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九月至十一月 戰(zhàn)時日記 (從尼祿山到佛爾西格山到扎武塞克山)

九月十九日。
在分配咖啡后,集合。大隊長加索拉少校向我們致了一篇歡迎獎勵之辭。一些親切而令人感動的話。離少校說話所在的救助隊營所不遠之處,有一個被炸彈炸去了一條腿的傷兵。寧靜的臉色。優(yōu)美的側面。他要了一口咖啡。一枝香煙。接著,人家就將他抬走了。哨兵們單獨地互相射擊著。新集合。這是中隊長威斯特里尼自我們致敬意來了。他頭上裹著繃帶。昨天晚上,當他勇敢地挺然站著在指揮戰(zhàn)斗的時候,敵人的一粒子彈打中了他的臉孔。幸而傷并不重。他向我們說道:
——大隊長將你們派在我這一隊里。從前天起,你們屬于一個在這些多巖石的山頂上建立了一些可紀念的功業(yè)的英勇的聯隊了。這些地方,本來是我們的,我們現在將它們奪回來了。自然,為了它們,我們不是沒有流血。昨天晚上,一個可詛咒的地雷就埋葬了我許多的輕步兵,可是敵人也付了很高的代價。如你們所知道的,我們的機關槍昨天晚上是掃射得很厲害的。你們是在這里盡著一個國民對于國家所能盡的最神圣最艱難的責任??墒俏倚刨嚹銈儭D銈兪切┮驯簧娓偁庡憻掃^來的人。當你們與你們的前輩相處日子久了時,你們定會被同樣的熱情與同樣的征服的意志燃燒起來的。你們將來不但會覺得我是你們的隊長,而且會覺得我是你們的父兄。凡是能使你們快樂的事,我將盡力做去。請你們信任我。我希望!
隊長說完了。他這幾句出乎至誠的話使我們非常感動。這是一個使人感信任與同情的人。一個中尉前進一步,叫道:
——第八中隊的輕步兵們,給你們的隊長威斯特里尼來一個呼拉!——呼拉——呼拉——呼拉!我們反復地大聲叫。
野戰(zhàn)衛(wèi)生隊現在在忙著收拾昨夜戰(zhàn)死的兵士的尸體。此刻為止,六個。人家將他們放在羊腸小徑傍,以待驗明后抬去埋葬。其中有一個我昨天才認識的一表堂堂的青年,亞不路息人。他頭上覆著一塊從蓬帳上撕下來的布。幾個死者身上都蓋著東西。人只看得到他們的給戰(zhàn)壕中的爛泥污染黑了的僵硬的手。老輩們走過并不看他們。
我很高興:我注意到軍官與兵士之間,存在著一種極親密的友誼。
危險的生活將大家密切地結合起來了。在我看來,軍官不像是我們的領袖,而像是我們的兄弟。這是美事。一切兵營中的形式上的紀律已被廢棄。制服也已幾乎廢止。就是在避身所戴土耳其式的帽子,也已是在所不許。帽上照例所必飾的羽毛,已經絕蹤。取它們而代之的,是些給兵士們雅致地綴上了一顆小星的毛織帽子?,F在兵士同長官說話,可以不必直挺挺地站立著。在山上,要直挺挺地站立是困難的……
就這樣的一些軍官說,那些害怕意大利的必然勝利會助長軍國主義的氣勢的人,簡直是在以追逐幻影自娛?!旱聡频摹卉妵髁x在意大利并沒得勢,從另一方面說,這一次的非是由兵營中的軍隊而是由人民所作的戰(zhàn)爭,就明示我們軍國主義是已經壽終正寢。
大多數的意大利軍官,郡系由平民中動員而來,所有下等職位,都是由候補中尉與少尉們占據著。
有幾個軍官想認識我。羅安格林·吉洛少尉,其中之一。年青而勇敢。已有獎他一個銀質賞牌之議。
——我的洗禮名叫羅安格林,是一個德國名宇,可是我卻憎惡德國人,他向我說。
下面的事是他講給我聽的。九月十一日,第七中隊接到了一個命令:攻取佛爾西格山峰,迫奧軍退到山那面去。該隊的指揮官是安伯爾托·維拉尼。一個勇敢的兵士。一個不知道笑與微笑為何物的人。時候到了——是晚上十二點十分種的時候,——維拉尼向各分隊下了前進的命令后,即最先率領了他由隊中挑選出來的精兵所編成的『榮譽連』向前沖擊。戰(zhàn)斗剛剛開始,維拉尼——他正站著在配置那些跟著到來的分隊——就中了一彈。他并不以為意。不幾分鐘后,他就被一個炸彈炸倒了。他僅只來得及喊道:
——第七中隊的健兒們,前進!向右!向右展開!意大利萬歲!
