回答說,他走到旁邊,緊捏了槍,——看一看,用刺刀向空中便刺。

  大家都躲閃,因為這赫怒的威爾珂,是真會將人刺在那刀尖在日光下發(fā)閃的刺刀上的。不意中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轉過去。

  他面前站著他的長官,而且一半微笑一半嚴厲的對他看。

  威爾珂挺直的站著,羞得沒有話。

  “我愿意看見你對著真的敵人也有這樣勇?!遍L官說。

  “遵命,您勃拉各羅提?!?/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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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日(舊歷,即新歷的十五)人將全團運到饑餓之野去,并且排了隊,不久,團長騎著馬到來,曉諭大眾,說那米蘭,那塞爾比亞王,對勃爾格利亞宣告了不合理的戰(zhàn)爭,以及當晚這全團便向野外進軍去對仗,防守祖國的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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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同塞爾比亞開戰(zhàn)而起的,首先的無意識的快樂之后,(普通的高興是威爾珂也有份的)威爾珂的頭里起了大擾亂了。他捉摸不到兩件事:第一,塞爾比亞何以倒不向那又壞又非基督教徒的土耳其去出兵呢,此外,是人要到塞爾比亞,渡過海去,不可怕么?……

  然而他沒有工夫,打聽這些事了;大家滿手都是事,這邊那邊的跑而且匆匆的集起東西來,因為都要上火車去。

  車站上塞滿了人,……母親們哭著和兵們別離,……女兒用樹葉環(huán)繞他們的帽,……另外的人又用松柏枝插在槍膛上?!瓎问呛退鲃e的沒有人,……沒有人訴說,說他出征的事,……熱情抓住了他,但沒有時候了;他們要歸隊,音樂演奏起來,大眾訣別他們,高叫一聲“呼而啦!……?”而且列車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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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兩天以來,蘇飛亞的曠野,已經(jīng)被在高峻的連根震動的密朵式山發(fā)出反響來的炮聲轟得煩厭的了,……山將他憤怒的頭角包在濃云里?!?/span>

  舊蘇飛亞,?勃爾格利亞的首都,也一樣的恐怖,……市街上是紛亂和擁擠,……市街上是哀愁,……而且人心——悶悶的。

  白旗綴著紅十字的到處飄揚,市鎮(zhèn)變成一所醫(yī)院了,車子載著傷兵不絕的到來,……而且從戰(zhàn)場上又永是傳來暗淡的消息,……大炮聲愈加逼近,愈加怕人,空氣激蕩了,玻璃在窗戶上發(fā)著抖。……

  蘇飛亞后邊,在斯理夫尼札這方面,大道全被軍人掩得烏黑了,他們來:從羅陀貝爾沼澤的內(nèi)地,從黑海和白海的沿岸,從多瑙來的這些英雄們。他們將黑夜做成白天,他們一面走一面睡,他們沒有一點食物到嘴里,而且這于他們是很適意的!

  你聽到么?……他們還唱歌當作大炮的轟聲的答話,雖然他們直到唇邊都濺滿了泥污,只有他們的槍發(fā)著閃,而歡喜卻主宰了他們的心?!麄冎溃獱柛窭麃喨丝此麄?,談論他們,期待他們什么事,他們知道,勃爾格利亞人為他們禱告。

  向西方望過去,只見滿路是拿著插上的刺刀的步兵,……鐵的車輪軋軋的響,……他們曳著沉重的大炮和彈藥車,……倘他們一躲閃,困倦的騎兵便將他們?yōu)R上了泥污!……但是如何奇特的騎兵呵!……三個人騎在一匹馬上,正如拉兌茲奇的兵,當他們馳向式普加去戰(zhàn)爭,幫助民軍的時候似的。

  現(xiàn)在斯理夫尼札是第二式普加了,多一個兵一粒彈——便能救得祖國,……我們的英雄們都知道這事,而且上帝所以將鐵一般的力量和不可見的羽翼給他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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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小時之前,斯理夫尼札后面的全線上,激起了可怕的戰(zhàn)斗。三日以來,已經(jīng)是大炮不住的怒吼,而且千萬的槍彈唿哨著的了。濃密的青色的煙霧罩著戰(zhàn)場,不肯收斂了去。

  敵人的集合的車壘從各方面奔突進來,又到處退了回去。前天他們比我們強三倍,昨天強兩倍,今天是勢力相等了。

  戰(zhàn)爭在左翼發(fā)作起來了,在中軍,以及在右翼,這是我們的威爾珂就在里面的。他戰(zhàn)的以一當十,很駭人。

  那墳山,勃爾格利亞人從這里射擊出去的處所,昨天是屬于塞爾比亞人的。經(jīng)反抗襲擊之后,我們的軍隊將塞爾比亞人從這陣地上逼走了,——敵人退到對面的土岡上,是他在夜間筑了堡壘的地方?!蛭覀兯拿嬗昧嘶饋?,又用槍彈的雹霰來震動比塞爾比亞較低的我們的陣地,……塞爾比亞人是看不見的,……在煙霧里,這邊那邊的出沒著黑帽的尖頂,而剎時都又消滅了。

