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所廉價公寓彌漫著藥味的房間里安置著一張簡易的床。麗薩此刻正打著點滴，仰躺在床上陷入了沉睡。房間里充滿了煙草的氣味，尚未收拾的餐具周圍已經(jīng)聚集起了蒼蠅。這樣的衛(wèi)生觀念在正常的醫(yī)院里是不可能存在的。

　　重新振作起精神，我轉(zhuǎn)向被油煙熏黃的墻壁，看了一眼掛在上面的時鐘。

　　時針指示的時間是中午十一點。距離戴倫所說的五大組織會談開始只剩下一個小時。在不清楚海爾的行蹤、好不容易找到的RailLodge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成員又被殺害的現(xiàn)在，想要在會談結(jié)束之前找出所謂魔女的關(guān)系人已經(jīng)可以說不可能了。

　　「還沒醒過來么，那只怪物」

　　這個房間的主人，從事地下醫(yī)生的弗朗茲（Franz）朝我遞來了咖啡。將其連同心中苦澀的感情一并咽下，我開了個沒什么意思的玩笑。

　　「畢竟你收取的醫(yī)療費這么貴，她大概是想在這里躺夠本吧」

　　「接收銀使帶來的損失費我都沒跟你們要吶，看在這份上還希望你們就別計較了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著別的房間走去。在目送弗朗茲離開之后，我坐到了床邊的一張椅子上。

　　換成普通人的話都夠死兩次了——地下醫(yī)生是這么說的。

　　雖說貫穿腹部的刀刃并沒有傷到重要的器官，但是她的全身已經(jīng)傷痕累累，失血都超過了一公升。哪怕是超脫了自然法則的銀使，在這種情況下也很難保住意識。

　　「……麗薩，你究竟是打算前往何方呢？」

　　銀使的精神被寄宿在銀色子彈里的惡魔所侵蝕，從而變成了感受不到恐懼和罪惡感的存在。沉浸在名為殺戮的愉悅里，連自己的性命都視作玩物，淪為了這種精神層面的怪物。

　　然而，那或許只是惡魔為了讓銀使更快死亡，為了便于收割他們的靈魂而布下的陷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銀使所表現(xiàn)出的對斗爭的歡喜，真的可以算作是他們自己的感情嗎。

　　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的拳頭已經(jīng)緊緊地握了起來。就在這時候，麗薩的眼皮稍稍動了一下。睫毛上附著著光的粒子，仿佛是為了確認(rèn)這個世界的感觸，她不止一次地眨了眨眼睛。

　　片刻之后，也許是理解了自身所處的狀況，麗薩用剛睡醒時迷糊的聲音嘀咕道。

　　「居然偷看我睡覺的樣子，你個變態(tài)」

　　「……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啊」

　　一瞬間覺得剛才還在擔(dān)心她的自己真的是蠢得可憐。不過對方好歹也是剛從閻王殿走了一遭，我就寬宏大量不跟她計較了?？粗鴱拇采掀饋淼柠愃_，我反手扔了瓶礦泉水給她。

　　「這就能站起來了啊，怪物」

　　雖說腳步不怎么穩(wěn)，但是看著剛醒來不到一分鐘就已經(jīng)能自己走到窗邊的搭檔，我不禁愣住了。感覺麗薩的生命力比我剛遇上她的時候更不像是人類了。

　　「沒時間給我們這么悠閑了吧。我睡了多久了？」

　　「超過半天了」

　　「哈？　這不是很糟糕嘛。五大組織會談就要開始了吧」

　　「嗯嗯」我點起一根煙?！缚上部少R，我們沒時間了（Time?Over）だ」

　　在這次的五大組織會談上，F(xiàn)ilminado?Family將會正式向以海爾為首的Roberta?Family宣戰(zhàn)。一旦大組織之間的戰(zhàn)爭打響，整個伊雷達(dá)地區(qū)毫無疑問會被籠罩在一片混亂之中，到時候雪娜也會被更加嚴(yán)密地監(jiān)護(hù)起來的吧。就算我們在這之后找到了魔女的關(guān)系人，也不見得簡會如約讓雪娜恢復(fù)自由。