他死了。于是米蘭人吉洛少尉作了該隊的指揮者。他也站著,他也受了傷,不過比鉸地輕。他毫不以危險與死為意的指揮著那場繼續(xù)了二十個鐘頭的惡斗。手榴彈一告竭,就是難以言語形容的流血的肉搏了??墒菓?zhàn)斗是終于獲得了勝利。奧軍被迫退到山那邊去了。澗中滿是死尸。
——要是有你在第七中隊,我就高興了,吉洛向我說。
高達中尉,志愿兵。這是一個薩爾特人。非常勇敢,鎮(zhèn)靜。他說起話來,慢慢地,有點英國人的味道??茽柌镏形?,羅馬納人。
一個聲音:
——輕步兵墨索里尼在這里嗎?
——就是我。
——來,來讓我吻你一吻。
我們互相吻了一下。這是駐扎在我們的陣地上的步兵第一百五十七聯隊第十中隊的隊長費斯達。
你為參戰(zhàn)運動而在你的報紙上所作的筆戰(zhàn),是足使你令人稱贊而為意大利報界增光的!他當著散處在堡壘中的輕步兵們向我說。這一次的戰(zhàn)爭,親愛的墨索里尼,是一個可怕的戰(zhàn)爭。我們的敵人是些野蠻人,他們什么卑鄙手段都用……可是,——他轉向別人說,——勇敢罷,尤其,要盡你們所當盡的責任。
他去了。他身體肥而矮,背很闊,滿口胡須。戴一個單眼鏡。他的兵士說起他來都懷著敬意。
我們這隊奉命去放前哨。
日落。羅馬人克羅第昂·錫麥伍長,送了我一頂風帽,一份Rugantino,謝謝。在意大利,人談到戰(zhàn)壕就會想起英國人的戰(zhàn)壕來。他們的戰(zhàn)壕掘在法蘭德斯的低原,并有著能使生活舒服起來的一切應有的設備,據說其中還有溫暖裝置??墒窃谶@距海面將近兩千米突高的高山上的我們的戰(zhàn)壕,就大不同了。這只是一些掘在巖石間的洞,一些擋不住風遮不住雨的壘。
一切都是臨時設備的,不堅固的。勇敢的意大利兵士所作著的戰(zhàn)真是一種巨人之戰(zhàn)呀!
我們所必得攻取的,不是堡壘,而是山岳。這里,石頭是和大炮一樣地厲害的武器。
晚風將冷氣與被忘卻了的尸體發(fā)出來的臭氣直向我們送來。
星光燦爛的清輝夜。
九月二十日。
天剛一發(fā)亮,隊長就來叫我了。我跟他走到最前線的戰(zhàn)壕中。由兩小袋土防護看,我能相對的鎮(zhèn)靜地觀看那塊被爭奪著的地方。這是一個面積約一百五十平方米突的場所。如此而已。山頂已失去了它的一切特征。它已被炸彈和地雷炸得坦平。碎巖石,粗木樁,鐵絲,制服的破片,背囊,水壺:這些都是暴風雨將要到來了的征兆。奧軍是在離我們僅僅三十米突遠之處。他們深深地藏著,不讓人看到。
我們的機關槍可真認真。誰露身出來,誰就被射倒。
一個名叫華意拉的很勇敢的西西里人站在戰(zhàn)壕外投著手榴彈。不一會,他手榴彈沒有了。莫拉尼自告奮勇的給他送去。他剛走到他身邊,一個奧國手榴彈就在他切近處落下來了。一時,我著不見他了。我戰(zhàn)栗著??墒撬峙榔饋硐蛭绎w奔而來了。他投身在我懷中,他不過是受了傷。他臉為火藥與血所污。傷在兩腿。他要我陪他到救助隊的營所去。我們,看護隊員克里珂和我,用一張舁牀抬了他,莫拉尼很鎮(zhèn)靜。不叫,也不呻吟。一個真正兵士的態(tài)度。中尉軍醫(yī)副給他施了簡略的應急療治,并告訴我他的傷并不重,叫我放心。我們互相吻了一吻。人家將莫拉尼抬走了,我也就回我的哨地了。
來了一封命令:
『仰輕步兵墨索里尼即刻武裝前來本聯隊司合部』。
背上背囊。一點鐘的路程。司令部是在一所平凡簡陋的木板屋里。
——我很高興有你在我的聯隊里,大佐向我說。我叫你來,第一,我想和你握握手。其次,我有一個職務要委任你。你得留在我身邊才行。你老是在戰(zhàn)線上,并且老是冒著炮火。你替巴拉瑞中尉分擔一部分的行政工作,并于暇時將聯除這一次的戰(zhàn)史寫下來罷。當然,這是我的一個提議;不是命令。
朱塞浦·巴爾比里大佐系羅馬納人。他確有著羅馬納人的『本色』。
我回答他道:
——我寧愿和我的同伴們留在戰(zhàn)壕中……
——好!那末,這事我們就不必再談了。喝一杯酒罷。
大佐的酒可不大高明,可是既沒更好的……
為了要和吉洛中尉登在一塊,我請求轉到第七中隊去,我獲得了準許。
幾個隸屬于司令部的輕步兵告訴我,他們見我拒絕了書記的位置很是驚異。
——我不是為了寫字,而是為了戰(zhàn)斗才來當兵的呀!