  時間經(jīng)過了,戰(zhàn)斗永是繼續(xù)著。每瞬間升起塞爾比亞人堡壘的那可怕的火來。

  我們的隊伍節(jié)省子彈,不再徒然的來開槍,他們等候著號令“前進!”以用刺刀去回報那射擊,……其時我們的少年靜聽著槍彈的唿哨,或者那打在地面的鈍滯的聲音。……我們的大炮一發(fā)響,他們便將眼光跟著榴霰彈而且吶喊道“呼而啦!……”倘若這炮火命中了的時候。

  只有威爾珂一個人沒有停止開槍,……他一個人定規(guī)的回答敵人,因此大抵的槍彈都落在他四近。大半是這事使他發(fā)怒,就是從昨天早上起沒有一點食物到過嘴里,……因為這不住的火,面包是不能運到堡壘的了。威爾珂的臟腑抽得如一條蛇的圓圈。他在牙齒間咒罵而且永是接連的射擊。……

  然而——饑餓克服了市鎮(zhèn)?!?/span>

  威爾珂站起身來,伸直了,并且開手向戰(zhàn)友的背囊里去搜索,看可能發(fā)見一片面包,……他全沒有一回聽到槍彈的唿哨,那永是稠密的落在他四近的。

  “你伏在地面上,烏瑪利丹!……”眾人都嚷,因為吃驚著威爾珂的魯莽。

  但威爾珂默著,站直了,又彎下去,遍摸所有的衣袋,……他終于尋到一片霉了的餅干,于是他站得挺直的咬進去,對抗塞爾比亞人,……一粒槍彈帖近了他的嘴直飛過去,將那餅干帶得很遠了?!?/span>

  這是塞爾比亞人的一個大錯:他使威爾珂狂怒了;……為懲罰他們起見,他將臂膊擎在空中,并且用了死力叫喊起來道:“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百數(shù)顆槍彈攢著這狂怒者呼呼的響……威爾珂不害怕,……“天使保佑無罪者”——諺語說,……戰(zhàn)友相信,威爾珂是發(fā)了瘋了,但他們不能反對他,而且躺在地上跟著威爾珂的號令吶喊道:“呼而啦!……”

  隊的指揮官惴惴的看著威爾珂的無畏;但這出戲是每瞬間都能變成悲劇的,而威爾珂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兵?!?/span>

  “威爾珂!……伏在地上!……”軍官命令說。

  但他似乎聾聵了,威爾珂只是不住的向塞爾比亞人揮著臂膊而且叫喊:“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而且躺在地面上的伙伴們學著他的話:“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希奇!……這憤怒的狂度是傳染的,威爾珂的叫喊延燒了眾人的心,……幾個人起來了,因為要照著威爾珂做,……現(xiàn)在他是真的指揮官了。

  排長將額蹙成皺襞,命令的叫道:“烏瑪利丹,我命令你,……伏在地上!……大家都伏在地上!……我不愿無益的犧牲!”

  “您勃拉各羅提,……”威爾珂第一回說,——“他們逃走了!……呼而啦!……”

  指揮官起來,用他的望遠鏡去照看塞爾比亞的陣地。

  而且真的,……塞爾比亞人逃走了,……從這喊聲“呼而啦”上,他們推想,以為勃爾格利亞人攻進來了。

  二十分時之后,勃爾格利亞軍占領了高的塞爾比亞的陣地,并沒有開一回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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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爾珂躺在醫(yī)院里三個月,因為左臂上一個傷,是他在札里勃羅特所受的,左手從此以來于工作便沒有用。他以后還是在戰(zhàn)地一般模樣,而且永是成了這樣的威爾珂烏瑪利丹?;锇閭?nèi)允峭嫘Φ姆Q他“少尉”,雖然他們忘不掉,他便是,在斯理夫尼札占領堡壘的一個人。他也并沒有忘記這件事,他每遇機會便講他戰(zhàn)爭的回憶。

  倘若兵營是兵的學校,戰(zhàn)爭便是他的高等學校了。而且——事實上——威爾珂知道了領解了許多的事物。只有一件,這簡單的農(nóng)夫不能懂:人為什么和塞爾比亞人打仗呢?

  我們的聰明的政治家對于這膚淺的幼稚的問題,立刻給我們一個準備妥帖的回答?!?/span>

  然而我覺得,正如在我們這里一樣,在我們的鄰人那里也有百千的簡單的農(nóng)夫正如威爾珂的,直到現(xiàn)在,還不能懂得為了誰,這戰(zhàn)爭是必要而且不可免呢,因為他們是只用得著及時的太陽和雨澤的?!?/span>

  簡單的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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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勃爾格利亞文藝的曙光,是開始在十九世紀的。但他早負著兩大害:一是土耳其政府的兇橫,一是希臘舊教的錮蔽。直到俄土戰(zhàn)爭之后,他才現(xiàn)出極迅速的進步來。唯其文學,因為歷史的關系,終究帶著專事宣傳愛國主義的傾向,詩歌尤甚,所以勃爾格利亞還缺少偉大的詩人。至于散文方面,卻已有許多作者,而最顯著的是伊凡跋佐夫(Ivan Vazov)。

  跋佐夫以一八五○年生于梭波德,父親是一個商人,母親是在那時很有教育的女子。他十五歲到開羅斐爾(在東羅馬尼亞)進學校,二十歲到羅馬尼亞學經(jīng)商去了。但這時候勃爾格利亞的獨立運動已經(jīng)很旺盛,所以他便將全力注到革命事業(yè)里去;他又發(fā)表了許多愛國的熱烈的詩篇。