　　「接下來要怎么做？」

　　「……我正在想啊」

　　大體上，為了救出雪娜我們還有兩條路可以走。

　　一條是消極路線。一直等待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然后重新開始尋找魔女的關(guān)系人。但是，我們完全不知道戰(zhàn)爭會在何時結(jié)束。歸根到底，我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還是個問題。不僅如此，海爾也可能會趁亂劫走雪娜。不確定因素實在是太多了，只能聽天由命。

　　至于另一條路，則是將我們和簡的交易也一并無視，強(qiáng)行將雪娜帶離組織。只要能打聽出看護(hù)雪娜的地下室的位置，這項任務(wù)就可以立即執(zhí)行。只不過，我們大概率會在這個過程中慘死?？赡苁潜籉ilminado，也可能是被盯上雪娜的海爾派過來的刺客。

　　不論選擇哪邊，在前方等待著我們的都只有地獄。而且僅限這次，地獄的濃度實在是太高了。

　　和內(nèi)心矛盾不堪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麗薩相當(dāng)輕松地說道。

　　「既然要開始戰(zhàn)爭了，那我們只要趁亂把雪娜劫走就好了」

　　「就算我們成功把雪娜帶出來了，接下來要面對的可就是海爾派出來的那些刺客了啊。畢竟雪娜的特異體質(zhì)那家伙也感興趣得很」

　　「那么你說啊，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辦法嗎？」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堅定了要指出麗薩這幾天的問題點的覺悟。

　　在心中緊緊握住銳利的小刀，我斷言道。

　　「……別想糊弄我啊，麗薩。你只不過是想和海爾派來的刺客——那個叫做拉斯的怪物打一場而已吧。為此你就想到了要利用雪娜」

　　理性已經(jīng)完全麻痹了。

　　每將一個詞說出口，心中的怒火就克制不住地上涌。自制心完全不起作用，話語止不住地從嘴里蹦了出來。

　　「說到底，自從遇見拉斯之后你的樣子就明顯很奇怪啊。要么是臨時暴走放棄了作戰(zhàn)，要么是不惜欺騙我也要和海爾派來的襲擊者戰(zhàn)斗……」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嗎？」

　　「你這個戰(zhàn)斗狂想要死在哪里都隨便你，這是你的人生，你想怎樣我都不管你。但是我都說了很多遍了，唯有我們的目的你不要忘了啊。要不是你拖我的后腿，現(xiàn)在這個時候……」

　　「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和雪娜三人愉快地去旅行了，你是想這么說么？」

　　「我沒這么說，只是……」

　　「……話說啊，你是不是忘了我答應(yīng)和你合作的理由了？」

　　「理由？」

　　「只要你還執(zhí)著于讓雪娜獲得自由，我們就必定會被卷入戰(zhàn)斗里去。而且和我們從事普通賞金獵人的時候不同，我也就可以和那些平時碰不到的超規(guī)格的怪物愉快地享受戰(zhàn)斗。所以我才會和你合作，僅此而已」

　　「……我們不是在朝著同一個方向的嗎？　帶上雪娜離開這個地獄，難道你不是這么想的嗎」

　　「我和你不一樣」麗薩斷言道?！高@一點最初的時候不就很明白了么？」

　　這句話對我來說未免太過致命。

　　銀色子彈、惡魔、末路之城，將這些全部忘卻過上平靜的生活。

　　倘若期望這種東西的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像這樣互相合作就完全喪失了意義。

　　即便如此卻還是不肯承認(rèn)的我，不甘心的話語可憐地從嘴里流露出來。

　　「在和雪娜談?wù)撓矚g的音樂的時候，當(dāng)時你的表情，那也只是一時興起嗎？」

　　「興趣和價值觀是不一樣的吧。不是嗎？」

　　「……你是在和拉斯再會之后才變得這么奇怪的。對了，告訴我你和那家伙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因為那時候造成了心理陰影，所以你……」

　　「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些什么」麗薩的語氣淡漠得令人恐懼?！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在過去，我的同伴們被他趕盡殺絕了而已」

　　「……所以為了復(fù)仇，你才糾結(jié)于要和拉斯戰(zhàn)斗嗎」

　　「復(fù)仇？　怎么會呢。雖說是同伴，但那也不過是通過利益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的一群無所謂的家伙?！铮皇歉訂渭兊睦碛膳?。在至今為止遇見的怪物里，拉斯是最強(qiáng)的，僅此而已」

