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的婆婆敲上了冰川的門，只說有她的電話。她打開門，看見走廊對面的女孩從房門后探出頭來，臉上糊著大概是美容的自制面膜，顏色鮮艷的泥狀物質(zhì)隨著夸張的表情堆成深淺不一的色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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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像前些日子看見的那幅畫。她輕輕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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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子，你快把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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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夜姐這就不懂了，這可是歐洲那邊流行的面膜！改天我給你做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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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搖頭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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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婆婆下樓，小心地接過聽筒，聽見了湊的聲音。那聲音隔著浮動的電波，仍然和往常一樣平平淡淡的沒什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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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紗夜暗自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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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友希那在電話那頭問，這周末去看話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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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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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好像又要重演《海鷗》?了。我記得你以前經(jīng)常給我讀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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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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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最近忙累了；可能是在圖書館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也可能是誤以為那人白金會像湊這樣給她打來電話。湊的聲音漸漸地融進了電波里，冰川紗夜敷衍地回應(yīng)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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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怎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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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回過神來，猶豫著回答說，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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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晚有空嗎，我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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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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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冰川披上大衣和湊出去散心。她們并肩走在街上，都直直地望著前方的路。有時湊的肩膀會碰上她的手臂，兩人便默契地各讓一步。湊的兩手縮在口袋里，淡色長發(fā)干脆利落地垂下，步伐小而穩(wěn)健。她走路的樣子和今井簡直像是兩個極端，但都莫名地能讓冰川感到安心。冰川知道她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所想，即使她對湊其實了解不多，還是這么執(zhí)著地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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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夜，我還以為你和莉莎已經(jīng)揭過去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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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開門見山，然而說這話時似乎帶著并非朋友界限的關(guān)心，冰川這么覺得，而這份指向不明的關(guān)心使她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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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已經(jīng)揭過去了，也不是我和她之間的事。說到底，我本來就沒那個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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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抱怨也該結(jié)束了。你們?nèi)羰钦嫘牡?，又有什么不可能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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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理想了，湊小姐?；蛟S柏林和巴黎讓你忘了我們現(xiàn)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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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莫斯科人是相信愛情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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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那雙淡金的眼直視著她，燈光為它們打上時隱時現(xiàn)的金屬色澤。冰川紗夜于是默念了一遍她的話：莫斯科人相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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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湊說這種話的時候她都覺得既親切又遙不可及。那些話像是成年人硬塞給小孩子的道理，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卻又冷冰冰的。她們又像是站在鏡子里外，明明就那樣清楚地站在她面前，然而她絕不可能觸及到這個名叫湊友希那的人。從她的言談推斷，她和冰川一樣是理想主義者，但湊的這份高遠(yuǎn)并不是不識時事，相反，她早已把這城市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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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適時地打斷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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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生什么了嗎？真少見，往常只是為了莉莎，才能見你這么失魂落魄的樣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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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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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苦笑著搖搖頭，咬了咬牙，在櫥窗邊停下步子看向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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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rèn)識了一個叫白金燐子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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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稍稍睜大眼，燈光照亮了她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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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小姐認(rèn)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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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挑眉，有些驚奇地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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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輕咳一聲，恢復(fù)了平時淡淡的樣子：“往事而已，沒想到真會有這么巧的事。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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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把那天的事大致告訴了她。湊聽著，時不時點頭應(yīng)和一聲，沉著步子和她并肩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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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公園幾乎沒有一個人影，樹木掩著枯綠的草坪，燈光橘黃而幽暗。冰川翹起腿環(huán)抱著手臂，看向坐在身邊的湊。湊端正地坐在不遠(yuǎn)不近的位置，銀亮的長發(fā)披散著，像誤落在這夜景里的一筆月光。她神態(tài)安然，仿佛來自上世紀(jì)的油畫，正在庭園里品一杯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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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湊小姐，可否有什么建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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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夜，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你和莉莎剛剛分開不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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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皺了皺眉說：“可是這件事已經(jīng)揭過去了，我和她之間……只是冰川和今井同志的關(guān)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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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不相信你的決心的意思。