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煉賽博朋克之魂：《攻殼機動隊》的前世今生（上）
在不久的將來，光與電穿梭于萬物間。
作者丨NemoTheCaptain
作為賽博朋克題材的經(jīng)典，“攻殼機動隊”系列代表著日本科幻的一段流金歲月。精密的機械設定、流暢的動作場面、深邃的哲學思辨鑄就了系列的歷史地位，影響了之后的各類娛樂作品。其中，既有漫畫原作者士郎正宗的努力，也有改編動畫導演押井守和神山健治的耕耘。
時隔多年后，動畫新作《攻殼機動隊：SAC_2045》于近期開播，標志著“攻殼機動隊”系列重出江湖。沿著賽博朋克題材的歷史軌跡去追尋這一系列的源頭和發(fā)展演變，我們大約要回到40年前。
丨 播種希望
賽博朋克題材并沒有明確的起源作品，在這個題材的發(fā)展中，1982年是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在這一年，《銀翼殺手》和《電子世界爭霸戰(zhàn)》（Tron）這兩部美國電影成為賽博朋克的里程碑。同年，深受感召的日本漫畫家大友克洋開始連載他的經(jīng)典力作《阿基拉》。
漫畫版《阿基拉》充滿了電影式的大魄力分格，對機械和建筑的描繪也十分精細，充分體現(xiàn)了大友克洋的深厚功力。漫畫版連載歷經(jīng)8年，在1990年完結(jié)，期間，大友克洋曾一度暫停連載，抽身導演《阿基拉》的劇場版動畫。
劇場版《阿基拉》預算高達11億日元，刷新了當年的成本紀錄，無數(shù)一流動畫師晝夜奮戰(zhàn)，換來了700頁分鏡和17萬張原畫，畫面流暢度令人瞠目結(jié)舌。1988年上映的劇場版《阿基拉》成為傳世之作，日本從此有了一部可以和《銀翼殺手》相提并論的賽博朋克標桿之作。
直到今年，《阿基拉》依然沒有淡出人們的視線，4K版藍光發(fā)售、IMAX版上映，依然觸動著觀眾的心弦。盡管好萊塢的真人版《阿基拉》拍攝計劃陷入凍結(jié)狀態(tài)，但日本方面依然會在未來推出新的《阿基拉》動畫，這一次的內(nèi)容將更接近漫畫原作，故事比劇場版更完整。
《攻殼機動隊》之父士郎正宗出生于1961年，比大友克洋小7歲。漫畫版《阿基拉》連載期間，士郎正宗還是個同人漫畫家，他將大友克洋視為奮斗目標，在1985年發(fā)布了成名作《蘋果核戰(zhàn)記》，標題向美國西部的蘋果種植者約翰·查普曼致敬，蘊含著“播種希望”的主旨。
《蘋果核戰(zhàn)記》的時間設定在22世紀初，比《攻殼機動隊》晚一個世紀。兩部作品的出版社不同，因為版權(quán)問題，士郎從未正式承認兩部漫畫的世界觀相同，但二者確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最明顯的痕跡莫過于男女主角?！短O果核戰(zhàn)記》中大塊頭硬漢布里亞琉斯與短發(fā)女戰(zhàn)士迪娜的組合，和《攻殼機動隊》中的巴特與草薙素子頗為相似。
裝備方面，《蘋果核戰(zhàn)記》可謂一應俱全：輕薄的人造肌肉納米服、金屬制成的普通動力裝甲、高達數(shù)米的重型機甲、長達數(shù)十米的陸地戰(zhàn)艦……各種賽博朋克風的科幻神器都已經(jīng)在漫畫中出現(xiàn)。
在士郎看來，漫畫不是講述科幻故事的理想載體，他的很多思考根本塞不進畫格。為此，他專門給《蘋果核戰(zhàn)記》出版了設定集，不僅收錄了年表和世界地圖，還模仿電影導演的評論音軌，寫下大量文字注釋對漫畫細節(jié)進行補充。然而，漫畫是一種通過圖像和對話敘事的載體，大量注釋對于漫畫來說有些格格不入。
士郎作為漫畫家的這些缺點，并不影響他作為科幻大師的地位。士郎最感興趣的內(nèi)容不是單純描繪角色或講故事，而是通過漫畫搭建一個吸引人的世界觀，把剩下的工作交給動畫改編者發(fā)揚光大。
《蘋果核戰(zhàn)記》曾推出3部劇場版3D動畫，劇情和漫畫原作的區(qū)別很大。3部劇場版的導演均為荒牧伸志。作為專業(yè)的機械設定師，荒牧曾設計過《變形金剛》的機械昆蟲和《機甲創(chuàng)世紀》的變形摩托。