  跋佐夫以一八七二年回到故鄉(xiāng);他的職業(yè)很奇特,忽而為學校教師,忽而為鐵路員,但終于被土耳其政府逼走了。革命時,他為軍事執(zhí)法長;此后他又與詩人威理式珂夫(Velishkov)編輯一種月刊曰《科學》,終于往俄國,在阿兌塞完成一部小說,就是有名的《軛下》,是描寫對土耳其戰(zhàn)爭的,回國后發(fā)表在教育部出版的《文學叢書》中,不久歐洲文明國便幾乎都有譯本了。

  他又做許多短篇小說和戲曲,使巴爾干的美麗,樸野,都涌現(xiàn)于讀者的眼前。勃爾格利亞人以他為他們最偉大的文人;一八九五年在蘇飛亞舉行他文學事業(yè)二十五年的祝典;今年又行盛大的祝賀,并且印行紀念郵票七種:因為他正七十周歲了。

  跋佐夫不但是革命的文人,也是舊文學的軌道破壞者,也是體裁家,(Stilist)勃爾格利亞文書舊用一種希臘教會的人造文,輕視口語,因此口語便很不完全了,而跋佐夫是鼓吹白話,又善于運用白話的人。托爾斯泰和俄國文學是他的模范。他愛他的故鄉(xiāng),終身記念著,嘗在意大利,徘徊橙橘樹下,聽得一個英國人叫道:“這是真的樂園!”他答道:“Sire,我知道一個更美的樂園!”——他沒有一刻忘卻巴爾干的薔薇園,他愛他的國民,尤痛心于勃爾格利亞和塞爾比亞的兄弟的戰(zhàn)爭,這一篇《戰(zhàn)爭中的威爾珂》,也便是這事的悲憤的叫喚。

  這一篇,是從札典斯加女士的德譯本《勃爾格利亞女子與其他小說》里譯出的;所有注解,除了第四第六第九之外,都是德譯本的原注。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二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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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姑娘

  芬闌 明那·亢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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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叫伊“瘋姑娘”。伊住在市街盡頭的舊墳地后面,因為人在那里可以付給較為便宜的房價。伊只能節(jié)儉的過活,因為伊的收入只是極微末:休養(yǎng)費二百八十馬克和手工掙來的一點的酬勞。在市街里,每一間每月要付十馬克,伊租伊的小房子只七個,這當然是不好而且住舊的了,火爐是壞的,墻壁是黑的,窗戶也不嚴密。但伊在這里已經(jīng)住慣,而且自從伊住了十年之后,也不想再搬動;于伊仿佛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了。

  伊沒有一個可以吐露真心的人,然而伊倘若沉思著坐在伊的小房子里,將眼光注定了一樣東西,這房子在伊眼睛里便即刻活動起來,和伊談天,使伊安靜。伊現(xiàn)在和別的人們少有往來了。伊覺得躲在這里,伊因此只在不得已時才出外,只要伊的事務一完結,伊便用急步跑了回來,并且隨手恨恨的鎖了門,似乎是后面跟著一個仇敵。

  人并非歷來叫伊“瘋姑娘”。伊曾經(jīng)以伊的名字賽拉賽林出過名,而且有過一時期,這名字是使心臟跳動起來,精神也移到歡喜里。然而這久已過去了。伊現(xiàn)在是一個瘦削的憔悴的老處女。孩子們,那在街上游戲的,倘看見伊,便害怕,倘伊走過了,卻又從后面叫道:“瘋姑娘!瘋姑娘!”先生們走過去,并不對伊看,還有婦女們,是伊給伊們做好了繡花帳幔的,使伊站在門口,而且慈善的點一點頭,倘伊收過工錢,深深的行了禮。再沒有人想到,伊也曾經(jīng)年青過,美麗過的。在那時認識伊的,已經(jīng)沒有多少,而且即此幾個,也在生活的迫壓里將這些忘卻了。

  然而伊自己卻記得分明,而且那時的記念品也保存在伊那舊的書架抽屜里。在那里放著伊那時的照相,褪色而且彎曲,至于僅能夠看出模樣來。然而卻還能看出,伊怎樣的曾經(jīng)見得穿著伊的優(yōu)美潔白的舞蹈衣服,并那曼長的螺發(fā),露出的臂膊,和花緣的綾衫。伊當這衣服的簇新的華麗時,在伊一生中最可寶貴而且最大成功的日子里,穿著過的。伊那時和伊的母親在腓立特力哈文。一只皇家的船舶巡行市鎮(zhèn)的近旁,一天早晨在哈泰理霍倫下了錨。人說,一個年青的大公在船上,并且想要和他的高貴的隨員到陸地來。市鎮(zhèn)里于是發(fā)生了活潑的舉動了。家家飾起旗幟花環(huán)和花卉來,夜間又在市政廳的大廳上舉行一個舞蹈會。