冰川紗夜向來言出必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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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沉默著。湊適當(dāng)?shù)赝ｎD了一會，然后用慢許多、低沉許多的語調(diào)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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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人的感情是會向理性開戰(zhàn)的，它從不遵守什么準(zhǔn)則，也從不管人們愿不愿意承認(rèn)。剛剛從一段感情中掙扎上岸，你還是會下意識地尋求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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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淺淺地吸進一口氣，慢慢點頭，雙手放進口袋，身子向后倚上了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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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切地要將自己從一段關(guān)系中擺脫出來，而你的潛意識會說，最便捷的方法莫過于尋求他人的幫助，不論什么形式，不論是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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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有道理?？墒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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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收起聲，扭過頭平緩地朝她看，淡金的雙眼在沉默的夜色中泛著金屬光澤。冰川一時又想不出自己要用什么反駁了。可能只是為了反駁而反駁吧，她想，湊總是能這樣一針見血、不留情面地指出問題所在，作為被看透了的聽眾，總會有一絲不服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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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急著否定我，也不要急著否定你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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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友希那傾過身子，淺淡的香水氣味和著落葉的味道卷進冰川的鼻腔，她下意識縮了縮。湊微微一笑，又朝她那邊靠，發(fā)絲從肩上滑落，幾乎就要搭上她的腿，在微風(fēng)里輕輕晃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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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以往的冰川紗夜可不會這么躲躲藏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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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偏過頭別開眼，望著斜對面的行道樹。湊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慢慢地坐了回去，嘴角掛著端正從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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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小姐說得對?！北ㄉ钗豢跉?，像吹滅蠟燭那樣快速呼出，然后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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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湊小姐先前說認(rèn)識白金燐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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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把垂落的發(fā)絲籠回耳后，早有準(zhǔn)備似地說：“是。家父和她的父親算是同僚。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曾與她見過幾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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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的‘同僚’可不怎么好當(dāng)”，冰川說，抬眼看見一群反復(fù)撞向路燈的飛蟲，緩緩地?fù)u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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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父幸免于難，白金家則是……她和母親離開了莫斯科，在她父親被逮捕之前。那年她還是個孩子，沒想到一過十幾年，她又回莫斯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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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說這話時仍然坐得筆直，順著冰川的視線看向同一盞路燈，語調(diào)平平淡淡的沒有起伏，好像世人與世事都和那些庸擾的飛蟲沒什么區(qū)別。過了一會，她的視線下墜，看往對街暗敗的草坪，像是斟酌著什么，緩緩開口：“白金家向來家教良好，不過我也聽說過一些關(guān)于白金燐子其人的傳聞……她有種特殊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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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紗夜想起她挽著自己的手，表情羞怯而淡漠，言行中透出急切地要尋找“同類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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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她從不明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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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會表現(xiàn)出來，那種氛圍她還沒能擺脫掉。她太明顯了，搖擺且不自信。白金燐子的一言一行都仿佛朝別人宣告著她的不同。她和你不一樣，紗夜，即使你們都是與眾不同的人，她……尚且沒有你這么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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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說這話時少有地躊躇了。冰川暗想，是這樣，不過也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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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小姐也會有說我成熟的這一天。過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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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笑笑。湊像是拿她沒辦法那樣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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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能看透白金燐子。現(xiàn)在頂多只能推斷出一點：那天在圖書館里，比起滿屋子的男人，冰川紗夜是她更想親近的對象。然而白金并沒有打她的電話，所以就連這件事，冰川也拿不準(zhǔn)了。她想，白金燐子也許并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冒失拘謹(jǐ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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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不愿再去胡亂猜想白金燐子其人，然而湊的消息卻勾起了她更大的好奇心，于是問她，“可你們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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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我竟然忘了時間”，湊笑了笑，“兩三年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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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點頭，沉吟一會，說道：“湊小姐可以的話，邀請她來看周末的話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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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挑了挑眉，順著冰川的目光看向一株行道樹。她的目光追隨著一片落葉在靜謐中飄落，余光里冰川的頭發(fā)潤澤得像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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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如此肯定我就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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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么覺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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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最終還是點頭應(yīng)了一聲，沉沉地說道：“可是按照原定的計劃，這周末莉莎會首次和我們觀劇，作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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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紗夜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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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聚一聚吧。聚一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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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偏過頭看向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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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