另一方面，作為視覺系導演，荒牧擅長激烈的動作場面，卻不擅長寫劇本，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也找不到優(yōu)秀的編劇做搭檔。因此，他導演的動畫多為爆米花式的動作片，限制了《蘋果核戰(zhàn)記》動畫改編的劇情深度。
丨 殼中之魂
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士郎正宗把主要精力獻給了《蘋果核戰(zhàn)記》，進入90年代，他則轉(zhuǎn)向《攻殼機動隊》。士郎給它原定的標題是英文《Ghost In The Shell》（即“殼中的靈魂”），這4個英文單詞概括了漫畫的主旨——一個探討靈與肉的故事。然而，出版方講談社的編輯要求士郎起一個日語標題，他只得寫下《攻殼機動隊》5個漢字。
本作的女主角草薙素子沿用了士郎熱愛的女性模板：短發(fā)、干練、充滿活力。相比《蘋果核戰(zhàn)記》中那個略顯稚嫩的迪娜，《攻殼機動隊》中的素子更為成熟，是一名無所畏懼的全能女王，代表賽博朋克世界中人類的終極形態(tài)。
《攻殼機動隊》中的“攻殼”指的是“攻擊型裝甲外骨殼”，即漫畫中那些蜘蛛形狀、具備自我意識的思考戰(zhàn)車。“機動隊”則代表主角所屬的編制“公安9課”，一個少數(shù)精銳的組織，其靈感源自英國刑偵電視劇《CI5行動》。
在9課的其他角色中，課長荒卷大輔沉著冷靜、人脈豐富；巴特作為主要戰(zhàn)斗力，行事威猛但粗中有細；陀古薩擅長推理，性格平易近人……這3位角色，正好對應了《CI5行動》的3位主角。
《攻殼機動隊》的劇情比《蘋果核戰(zhàn)記》更加復雜，涉及更多的哲學思辨，士郎這次把密密麻麻的注釋直接寫在了漫畫的邊角上，讀者無需單獨再買一本設定集。
本作的核心概念是“電子腦”和“Ghost”，其中的“電子腦”就是當今科學界研究的“腦機接口”，通過線纜將人類的大腦與網(wǎng)絡相連。在本作的世界觀中，電子腦已經(jīng)走進日本的千家萬戶，成為常見設備。
電子腦可以訪問人腦的大部分區(qū)域，讓人類獲得虛擬的五感，或者快速記憶信息，但人腦的額葉依然是一塊神秘區(qū)域，在這里隱藏著自我意識的核心，即“Ghost”。人類的Ghost并非普通數(shù)據(jù)，無法像記憶那樣隨意更改或復制，否則會損害人腦。
Ghost可以簡單理解成“靈魂”，嚴格意義上講，Ghost代表生命的自我意識。在人類之外，很多動物也具備Ghost。至于AI（人工智能），現(xiàn)實中的人類依然沒有造出具備自我意識的強AI，就算是速度最快的AlphaGo也只是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弱AI。很多人覺得傳統(tǒng)計算機的結(jié)構(gòu)無法制造強AI，需要生物或量子計算機才行。
在《攻殼機動隊》的未來世界中，少數(shù)AI通過生物計算機具備了自我意識，真正獲得媲美人類的智能。在人類將身體變?yōu)闄C械、記憶可以隨便修改的未來，Ghost曾被視為人類與AI之間最后的邊界，但這一邊界也隨著強AI的誕生而消失了。
《攻殼機動隊》漫畫主線劇情描繪的神秘程序“傀儡師”，就是這樣的一個強AI?？軒熆梢栽诰W(wǎng)絡上隨意修改人類的記憶，操縱人類為其所用。
9課的思考戰(zhàn)車也裝備了強AI，他們的能力遠不及傀儡師，作為人類的朋友，就算偶爾動了“消滅人類”的念頭，也會立刻意識到“沒有人類就無法維修自己”，隨即放棄這個念頭。
在不同版本的《攻殼機動隊》中，出現(xiàn)了各種型號的思考戰(zhàn)車，造型均模仿了蜘蛛，性格略有區(qū)別。漫畫原作里的“富奇克馬”雖然可愛，偶爾也會爆出一些熊孩子般的奇怪想法；“SAC”系列動畫中的“塔奇科馬”則更為乖巧，獲得了更高的人氣，展現(xiàn)了未來AI發(fā)展的樂觀理想。
士郎正宗本人并沒有解釋清楚Ghost的秘密，這就是《攻殼機動隊》的魅力所在。很多科幻作品都呈現(xiàn)出科技、自然和未知的結(jié)合，三者缺一不可，又必須保持均衡，才能帶領人類走向光明的未來。