  在這舞蹈會上賽拉得了一個大大的忘不掉的光榮:年青的大公請伊舞蹈而且和伊舞蹈!他只舞蹈了一次,只和伊——那夜的愉快是沒有人能夠描寫。賽拉到現(xiàn)在,倘伊一看照相,還充滿著當時享用過的幸福的光輝。伊當初似乎是昏憒了,但此后不久大公離開宴會,眾人都趕忙來祝賀伊的時候,伊的心灌滿了高興和自負。伊被先生們環(huán)繞著,都稱伊為“舞蹈會的女王”,希求伊的愛顧,從此以后,伊便無限量的統(tǒng)治了男人的心了。

  在這“記念品”中,又看見一堆用紅繩子捆著的,從伊的先前的崇拜者們寄來的信札,而且滿是若干平淡若干熱烈的戀愛的宣言。但當時伊對于這些現(xiàn)已變黃褪色的信札并不給以偌大的價值,伊只是存起來當作勝利的留痕。他們里面沒有一個能夠溫暖了伊的心,伊對于寫信者至多也不過有一點同情罷了。

  “你究竟怎樣想呢?”伊的母親屢次說?!澳憧傢氝x定一個罷!”

  但賽拉惦著大公并且想,“我已經(jīng)選好了!”伊就是幻想,對于大公生了深刻的印象了。他何以先前只和伊舞蹈呢;這豈不能,他一旦到來而且向伊求婚么?這類的事不是已經(jīng)常有么?有著怎樣的自負,伊便不對他敘述伊的誠實的戀愛,只使他看伊的崇拜者的一切的信札,給他證明,伊已經(jīng)拋掉了幾多的勸誘了。

  年代過去了;但大公沒有來。賽拉讀些傳奇的小說而且等候。伊深相信,倘使大公能夠照行他本身的志向,他便來了。然而人自然是阻撓他,所以他等著。賽拉是全不憂愁,雖然伊的母親已經(jīng)忍不下去了。母親實在不知道,伊抱著怎樣的大希望,打熬在寂寞里;這希望倘若實現(xiàn)出來,伊才更加歡喜的。

  但有一回,母親說出幾句話,這在伊似乎劍尖刺著心坎了,當伊又使一個很有錢很體面的材木商人生了大氣,給母親一個釘子的時候:“你便會看見了,你要成一個老處女!”

  最初,賽拉過分的非笑這句話,但這便使伊懊惱起來;因為伊忽然覺得詫異,近來那些先生們并不專是成群的圍在伊身邊了。這因為這里鉆出了兩個小丫頭來,人說,那是很秀麗,但據(jù)賽拉的意思是不見得的。那還是“全未發(fā)育的,半大的雛兒”,沒有體統(tǒng)和規(guī)矩。而人以為這秀麗!這是一種不可解的嗜好!倘伊對于這事仔細的想,伊覺得是不至于的。男人們追隨著女孩兒其實只是開玩笑,而伊們因為呆氣卻當作真實了;伊對于這些并不怕。但是伊決計,在其次的舞蹈會上伊因此要立起一個赫赫的證據(jù)來。為了這目的,伊便定好一件新的,照著最近的時裝雜志做出來的衣裳,用白絲綢,沒有袖子,前后面深剪截,使可以顯出伊的腴潤的身段。

  滿足著而且懷抱著伊的勝利,伊穿過明晃晃的大廳去。那些小女孩們可敢,和伊來比賽么?

  還沒有!伊們都逗留在大廳的最遠的屋角里,互相密談,瞥伊一眼,又竊竊的嘻笑,用手掩著嘴,正是在這一種社會生活里沒有閱歷的很年青的女兒所常做的。伊們里面能有一個是“舞蹈會的女王”么?不會有的,只要伊在這里!

  但伊們的嘻笑激刺了伊,伊有這興趣,要對伊們倨傲一回,而這事在舞蹈的開初便提出一個便當?shù)臋C會了,當伊在圓舞之后走進梳裝室去,整理伊的額發(fā)的時候。伊們在這里站立和饒舌,那時是最適當?shù)?。伊直向桌子去,并且命令的說:“離開鏡子罷,你們小女孩!”

  人叫伊們“小女孩”的時候,不會怎樣觸怒的,這賽拉很知道。但是伊們不能反抗,該當服從,并且給伊讓出一個位置來。在鏡中伊能看見,那些人怎樣的歪著嘴而且射給伊憤怒的眼光呵。這在伊都一樣;然而伊看見一點別的東西,使伊苦痛起來了:伊看見一個金閃閃的卷螺發(fā)的頭,澄藍的眼睛和一副年少清新的臉——這該便是那個,是人所特別頌揚的那個了。賽拉轉過身去,為要正對著伊看,伊實在不見得丑。在伊這里,對于賽拉確可以發(fā)生一個危險的競爭者,因為伊有一點東西是賽拉所不能再有的——最初的青年的魔力。一種憂懼的感情將伊威逼的抓住了,伊再受不住對著這面貌更久的看。伊們?yōu)槭裁凑驹陂T口,伊們?yōu)槭裁床蛔屢林皇R粋€人呢?或者伊還應該給伊們一個“釘子”罷。

  “這間屋是專為著完全的成人的?!币琳f,向伊們轉過背去。

  女孩子懂了,便開了門,為的是要出去。但伊們出去時喃喃的說,賽拉聽到了這句話:

  “伊多少大模大樣呵,這老處女!”

