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 人間有味是清歡

人間有味是清歡
標題的“拙”,自然不是指笨拙,而是取“質(zhì)樸無華”之意。靈感來自汪曾祺的《人間有味是清歡》和劉亮程的《一片葉子下生活》。如果你覺得喘不過氣來,或者感到無聊悶悶不樂,我希望能向你呈現(xiàn)一種生活中的美好與意趣,它們就藏在最簡單的那些平凡之中。
《人間有味是清歡》基本是敘事為主,單獨摘抄任何片段都會看起來沒頭沒尾,所以推薦直接閱讀,體味一下汪曾祺筆下的人間百態(tài)與人間百味。
至于《一片葉子下生活》,我最早接觸到劉亮程的文章是小時候看到我姐姐的高中課本,上面有他的《寒風吹徹》。看了之后,我感到十分驚奇:明明是鄉(xiāng)土的東西,卻樸實和優(yōu)美并存,真好看。長大以后我看過不少“鄉(xiāng)土文學”,卻還是覺得,劉亮程筆下文字如此純粹,毫無雕琢之感,簡樸卻又充滿意趣和畫面感,這是我所感沛的,也推薦給有興趣的人看看。
《一片葉子下生活》
……
對這些小蟲來說,我的身體是一片多么遼闊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這個角落,大地卻不會因瘙癢和難受把我捉起來扔掉。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寬容。在大地的懷抱中我比蟲子大不了多少。
我們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蟲子,給它們一一起名,分科分類。而蟲子知道我們嗎?這些小蟲知道世上有劉亮程這條大蟲嗎?有些蟲朝生暮死,有些僅有幾個月或幾天的短暫生命,幾乎來不及干什么便匆匆離去。沒時間蓋房子,創(chuàng)造文化和藝術(shù)。沒時間為自己和別人去著想。生命簡潔到只剩下快樂。我們這些聰明的大生命卻在漫長歲月中尋找痛苦和煩惱。一個聽煩世道喧囂的人,躺在田野上聽聽蟲鳴該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樂會永無休止。而有誰知道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個音符是多么倉促和短暫。
一年一年地聽著蟲鳴,使我感到了小蟲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幾十個春秋。面朝黃土,沒有叫聲。
……
有幾個下午我注意到西邊的荒野中有一個黑影在不斷地變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它孤孤地蹲在那里,讓我?guī)讉€晚上沒睡好覺。若有個東西在你身旁越變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許一點不會在意。有個東西在你身邊突然大起來,變得巨大無比,你便會感到驚慌和恐懼。
我有點擔心,扛著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穿過麥地走了一陣,才看清楚,是一棵樹。一棵枯死的老胡楊樹突然長出許多枝條和葉子。我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許多葉子是昨晚上才長出來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枝枝葉葉還在長,而且會長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這棵老樹在熬過了一個干旱夏天后,它的某一條根,突然扎到了土地深處的一個旺水層。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能讓一棵樹長得粗壯興旺的地方,也一定會讓一個人活得像模像樣。往回走時,我暗暗記住了這個地方。那時,我剛剛開始模糊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樣去隨意生長。我的胳膊太細,腿也不粗,膽子也不大,需要長的東西很多。多少年來我似乎忘記了生長。
每個人最后都是獨自面對剩下的寂寞和恐懼,無論在人群中還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一粒蟲、一棵草,在它浩蕩的群落中孤單地面對自己的那份歡樂和痛苦。其他的蟲、草不知道。
一棵樹枯死了,提前進入了比生更漫長的無花無葉的枯木期。其他的樹還活著,枝繁葉茂。陽光照在綠葉上,也照在一棵枯樹上。我們看不見一棵枯樹在陽光中生長著什么,它埋在地深處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們不知道。
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我們在墳?zāi)古赃呁禄??;钪钪?,就會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誰留下的。那件事誰做過了。這句話誰說過。那個女人誰愛過。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幾十年,什么事都經(jīng)過了,再待下去,也不會有啥新鮮事。如果我還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蟲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
每年都有幾場大風經(jīng)過村莊。風把人刮歪,又把歪長的樹刮直。風從不同方向來,人和草木,往哪邊斜不由自主。能做到的只是在每一場風后,把自己扶直。