對于賽博朋克題材，科技代表機械和網(wǎng)絡等先進技術，自然代表人類面臨技術爆發(fā)時的心理和生理沖擊，未知則代表人類暫時無法解析的存在?！栋⒒返奈粗莵碜杂钪娴臒o盡能量，《攻殼機動隊》的未知就是Ghost。
單純選擇科技會成為科學怪人，單純選擇自然則淪為原始人，單純選擇未知會陷入神秘學不能自拔。人類真正需要的是三者的均衡，在自然與科技之間尋找平衡，對于暫時無法解析的未知因素，抱著“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態(tài)度謹慎前行。Ghost這個黑盒，代表的正是人類需要謹慎處理的生命本質(zhì)，一個至今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個神秘又神圣的存在。
丨 走向世界
《攻殼機動隊》的漫畫在日本取得了一定反響，但真正讓這個名字火遍全球的還是各類改編動畫，每一位動畫導演都選擇了不同的風格，構(gòu)成了各類平行世界，只有基礎世界觀與漫畫相同。
押井守是第一位接手《攻殼機動隊》的導演。早在《蘋果核戰(zhàn)記》初聞啼聲的時期，押井守就贊揚過士郎正宗的漫畫?！豆C動隊》漫畫出版后，押井守也買了一本，并多次向動畫公司Production I.G提出改編構(gòu)思，最終如愿以償。
1995年末，劇場版《攻殼機動隊》在日本和英國上映。押井守刪掉了漫畫原作的支線故事，僅保留與傀儡師有關的主線劇情，演出風格大相徑庭，對話氣氛遠比漫畫嚴肅，角色性格變得更加冷峻，活躍氣氛的思考戰(zhàn)車則被徹底刪除。
本片整體上還是一部使用賽璐珞的傳統(tǒng)2D動畫，CG部分較少。當時日本的2D手繪動畫已經(jīng)達到巔峰狀態(tài)，但3D動畫才剛剛起步，因此本片的3D部分較為簡單，只是一些沒有貼圖的多邊形，用于雷達等傳感器的畫面。部分鏡頭使用電腦進行半透明疊加處理，用于玻璃反射、全息影像等特效。
在押井守的眼里，本片只是一部守成之作，沒有創(chuàng)造新的方法論，制作過程僅為10個月。團隊的工作也比較悠閑，作畫導演黃瀨和哉有時會翹班玩《VR戰(zhàn)士》等格斗游戲，逼得押井守只能跑到街機廳找人。
片中的一些格斗動作，比如回旋踢的畫面，就是《VR戰(zhàn)士》帶來的靈感。押井守本人的心態(tài)也非常放松，每天去錄像帶租借店拿3部片子，回家看到深夜，第二天下午才去制作現(xiàn)場檢查進度。
本片的最大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配樂，押井守認為畫面可以沿用老方法，但音樂必須拿出點新東西，為此他與合作多年的作曲人川井憲次進行了深入探討?！栋⒒肥褂糜∧崮厩傺葑嗝駱罚瑺I造出異域風情?！豆C動隊》則更進一步，加入了泰國的套鑼和日本的太鼓，以及大量的電子音效，形成了屬于本片的獨特風格。
押井守導演了很多部劇場版動畫，但從未成為票房的寵兒，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每一部動畫都能回本，靠的就是零售市場?！豆C動隊》于1996年在美國推出錄像帶時，成為第一部獲得周銷量榜冠軍的日本動畫。
史蒂芬·斯皮爾伯格、詹姆斯·卡梅隆、喬治·盧卡斯等多位好萊塢名導對本片給予盛贊，之前的日本動畫中只有《阿基拉》獲得過這般禮遇，《攻殼機動隊》證明日本在賽博朋克題材的成就并非曇花一現(xiàn)。
借著錄像帶熱銷的東風，《攻殼機動隊》的首款游戲在1997年登陸索尼PS主機，整體素質(zhì)處于中等水準，值得原作愛好者一玩，但算不上一流游戲，這種評價也適用于之后的所有《攻殼機動隊》改編游戲。
PS版最初計劃采用押井守的劇場版世界觀，后來在士郎正宗的建議下變?yōu)槁嬙黠L格。士郎本人繪制了一部分服裝、建筑和分鏡，為過場動畫提供參考。本作的過場動畫依然由Production I.G負責，實現(xiàn)了3D場景和2D角色的有機融合，技術比之前的劇場版更先進一些，可惜動畫的分辨率受到了PS機能的限制。