  其時伊追問伊們,閃電一般,而且不及反省,便給那金卷螺發(fā)的一個發(fā)響的嘴巴。這瞬間,從聚著許多女士們的鄰室中,起了一種驚愕的叫喊。

  那金卷螺發(fā)的啼哭了。賽拉推伊出去,跟著關了門。

  老處女!她們敢于叫伊老處女!血液涌上伊的頭,而且在伊血管里發(fā)沸。痙攣的緊握了伊的手。伊的心動悸,伊的顳颥,伊的脈突突的跳了。伊從官能里,尋不出一個明白的思想來。在伊耳朵里只是反復的響著這不幸的言語:老處女!

  伊無意的走到鏡前面。阿,怕人,伊什么模樣了!臉色灰白,眼睛圓睜,眼光粗野,脖頸紫漲了。這一照又使伊發(fā)起反省來。這形相是伊不能回到舞蹈廳里去的。伊試使伊平靜下去,喝些水,又在房里面往來的走。伊聽到音樂的合奏了。

  老處女!伊們對伊不得再是這樣叫!伊的最近的求婚者,材木商人,現(xiàn)就在場的。伊趕緊決了意,再喝一杯水,再向鏡里看一回伊的像,見得那形相已經(jīng)回復伊的平常模樣了。伊匆匆的從桌上取起伊的扇子來,用快步走進大廳去。那時正奏“法蘭西”,而且伊還沒有被邀請。

  伊站在廳門口的近旁,用眼光向四處只一溜。這里站著材木商人。賽拉招呼他過來:“我和你舞這‘法蘭西’,倘你有這興致?”伊同時微笑,伊相信,這話是給他一個大大的印象了。

  材木商人誠實的鞠躬,然而冷冷的?!翱上覍τ谶@娛樂定該放棄了,我這里已經(jīng)約好了一位女士!”于是他退回去了。

  對偶都排成了。許多先生們仿佛還沒有女士,但沒一個到伊這里來。這是什么意思呢?伊滿抱了壞的猜疑向各處看。而且的確,現(xiàn)在伊覺得:女人都用了伊的眼光打量伊并且互相絮絮的說。人分明談著梳裝室里的事。但那些先生們也聽到了這事么?這在伊,仿佛是絞住了伊的喉嚨了。

  人發(fā)一個信號,“法蘭西”便開場。伊還是永遠站在伊的地位上。伊內(nèi)中滿懷了憂懼。這能么?伊的確不被邀請么?這類的事在伊是未曾有過的!伊的眼前發(fā)了黑,伊僅能夠支持了。各樣變換的感情在伊這里回旋,被損的自負,氣忿,苦痛,羞辱,最末是顧慮,怕伊的魔力會要永遠過去了。這似乎一個重擔子擱在伊身上。

  當伊看見各對偶穿插的舞出變化多端的動作的時候,伊忽而覺得無力,至于怕要躺下了。女人們的近旁是一把空椅子,伊想走到那邊去,但這瞬間又看到了樂禍的眼睛和叵測的微笑。伊縮住了,轉向門口去。伊只得走了,出去,空地里!

  伊穿上外衣,經(jīng)過了整條的長路來到家里,自己并沒有知道。待到進了伊的屋子里,這才慢慢的有起意識,能尋出清楚的思想來。伊究竟做了什么呢?不過懲治了一個倔強的女孩子。最先伊們又實在太不識羞了,但伊們自然不肯對人說。為什么大家相信伊們呢?為什么沒有一個人來詢問伊,究竟這事實是怎樣的呢?唉,人們統(tǒng)統(tǒng)是這樣之壞而且惡呵!

  伊哭出來了,而且自己覺得平靜點。伊覺得女人們統(tǒng)在伊的眼前,以及在伊們臉上的這高興!人嫉妒伊,所以伊們喝著采。但那些向來先意承志的,伊的所有的崇拜家,伊的武士,在那里呢?他們也都是可憐的騙子。但伊要對他們報仇。伊決不再到宴會那里去,假使在街上遇到他們,伊也不看他們了,他們在這晚上還須想!

  伊從此留在家里許多時。舞蹈會有了多次了;伊永是等候著,等人來通知,來約會,但是總沒有這宗事。沒有人到伊這里來,倘伊有時遇見了伊的舊相識,他們對伊也異常的冷淡而且拒絕。伊自然也不招呼了。

  伊覺得不幸而且寂寞。伊未曾感受過,也并不知道,伊須怎樣的救伊的憂愁。母親是從早到晚管理著家務。賽拉不能幫助伊,這在伊覺得干燥,平常,沒風韻!伊還不如坐在伊房里,做夢而且癡想,或者看些冒險的小說,借此忘卻伊的生活的無聊。伊在這中間發(fā)見了伊的將來的新希望和新信仰。大公便是不來,也可以有一天有一個富足的高貴的旅客,看見伊而且即刻愛上伊的。他們即刻結了婚,而這富翁便攜伊遠走了去,這時市鎮(zhèn)上的少年先生們可就要根本的懊惱了。