我太年輕,根扎得不深,軀干也不結(jié)實,擔心自己會被一場大風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樹葉,隨風千里,飄落到一個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歡,愿不愿意,風把你一扔就不見了。你沒地方去找風的麻煩,刮風的時候滿世界都是風,風一停就只剩下空氣。天空若無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有你的命運被改變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個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場相反的風把自己刮回去??赡芤坏榷嗄辏贈]有一場能刮起你的大風。你在等待飛翔的時間里不情愿地長大,變得沉重無比。
風是空氣在跑。一場風一過,一個地方原有的空氣便跑光了,有些氣味再聞不到,有些東西再看不到——昨天彌漫村巷的誰家炒菜的肉香。下午晾在樹上忘收的一塊布。早上放在窗臺上寫著幾句話的一張紙。風把一個村莊醞釀許久的、被一村人吸進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窩子空氣,整個地搬運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個地方。
各種各樣的風經(jīng)過了村莊。屋頂上的土吹光幾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記不清楚。無論南墻北墻東墻西墻都被風吹舊,也都似乎為一戶戶的村人擋住了南來北往的風。有些人不見了,更多的人留下來。什么留住了他們。
什么留住了我。
什么留住了風中的麥垛。
如果所有糧食在風中跑光,所有的村人,會不會在風停之后遠走他鄉(xiāng),留一座空蕩蕩的村莊。
也許我們周圍的許多東西,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關(guān)鍵時刻挽留住我們。一株草,一棵樹,一片云,一只小蟲……它替匆忙的我們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駐足,在風中淺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
……
我一回頭,身后的草全開花了。一大片,像誰說了一個笑話,把一灘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土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個人頭腦中的奇怪想法——讓草覺得好笑,在微風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拷疑磉叺膬啥?,一朵面朝我,張開薄薄的粉紅花瓣,似有吟吟笑聲入耳。另一朵則扭頭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顏。我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先是微笑,繼而哈哈大笑。
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個人笑出聲來。
這些簡單地長幾片葉、伸幾條枝、開幾瓣小花的草木,從沒長高長大、沒有茂盛過的草木,每年每年,從我少有笑容的臉和無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氣。
我活得太嚴肅,呆板的臉似乎對生存已經(jīng)麻木,忘了對一朵花微笑,為一片新葉歡欣和激動。這不容易開一次的花朵,難得長出的一片葉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對一個卑小生命的歡迎和鼓勵。就像青青芳草讓我看到一生中那些還未到來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覺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真正進入一片荒野其實不容易,荒野曠敞著,這個巨大的門讓你在努力進入時不經(jīng)意已經(jīng)走出來,成為外面人。它的細部永遠對你緊閉著。
走進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蟲的路可能更遠。弄懂一棵草,并不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幾下,嘗嘗味道。挖一個坑,把自己栽進去,澆點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覺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腳麻和腰疼,并不能斷定草木長在土里也是這般情景。人沒有草木那樣深的根,無法知道土深處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無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漸漸出來了。
我從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為弄懂了它們,其實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們。
……
我背負著曾經(jīng)與我一同生活過的眾多生命的珍貴印跡,感到自己活得深遠而厚實,卻一點不覺得累。