歸途中,我走過廚房附近。那里有一個不曾爆裂的大榴彈,是305味厘米突彈徑的。稍遠之處,有一具被拋棄了的奧兵的尸。死者還緊咬著他的制服的一角。說來奇怪。那制服還是完好如故。可是從制服下,人卻能透過那在腐爛著的肉看到白骨。他的鞋子已經不見。這是不言可喻的。奧國人的鞋子要比我們的好得多多。在離戰(zhàn)壕不遠之處,我看到吉洛和我的新隊長亞道爾夫·莫左尼在一道。我將我和大佐的談話講給他聽。他稱贊我拒絕得對,說他是認為我的拒絕是『很高尚的』。
——我也可以說是一個新聞記者,他向我說。我們將來合辦他一個戰(zhàn)壕報罷。
九月二十一日。
我跑去探望我第八中隊的朋友們,我才知道威斯特里尼隊長又受了傷:一顆子彈貫穿了他的面頰。他正要往野戰(zhàn)病院去。
我從大隊司令部回來的時候,人家交給我一份出版已四天的日報。意大利的郵件還沒有到。耐心地等著罷。可是一個守網兵遞給了我一封信,它是由一個兵士用鉛筆寫的。我初次邂逅到寫這封信的兵士,是在普拉尼那,向前線進軍之時。他當時曾要我在一張明信片上簽過一個名。他記起我來了。他名叫弗蘭賽斯珂·盧斯科尼,家住勒各城馬爾巴薩達街二號。他現在在歩兵聯隊里。他的信,就它那種動人的質樸說,是一個有趣味的文件,它證明平凡的意大利兵士是在怎樣地熱血沸騰。他說道:
『親愛的墨索里尼,我是一個可憐的工人兵。因了家境窘困,我不得不自幼就輟了學投身入無產階級之巨流隨流流去。離開小學曾使我大感痛苦;可是一想到我能給與我的窮苦的家庭以頗大的助力時,我就又感到驕傲了。至于學問,當時我想,我可以工余之暇去研究它,我做到了?!?/p>
接著,在談了談中立派與主戰(zhàn)派之間的斗爭后,他接著說道:
『不久之后,那使我的行動與思想歸于一致的時候到來了。到今天已有八個月?!?/p>
他談到我們那次的邂逅時,說道:
『你曾留下你的簽名給我,可是我卻覺得還不只此。你更在我心底與靈魂中留下一種光輝和喜悅。這種光暉喜悅,我永不會忘卻它們,它們將一直伴隨我至國家的命運被實現了之時。』
這個無名的工人兵的話,不質樸而偉大嗎?