　　看著一臉歡喜的麗薩，我體會到了連血液都要凍結(jié)的恐懼。

　　作為獲取異能的代價，銀使喪失了人心。或許麗薩也是，在自己成為銀使前的——連當(dāng)時自己的同伴被殺害時候的感情都失去了也說不定。

　　凄慘的過去確實會傷害到一個人，有時甚至?xí)o人帶來自殺的沖動。

　　但是盡管如此，人是由無數(shù)的過去所形成的。

　　否定所有的感情、將自己的過去流放到遙遠(yuǎn)世界的怪物，正是因此才只能依存于斗爭。

　　——要說的話，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圍繞著我和麗薩展開的、至今為止的一切，眨眼間就不再真實。

　　這種事我早就明白的。

　　但是，過去的我并沒有去在意。

　　「毫無價值地和怪物們互相廝殺，最后你究竟能得到什么？　除了孤零零地橫尸街頭以外，有什么美好的未來？」

　　打住，不然就沒法回頭了。

　　「你只不過是被銀色子彈里的惡魔給操縱了」

　　不斷吐露出來的尖銳話語完全失去了控制。

　　「為了盡早收割你們的靈魂，是惡魔給你們灌輸了殺戮的沖動。什么都不想地只管彼此殺戮，你們這群白癡是被誘導(dǎo)了啊」

　　麗薩一句話都沒有說，唯有那雙紅眸靜靜地注視著我。

　　「想要和拉斯打一場？　吶，這真的能算是你自己的愿望嗎？　不，不是。如果變成了怪物的你不明白的話，就由我來告訴你好了」

　　緊接著，我朝她斷言道。

　　「麗薩，你的這份感情是虛偽的」

　　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這個昏暗的房間。

　　從窗外依稀傳來的車輛行駛聲彰顯著突兀的存在感。

　　即便如此，還是沒有人說一句話。

　　此刻，不論什么話語都已經(jīng)毫無意義。

　　在寂靜的房間里，麗薩抓起放在圓桌上的皮套，然后從中抽出了一把特種匕首。

　　手握兇器的麗薩面無表情地朝我走了過來。

　　「……一直就覺得你們很礙事啊。你也是，那個少女娼婦也是。明明我只是，想要生活在純粹的世界里而已」

　　我踢飛椅子站了起來。

　　「是嗎，這就是你的真心話么」

　　「哎呀，不相信嗎？」我確實地感受到周圍的空氣在急速地冷卻?！副匾脑挘乙部梢袁F(xiàn)在就把你殺死在這里哦」

　　麗薩將匕首翻轉(zhuǎn)，然后筆直朝我揮了下來。

　　不是玩笑也不是警告，刀刃真的帶上了殺意。我撲向地板勉強(qiáng)躲開了這次的攻擊，然后從皮套里拔出自動手槍站了起來。

　　「行啊混蛋，看我不把你宰了！」

　　「你真的明白我們之間的差距么？」

　　麗薩已經(jīng)踏入到了我的眼前。

　　看著瞄準(zhǔn)心臟刺過來的小刀，我召喚出了防暴盾。合金制的盾面擋下了刀尖的突刺，但是，接下來麗薩踢出的一腳將盾牌連同我的身體一起擊飛到了后方的墻壁上。

　　床邊的照明器具已經(jīng)粉碎，這所廉價公寓單薄的墻壁上也出現(xiàn)了裂紋。就在我忍著疼痛掙扎起身的那個瞬間，視野邊緣閃過一道白色的光。

　　頸部傳來一陣刺痛。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是麗薩投擲過來的小刀劃傷了我的脖頸。這把深深扎進(jìn)墻壁里的小刀，上面還稍微沾有我的鮮血。

　　察覺到動靜的地下醫(yī)生拿著手槍進(jìn)入了房間。確認(rèn)情況之后，他以很快的語速開始對我們指手畫腳地念叨了起來。麗薩則是半點都沒有在意，將剛剛?cè)酉蛭业呢笆讖膲Ρ诶锇瘟顺鰜怼?/p>

　　「……見鬼，扔偏了」

　　或許是被打攪了興致，麗薩撞開朝自己大聲呵斥的地下醫(yī)生，然后走出了房間。看著她的背影，不論我在腦海里如何摸索，都找不到一句能說出口的話。

　　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要不是麗薩才剛剛睡醒，我的喉嚨早就被刀刺穿當(dāng)場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