  伊的避暑莊旁有一個小小的丘樣的土堆,汽船在這前面經(jīng)過。每逢好天氣,伊便走到那里,白裝束,披著長的卷螺發(fā),頭上戴一頂優(yōu)美的夏帽子。伊躺在丘上面,用肘彎支拄起來,將衣服安排好許多的襞積,卷螺發(fā)的小圈子在肩膀周圍發(fā)著光,而且那一只手,那支著臉的,是耀眼的白。在自己前面伊攤著一本翻開的書;但眼光并不在這里,卻狂熱的射在水面上。伊這樣的等著伊的豪富的高貴的新郎,伊的幻想的目的。只要他在船上,他便應該看出伊在山上的了。他們看見而且感動而且趕到伊這里來,那只是一眨眼間的事。

  船舶永遠是駛過去,每天,望遠鏡和鏡子正在照看伊;但伊仍然保著原模樣,也不敢將眼光太向那邊看;他該是狂熱的在水面上遠遠地浮過去了。然而伊卻也看,誰在船上,尤其是怎樣的先生們;因為伊委實在他們中間搜尋著盼望者,豫想者,不識者,在他全生涯中對伊眷愛,崇拜,仰慕的人。

  然而日子過去了。伊的熱望更加強。伊永是切實的候在山上。星期去的快,夏天消失,秋天近來了。伊早不半躺在那里了,捏了手端正的坐著。眼睛早不止在水面上,卻向那邊搜索汽船去了。倘這一出現(xiàn),伊便抱了恐怖和希望迎頭的看,一直到近來。伊滿腔恐懼的看那些伊在艙面上尋出來的各旅客。難道他永久不來么?

  沒有人來。人都回市鎮(zhèn)去了。冬天攜了他的長串的宴會又開首,——這時節(jié),是伊向來滿抱了歡喜的盼望,而且總是給伊新的勝利的。但現(xiàn)在多少各別呵!伊和市鎮(zhèn)的“社會”早沒干系了。現(xiàn)在伊滿裝了憤恚,從外面眺望著這生活和活動;人并不缺少伊,人不愿意和伊在一處。而且伊也不愿意遷就,無論如何——不能,也不愿的!伊盡其所能之多,咒罵那意見有這樣壞這樣下等的人間,并且為自己領到一種安靜的封鎖的生活里去。一個孤獨的老女人的無歡的日子橫在伊面前,早已無可挽救了。這一天一天的向伊逼進來的,是一件確實的事。在男人們的冷淡的招呼里,女人們的輕視的眼光里,伊讀出這話來:老處女!而且這話對于伊的效力是蛇咬一般了。

  接著這些年只是形成了一長串的無效的希望。伊的生活是沒有采色的凄涼的灰色了。并沒有發(fā)生一點事,來打斷這單調(diào),并沒有高興的印象來刷新伊的精神。伊當初是接連的瞞著自己的相信著,后來便不然,因為伊已經(jīng)不希望了。然而又來了運命的一擊,使伊的生活更加悲哀:伊的母親死了,伊的唯一的扶助,伊的最末的朋友。伊沒有一個可以申訴伊的憂患的人,沒有一個為伊擔心,沒有一個問起伊的事。伊啼哭而且悲嘆,伊不愿意飲食了。伊咒罵這嫌憎伊驅逐伊的,侮慢那除伊之外,對于一切全都大慈大悲的神明的世界。然而母親躺著,又僵又冷,合著眼睛,死色蓋了臉,沒有聽到伊的哀鳴。

  終于是伊的氣力耗盡了。伊再也不覺得悲哀或憂患。伊的心,伊的將來,一切啼哭和憂苦之后的伊的腦,是空虛了。伊并無感覺的坐在那里,而且向前看。債主到來,賣去伊的衣裳和家具,伊并不關心了。凡有不稱心的事,都不能惹起伊的注意或憤激來。伊的房屋是荒涼而且空虛;但在伊也全一樣。后來有人對伊說,伊應該搬走了。當初伊沒有懂,人將這說給伊許多回;于是伊大聲的笑了,歇了片時,凝視他們而且又是笑。

  自此以后,伊便稱為“瘋姑娘”而且孩子們見伊便害怕。

  最初,人給伊在蒸溜巷里備了一所住屋。伊搬到那邊去,帶著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舊書架,這抽屜里放著打皺的造花,花帶,糖果說明書,伊少年時候的照相和信札,是伊一直后來收集起來并且捆在一處的。

  當伊后來搬出市外的時候,伊也帶了這些東西去。在這些的觀覽時,伊便想到伊一生中短期的歡樂,而且暫時之間,忘卻伊現(xiàn)在是一個老處女和“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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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勃勞綏惠德爾作《在他的詩和他的詩人的影像里的芬闌》(Finnland im Bilde Seiner Dichtung und Seine Dichter),分芬闌文人為用瑞典語與用芬闌語的兩群,而后一類又分為國民的著作者與藝術的著作者。在藝術的著作者之中,他以明那亢德(Minna Canth)為第一人,并且評論說:

  “……伊以一八四四年生于單湄福爾,為一個紡紗廠的工頭約翰生(Gust. Wilh. Johnsson)的女兒,他是早就自夸他那才得五歲,便已能讀能唱而且能和小風琴的‘神童’的。當伊八歲時,伊的父親在科庇阿設了一所毛絲廠,并且將女兒送在這地方的三級制瑞典語女子學校里。一八六三年伊往齊佛斯吉洛去,就是在這一年才設起男女師范學校的地方;但次年,這‘模范女學生’便和教師而且著作家亢德(Joh. Ferd. Canth)結了婚。這婚姻使伊不幸,因為違反了伊的精力彌滿的意志,來求適應,則伊太有自立的天性;但伊卻由他導到著作事業(yè)里,因為他編輯一種報章,伊也須‘幫助’他;但是伊的筆太鋒利,致使伊的男人失去了他的主筆的位置了。

