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華滄雕·其二
黃沙五萬里,關(guān)山月朦朧。
華滄雕正坐在敵將案上飲茶,隨他征戰(zhàn)了十年的“玖戈”剛剛從敵將咽喉里拔出,被仔仔細細地擦拭干凈擺在一旁,此刻就著窗外朦朧的月華,似有悸動,似無聲響。
“華滄雕的武功路數(shù)很怪”,蒙古大軍人盡皆知。與南朝大多武人不同,華滄雕的劍法沒有起手,沒有劍花,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也不設(shè)任何防御手段。只因如此,他的劍極快,你或許可以傷到他,但他的劍只會更快地送進你的眉心,咽喉,或心口。華滄雕的身上全是傷痕,但都是小傷,除了額角那一片似是銳器所傷的痕跡之外,其它的疤痕皆隱隱然被湮沒在夜色中。
“明明是個窮酸文人,有什么好裝的。”儕輩不屑地啐了一口,翻檢著房中的酒食,來不及擦拭血污便即大快朵頤起來。每戰(zhàn)之后,掠奪與饕餮成了不二之選,將士們將剩余的精力大肆揮霍在破壞與擄掠上,以忘卻戰(zhàn)友逝世的和自身金創(chuàng)的傷痛。但華滄雕從不飲酒,至少沒人見過他飲酒。
他只喝茶,隨身攜帶的白鑞小壺里是極苦的釅茶,經(jīng)年,壺口隱隱發(fā)黑,一看便知歷經(jīng)使用。這幾年來,他屢建奇功卻從不授銜,雖被總兵強行拔到軍帳大營議定軍情,但往往不太作聲,只是一雙電眼死死釘著每戰(zhàn)之堅,卻也被總兵看在眼里。
“你不如來我?guī)は伦鰝€參將吧,刀兵之苦,原不是你這等文豪該做的事情。”總兵不止一次提到。而華滄雕每每只是微笑道:“我只想做普通的走卒,謀人事殊非我愿?!?/p>
軍中無人與華滄雕交好,他也無心。也許今夜死在他劍下的這個柴一葦都比身后那些人更受他尊敬。五年前,華滄雕還在云游的時候,曾在白公城瀟湘樓與柴一葦有過一面之緣,二人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相約飲酒作詩,談天論地,聊的極歡暢,但不知哪個節(jié)點,雙方便開始激烈辯駁,互相便要駁倒對方,又似有什么世仇一般。華滄雕笑道:“我道你亦是個志在四方的好男兒,原來也逃不過一個‘安土重遷’的命運??上В蓢@!”柴一葦輕嘆道:“你云游四方,自是快意恩仇,但我守拙歸田,卻也有我的怡然自得?!倍顺烈髁税肷?,終是不想不歡而散,只得再相敬一大白。時日正值七夕,華滄雕不由得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一挑皂色酒簾。
“你倘若肯放下你的基業(yè),去四處走走,柴桑府東來客棧的姮娥桂花釀不可不嘗?!辈褚蝗敳⑽创鹪?,想是醉得癡了。華滄雕自斟自酌,不覺也沉沉睡去。
第二日華滄雕醒來之時,柴一葦卻早已不辭而別,連張書簡也未曾留。華滄雕望著散落一地的狼藉,昨日之約仿佛便在夢中一般,一向酒量極豪的他竟然開始頭疼起來。
“罷、罷、罷,若要我道別,也不知如何光景?!?/p>
現(xiàn)在柴一葦死了,死在了華滄雕的劍下。潭州失守后,白公城開門投敵,作為一方之主的柴一葦應(yīng)也是并未選擇抵抗,接受了蒙古的招安。他也因此成了華滄雕暗殺的第一個同族。
“罷,若你不囿守原地,我亦不會來殺你?!比A滄雕嘆道。他潛入房中后只是擊殺了守衛(wèi),并未行刺,而是選擇直接站在柴一葦?shù)拿媲?。雙方矗立當場,并未開口,耳聽得房外喊殺雷動,卻漸漸淡若罔聞,只仿佛聽見對方心臟跳動,似有悸動,似無聲響——或是因為誰先開口,誰的殺氣便先泄,誰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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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厚葬你?!比A滄雕自言自語道,四處找尋干凈的布匹,想把柴一葦?shù)氖资靡皇?。眼瞥見柴一葦?shù)男貞牙锼坪醪赜幸痪砦锸拢粫r看不清楚。華滄雕輕輕翻過柴一葦?shù)氖?,慢慢抽出它,就著好不容易透出層云的月光想探查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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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瞥讓華滄雕瞬間半身酸麻,似有一道驚天霹靂從天靈蓋直劈到腳跟,又似一萬張箭頭攢射入心臟——那是東來客棧的皂色酒旗,華穗微微有些磨損,想是有些時日了。原來他似并非一直守在原地,而是真的去了東來客棧。無怪探報柴一葦外出數(shù)月,今夜方回,帳內(nèi)無人統(tǒng)籌,適宜埋伏。也無怪白公城莫名頭一天突然投敵,城主卻一言未發(fā),想必投敵亦非柴一葦?shù)谋疽獍?。華滄雕不敢再想,伸手去撫那酒簾,卻覺簾上“酒”字的右半邊似有些許鼓脹,內(nèi)似有物。他挑起“玖戈”,輕輕劃破了酒簾,一些早已泛銹的骨朵便漏了出來。
是桂花。
他愣在原地,似乎看到了柴一葦尋得東來酒家的門頭,向老板娘提起那瓶姮娥桂花釀和與自己見面的光景,以及老板娘摘下皂色酒簾,萬分珍重地交給柴一葦,吩咐他轉(zhuǎn)交給自己時眼角的一抹陰云。老板娘的倩影本已隨兵荒馬亂的三年時光逐漸淡去,但此刻如同一輪滿月一般,穿過層層障壁終于是完完整整地浮現(xiàn)出來。
華滄雕“騰”的起身,奪門便出,搶過一匹快馬,二話沒說便朝東北奔去。房內(nèi)諸將也只是楞了一會兒,然后繼續(xù)拼搶著房內(nèi)的金玉珠寶。柴一葦?shù)氖w卻已不見,夜空中一彎殘月在幾經(jīng)掙扎后,終于被烏云籠罩,不見了蹤影。
狂沙遍地起,今夜似有疾風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