玩家在游戲中操作思考戰(zhàn)車富奇科馬，擁有飛檐走壁的能力，提供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兩種視角。以PS主機的標準而言，全3D即時演算的畫面還算不錯，戰(zhàn)斗也比較爽快。游戲最大的問題在于流程較短，隱藏要素很少。此外，飛檐走壁的設計也容易引起恐高癥。
丨 放手一搏
押井守坦言，自己沒有把1995年的劇場版《攻殼機動隊》視為心血之作，更想不到這部片子會讓他聞名世界，導致2004年的續(xù)作《無罪》背負上了意外的壓力。有了前作的成功，制作公司Production I.G決定放手一搏，將成本從前作的3億日元一口氣提高至18億日元，《無罪》成了一部決定公司命運的作品。
超高的成本、經(jīng)驗豐富的團隊，加上3年的制作周期，讓《無罪》的畫面達到了前無古人的高度，即使在今天也令觀眾為之咋舌。押井守對音樂的重視程度絲毫不遜于畫面，只為了一段4分鐘的迷宮配樂，他便拍板向?qū)I(yè)工廠定做了3個八音盒，每個造價30萬日元，光這一項就花費了90萬日元。為了追求完美的回音效果，團隊甚至租下了一晚的采石場，把設備搬過去錄制音樂。
《無罪》的劇本結(jié)構(gòu)與前作正好相反。前作的主線劇情復雜，但節(jié)奏緊湊；《無罪》的主線劇情簡單，節(jié)奏卻較為松散?！稛o罪》的臺詞量是前作的3倍，然而大部分臺詞都不是和劇情直接相關的對話，而是各種引經(jīng)據(jù)典的哲理名言，繁雜程度甚至遠超漫畫注釋。
押井守這一次的主題圍繞神明、人偶、動物和人類這4種存在展開?！盁o欲無求”被很多人視為修行的目標，神明已經(jīng)得道升仙，人偶本就是死物，他們都做到了“無欲無求”的境界，但這種境界注定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觸及。
若將人類和動物做比較，人類擁有高于動物的智力。然而，品嘗過智慧的果實后，人類的結(jié)局往往是庸人自擾，而非超凡入圣。相比之下，動物智力有限，卻充滿了野性的灑脫美感，與拘謹?shù)娜祟愋纬闪缩r明的對比。
4種存在不是涇渭分明，偶爾會發(fā)生交集。人類利用仿生學，不斷模仿動物制造各類機械，滿足自己上天入海的愿望。人偶僅是死物，但在人類的主觀錯覺中，這些死物仿佛也具備生命。假如這一切并非主觀錯覺，而是客觀事實，人偶真的擁有了生命，人類又該如何應對？這便是本片的主旨。
這種晦澀的話題和大部分觀眾的愛好相去甚遠，押井守本人在《無罪》公映前夕也承認自己有些任性，本片的成敗難以預料。最終，就票房而言，《無罪》沒有獲得成功，18億日元的成本僅換來10億日元的票房，制作方Production I.G因此陷入虧損，被迫在2005年上市籌資彌補資金缺口。
不過，算上零售市場，《無罪》的商業(yè)成績還算不錯，DVD銷量繼承了前作的長賣周期，到2008年藍光版發(fā)售時，《無罪》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盈利。
回憶當年，押井守承認《無罪》的劇情存在問題，但畫面和音樂的演出效果達到了他職業(yè)生涯的巔峰，這輩子都不可能超越了。電影不是導演一個人的功勞，當時的Production I.G處于黃金時代，擁有無數(shù)一流的動畫人才，現(xiàn)在的公司已經(jīng)湊不齊如此豪華的原班人馬了。
押井守并不后悔自己為《無罪》付出的心血，然而他的身體在長達3年的制作過程中累垮了?！稛o罪》上映后，押井守病了3個月，后來又花了3年時間調(diào)理身體。雖然他最終重返動畫制作行業(yè)，卻再也回不到巔峰狀態(tài)。
無論是從押井守個人，還是Production I.G這家公司的角度去考慮，《無罪》都是一部空前絕后的巔峰之作。不過，讓觀眾感到欣慰的是，雖然押井守垂垂老矣，但他的繼承人神山健治如今依然為《攻殼機動隊》奮斗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