  “兩三年后,尋到第二個主筆的位置,伊又有了再治文事的機緣了。由伊住家地方的芬闌劇場的邀請,伊才起了著作劇本的激刺。當伊作《偷盜》才到中途時,伊的男人死去了,而剩著伊和七個無人過問的小孩。但伊仍然完成了伊的劇本,送到芬闌劇場去。待到伊因為艱難的生活戰(zhàn)爭,精神的和體質(zhì)的都將近于敗亡的時候,伊卻從芬闌文學會得到伊的戲曲的獎賞,又有了開演的通知,這獲得大成功,而且列入戲目了。但是伊也不能單恃文章作生活,卻如伊的父親曾經(jīng)有過的一樣,開了一個公司。伊一面又弄文學。于伊文學的發(fā)達上有顯著的影響的是勃蘭兌思(Georg Brandes)的書,這使伊也知道了泰因、斯賓塞、彌爾和蒲克勒(Taine,Spencer,Mill,Buckle)的理想。伊現(xiàn)在是單以現(xiàn)代的傾向詩人和社會改革家站在芬闌文學上了。伊辯護歐洲文明的理想和狀態(tài),輸入伊的故鄉(xiāng),且又用了極端急進的見解。伊又加入于為被壓制人民的正義,為苦人對于有權者和富人,為婦女和伊的權利對于現(xiàn)今的社會制度,為博愛的真基督教對于以偽善的文句為衣裝的官樣基督教。在伊創(chuàng)作里,顯示著冷靜的明白的判斷,確實的奮斗精神和對于感情生活的鋒利而且細致的觀察。伊有強盛的構造力,尤其表見于戲曲的意象中,而在伊的小說里,也時時加入戲曲的氣息;但在伊缺少真率的藝術眼,伊對一切事物都用那固執(zhí)的成見的批評。伊是辯論家,諷刺家,不只是人生觀察者。伊的眼光是狹窄的,這也不特因為伊起于狹窄的景況中,又未經(jīng)超出這外面而然,實也因為伊的理性的冷靜,知道那感情便太少了。伊缺少心情的暖和,但出色的是伊的識見,因此伊所描寫,是一個小市民范圍內(nèi)的細小的批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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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xiàn)在譯出的這一篇,便是勃勞綏惠德爾所選的一個標本。亢德寫這為社會和自己的虛榮所誤的一生的徑路,頗為細微,但幾乎過于深刻了,而又是無可補救的絕望。培因也說,“伊的同性的委曲,真的或想象的,是伊小說的不變的主題;伊不倦于長談那可憐的柔弱的女人在伊的自然的暴君與壓迫者手里所受的苦處。夸張與無希望的悲觀,是這些強有力的,但是悲慘而且不歡的小說的特色?!贝蟮謶K痛熱烈的心聲,若從純藝術的眼光看來,往往有這缺陷;例如陀思妥也夫斯奇的著作,也常使高興的讀者不能看完他的全篇。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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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在亞美利加

  芬闌 亞勒吉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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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像許多別的農(nóng)夫和流寓的人們一樣,跋壘司拉諦密珂忽然想起來了,到“亞美利加”去。這思想,不絕的煩勞他,于是他一冬天,即如正二月時節(jié),全不能將他拋開了?,F(xiàn)在這已經(jīng)不只是時時掛在心上的想頭了,卻成了一種苦惱的真心的熱望。他的思想,已經(jīng)留連于亞美利加的希望之山,而在那地方,訪求著他時時刻刻所訪求的幸福之石了。

  他當初全不過自己秘密的想。但有一回,當他的女人悲傷的訴說,說是“窮苦總不會完”的時候,密珂便忍不住說了出來:

  “這總有一個完,倘我春天到亞美利加去!”

  “你!”女人叫著說,伊的眼便異樣的發(fā)了光,這是歡喜呢還是驚愕呢?

  這一日伊不再訴苦了。伊待遇伊丈夫,只是用了一種較深的敬畏和較大的留神,過于從前了。

  這出行實在定在春天。密珂從他田莊的抵押,籌到了旅費。

  出行的日期愈逼近,那女人也愈憂慮了。但如男人問道:“你有什么不舒服呢?”伊也不說出特別的緣由來。

  出行的日期正到了。女人從早晨便哭,——至于使伊那有病的眼睛再沒有法子好。

  “不要這樣哭”,過了一會之后,男人說。“倘若上帝給我幸福,我們不至于長久分離的!”

  “不是……,但……”

  “什么但……”

  這在男人,似乎覺得其中藏著一種的疑惑。但當告別的瞬間以前,女人凄楚的哭著,倒在他懷里,并且吃吃的說:

  “不要忘卻我,父親,……要想到孩子們?!?/span>

  “忘卻!你想到那里去了?……你用了你的猜疑,使我直到心的最里面也痛了!”