去替代據著佛爾西格山的一個斜坡的第九中隊的命令到了。出發(fā)。我和吉洛中尉走在隊首。長遠而吃力的行程。我們要通過兩個危險的地方。一個地方有機關槍的危險;另一個地方有被奧軍不斷地從高處滾下來的巖石砸碎之虞。我們的分隊長是喀拉布里亞人羅南佐·比拉,一個志愿從軍的大學生。他的父親是一個工程師。
——誰料得到我會和小兵的墨索里尼碰在一道呢!我要立刻寫信將這事告訴我父親,他是常常向我談起你的。
在我們彼此相距很遠地飛奔著通過的頭一個危險地方,有一具奧兵的尸。他臉孔向著地。他的制服已在他從高處滾下來時被巖石什么撕成了碎片。他的赤背同墨一樣黑。臭氣。吉洛中尉始終走在我們前頭。聽他的話,似乎他是已經有著什么預感。
——你瞧,墨索里尼,在這里,人是隨時可以死去,并且可以不戰(zhàn)而死去的……
我們剛剛據有那個很陡峭的山坡,一個惡消息就在我們當中傳播開了。吉洛中尉在他和中隊長與中士去視察陣地時受了重傷:奧國哨兵的一顆子彈由肩部鉆進了他體內。我著見野戰(zhàn)衛(wèi)生隊隊員亞爾伯托·特·立達朝我走來了。他向我說道:
——吉洛中尉打發(fā)我來向你告別……
這個消息,使得深愛著他們的長官的全體輕步兵非常悲傷,而尤其令我不勝悲痛。黃昏時候,我們在樹林傍赤裸裸的地上躺下。閃光。炸彈如雨下。
九月二十二日。
平靜。數響炮擊,幾響槍聲。大好的響晴的一天。中隊長莫左尼打發(fā)人來叫我到他的篷帳中去。我碰到第二十七大隊的華伐少尉和他在一道。長時間的親密的談話。
九月二十三日。
我們現在是在距海面一千八百九十七米突高的高處。山可真陡。簡直是一堵墻。誰踏著細石一滑腳,誰就遭殃。我們上山下山都用繩子。繩子系在樹上,從中隊司令部通至在山麓的交通隊的營所。昨天晚上,炸彈真是如雨。這種彈丸有一種很奇怪的呼呼聲。幾乎像人類的。人們用槍發(fā)射它們。如果炸彈所遇到的地方軟,它們就不爆裂,可是昨天晚上,它們卻幾乎全都爆裂了。我們誰都不曾合眼。死一傷一。死者名叫白爾特里,八四年隊的預備兵,非拉臘省米格梁利諾地方的農夫。炸彈爆裂在他頭頂上,將他的胸部炸開了花。傷者一點無妨。此刻人在分發(fā)郵件。
我的戰(zhàn)侶亞布路息人古亞哥浦·白特萊拉,在用他的鏟和鋤狂熱地工作著,他想把我們的避身所弄得堅固一點。在我傍邊,幾個輕歩兵安靜地斗著七點半。做莊的是那個瘋子馬加尼約。
我也加進去斗,輸了。如果大炮不雷鳴著,就不像是在戰(zhàn)時了。
九月二十四日。
林中,樹葉慢慢地落著。最初的消息在各分隊中傳播開了。不是可喜的消息。
昨天黃昏時候,一個預備兵到制面包的廚房去上差,他在通過一個陣地時被一槍打死了。他名叫比亞超·倍那第,是八四年級的;他也是非拉臘人。
我看見一隊隊壕兵走過。
將校會餐室的傳令兵沒有來。傷了?死了?逃了?整夜炸彈,炸彈,炸彈,直到黎明。沒死人。傷數人。太陽與炮火的朝晨。一只『拖白』從很高的地方飛過。全身白。在三千米突高的高處。郵件。我們,八四年級的預備兵,一件也沒。這是可悲的。
九月二十五日。
昨夜,我為在一個前進啃所的我們的分隊從兩點半當值到四點一刻。和我一道,另外還有一個哨兵。他名叫華盛頓·巴爾尼尼。一個地道的圖斯加拉人:每句話,兩個響。我大睜著眼緊張著耳,可是始終不見人影。幾個炸彈爆裂在離我們的哨地幾米突遠之處。白云遮掩之月。死尸的惡臭從山澗里升上來。好天氣已過去。昨天,我們還有九月的太陽;今天,就只有霧,雨,和冬天的寒氣了。落葉滿天飛。它們落在我們的蓬帳上,發(fā)出一種沙沙之聲。和我同蹲在一個濾著水的巖洞中的我第一分隊的同伴比拉,白萊拉,巴爾尼尼,西蒙尼,巴里西,巴斯加爾,波特羅,佩塞斯,都一聲不響。有幾個睡著了。天下著雨。
九月二十六日。
老是下著雨。已經二十四個鐘頭了。冷水沿著我的皮膚直流到我的鞋子里。昨天晚上,我們的交通隊的一個小隊——四個兵士,一個伍長——被一些扮作輕步兵的奧兵俘擄去了。沒有副廚子羅西的消息。西蒙列里中士認為他是『去了』。
昨夜沒人受傷。謝謝濕土!炸彈爆裂的不多。有人送了中隊長莫佐尼兩瓶白蘭地,他將它們分給了他的輕步兵們。這種舉動足證明這個人有好心腸,能體貼人。
當我寫這日記的時候,雨已變成了霰,它發(fā)狂般喧囂地打著我們的蓬帳??墒沁@并敗不了比拉和巴爾尼尼的興致:他們哼哼地唱起曲兒來了。大炮這里一聲那里一聲地轟鳴著?,F在,我們大家低聲合唱起來了:
三色的
旗
永遠是最美麗
最美麗,最美麗的…
我們愿它永遠自由
自由飄飛大地。
煙葉,雪茄煙與香煙的分贈。巴里西忠告我道:
——千萬不可用同一根洋火燃三枝香煙。否則,三人中最年輕的那個要死的。
戰(zhàn)壕中的迷信。我們一根燃兩枝。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