  “不,愛的密珂,我不是這意思!但世界是這樣壞,……而我一人和三個小的孩子們留在這里,……田莊是為了你的旅費,抵押出去了,……不要生氣,父親,但我的心是這樣的塞滿了!”

  密珂對于這話,幾乎要給一句強硬的回答;但在他女人還只是擁抱著的時候,他的心柔軟了。于是他將孩子抱在臂上,接吻他們,——挨次的個個接了吻,此后便是那母親。……

  是的,上帝知道,密珂全沒有想到,撇下他們竟有這樣的艱難?!灰腥丝蟻硪ぷ?,他便不再出門去了——不,決不的。

  然而現(xiàn)在他必須出門去!

  女人哭了整兩日。這是極凄楚的恐慌,是各樣憂懼的想象的一個結果,這其間便要發(fā)現(xiàn)的。但伊的眼淚為了“道羅”(Dollars)這一個思想,也漸漸的干燥起來。孩子們也想著他,而且在村里說:“父親寄亞美利加道羅給我們,我們便可以買點什么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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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密珂屢次的寫信。他也時時寄一點錢。他常說:后來要寄一宗大款,這只是一點小零用。

  年月過去了。書信的間隔愈加久長,銀信的間隔也愈加不可靠。時候壞,他不能不換他的工作而且又生病了,他這樣寫。但是他盼望將來的囑咐,是不絕的。

  母親的面容永是顯得憂愁,而面包也永是緊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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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珂已經(jīng)去了五年。從三年多以來,他便沒有寫一封信給家里。

  春天到了。

  燕子又從南方回來了,造伊的巢在跋壘司拉諦的低矮的屋背下。伊每日對著孩子們,講那豐饒的南方的土地,那里是葡萄已熟,圓的美麗的無花果彎曲了樹上倔強的枝條。燕子講些什么,孩子們沒有懂;然而他們領會得,這是一點快活的事,即此一點,人就可以歡喜而且拍起他們那瘦的小手來。

  “或者這燕子見過父親?”有一天,中間的孩子質(zhì)問說,是一個女兒。

  “是的,倘能夠知道這個,”最大的說。那最小的一個,是因此才引起他想到父親,而于此卻全不能記起的,問道:

  “父親強壯么?”

  “是得,的確,”最大的保證說。

  “如果父親回家來,”那中間的又說。

  然而人還是永遠聽不到父親的事。

  野草在茅屋周圍漸漸的發(fā)綠了,土埂上的小果樹叢也著起花來。母親掘開了石質(zhì)的屋旁的田地,栽下馬鈴薯去,孩子們都熱心的幫伊。夏天將他們青白的兩頰染得微紅了,……單是空氣里有滋養(yǎng)料的!母親也覺得心里輕松些;夏季用了輕妙的畫筆,在他色采裝飾上描出將來的希望,較為光明一點了。

  伊曬出密珂的皮衣,皮帽和衣裳來,都掛在馬鈴薯田的籬柱上,——“倘他回來,他看見,我們并沒有忘了他,也不使他的衣裳給蟲子蛀壞呢?!?/span>

  正是這瞬間來了那農(nóng)人,是借給密珂旅費的:“哪,人還沒有聽到你們的密珂么?”

  那女人不安起來了。否認的回答,不是好主意,而承認也一樣的危險:“近時他沒有,……”

  “這是一個壞人!倘沒有從他便寄錢來,我就得賣了這草舍和一點田地。這快要不夠了?!?/span>

  這在女人,似乎心臟都停頓了,而且伊也全不知道,應該怎樣的回答。當那農(nóng)人許可,還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伊才能夠再噓出一口氣來。

  秋天到了。

  母親哭的愈多了。伊的按捺的語氣,往往當對待孩子的時候,在忍不住的憤激的話里,發(fā)表出來。于是他們便自己蹲在爐灶后面的昏黑的角里,而其中的一個偷偷的說道:“倘若父親永不回到家里來,……”

  別一個便說:“回家!一定!倘若他有了別的女人,……”

  孩子們不很懂,這是什么意思,倘遇見人們說著這事,說那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了,但他們倘看見他們的母親,淚在眼里永沒有干,他們便直覺的感得,父親是很不好很不好,母親是很艱難,而且他們是很饑餓。……

  然而人還是永沒有聽到父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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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芬闌和我們向來很疏遠;但他自從脫離俄國和瑞典的勢力之后,卻是一個安靜而進步的國家,文學和藝術也很發(fā)達。他們的文學家,有用瑞典語著作的,有用芬闌語著作的,近來多屬于后者了,這亞勒吉阿(Arkio)便是其一。

  亞勒吉阿是他的假名,本名菲蘭兌爾(Alexander Filander),是一處小地方的商人,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但他用了自修工夫,竟達到很高的程度,在本鄉(xiāng)很受尊重,而且是極有功于青年教育的。

  他的小說,于性格及心理描寫都很妙。這卻只是一篇小品(Skizze),是從勃勞綏惠德爾所編的《在他的詩和他的詩人的影像里的芬闌》中譯出的。編者批評說:亞勒吉阿尤有一種優(yōu)美的譏諷的詼諧,用了深沉的微笑蓋在物事上,而在這光中,自然能理會出悲慘來,如小說《父親在亞美利加》所證明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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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現(xiàn)代小說譯叢》②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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