在一個村莊活久了,就會感到時間在你身上慢了下來,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飛快地流逝著。這說明,你已經(jīng)跟一個地方的時光混熟了。水土、陽光和空氣都熟悉了你,知道你是個老實安分的人,多活幾十年也沒多大害處。不像有些人、有些東西,滿世界亂跑,讓光陰滿世界追他們??赡苡袝r他們也偶爾躲過時間,活得年輕而滋潤。光陰一旦追上他們就會狠狠報復(fù)一頓,一下從他們身上減去幾十歲。事實證明,許多離開村莊去跑世界的人,最終都沒有跑回來,死在外面了。他們沒有趕回來的時間。
平常我也會自問:我是不是在一個地方生活得太久了。土地是不是已經(jīng)煩我了。道路是否早就厭倦了我的腳印,雖然它還不至于拒絕我走路。事實上我有很多年不在路上走了,我去一個地方,照直就去了,水里草里。一個人走過一些年月后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道路不過是一種擺設(shè),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們玩耍的游戲。它從來都偏離真正的目的。不信去問問那些永遠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們走到自己的歸宿了嗎,沒有。否則他們不會沒完沒了地在路上轉(zhuǎn)悠。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個新地方認成家。認定一個地方時或許人已經(jīng)老了,或許到老也無法把一個新地方真正認成家。一個人心中的家,并不僅僅是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長年累月在這間房子里度過的生活。盡管這房子低矮陳舊,清貧如洗,但堆滿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黃金般珍貴的生活情節(jié),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擁共享,別人是無法看到的。走進這間房子,你就會馬上意識到:到家了。即使離鄉(xiāng)多年,再次轉(zhuǎn)世回來,你也不會忘記回這個家的路。
……
有一種糧食在人生的遠路上,默默黃熟,搖落在地。我們很少能被它滋養(yǎng)。我們徒勞的腳,往往朝著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說出這些并不是我已經(jīng)超越俗世的糧食。正相反,多少年來我一直,被俗世的糧食虧欠著,沒有氣力走向更遠處。
……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片葉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ǚ圩舨?,露水茶飲,左鄰一只叫花姑娘的甲殼蟲,右鄰兩只忙忙碌碌的褐黃螞蟻。這樣的秋天,各種糧食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粥一樣稠濃的西北風,喝一口便飽了肚子。
如果我們要求不高,一小洼水邊,一塊土下,一個淺淺的牛蹄窩里,都能安排好一生的日子。針尖小的一絲陽光暖熱身子,頭發(fā)細的一絲清風,讓我們涼爽半個下午。
如果不嫌輕,我們還可以像兩股風一樣過日子。春天的早晨你從東邊那條山谷吹過來,我從南邊那片田野刮過去。我們遇到一起合成一股風。是兩股緊緊抱在一起的風。
我們吹開花朵不吹起一粒塵土。
吹開塵土,看見埋沒多年的事物,跟新的一樣。
當更大更猛的風刮過田野,我們在嘩嘩的葉子聲里藏起了自己,不跟它們刮往遠處。
圍繞村子,一根楊樹枝上的紅布條夠你吹動一個下午,一把舊鐮刀上的斑駁塵銹夠我們拂拭一輩子。生活在哪兒停住,哪兒就有銹跡和累累塵土。我們吹不動更重的東西:石磨盤下的天空草地,壓在深厚墻基下的金子銀子。還有更沉重的這片村莊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許,吹響一片葉子,搖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晴朗天空——這些才是我們最想做的。
……
我在城市找不到存在感,每天不知道太陽從何方升起,又落向哪里,四季跟我的生活沒有關(guān)系。我只看到樹葉黃了又青了,春天來了,又去了。我在一歲歲地長年紀,一根根地長皺紋,我感受不到大的時間。
但是,在我書寫的那個小村莊里,人是有存在于天地間的尊嚴和自豪感的。太陽每天從你家的柴垛后面升起,然后落在你家的西墻后面。日月星辰,斗轉(zhuǎn)星移,都發(fā)生在你家的房頂上面,這才是一個人的生活。
……
現(xiàn)在,除了書本,我們已越來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萬物學習了。
接近自然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人類的書籍已經(jīng)泛濫到比自然界的樹葉還要多了。真實的生存大地被知識層層掩蓋,一代人從另一代人的書本文化上認識和感知生存?;钌恼鎸嵣钛蜎]了,思想變成一場又一場形成于高空而沒落到地上的大風,只掀動云層,卻吹不走大地上一粒塵埃。
能夠翻透書本最終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更多的人生活在一本或一大摞書本之上,就像養(yǎng)在瓷瓶中的花木,永遠都不知道根在廣闊深厚的土地中自由伸展的那種舒坦勁。
我并不是說作家可以不去看書,這個時代除了書你還能去看什么呢(電視、電腦也是另一種書),書已經(jīng)過剩得使讀書早不是什么問題了,但卻使書本身成了我們面對的一個大問題。
至于造就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基本條件,我想這跟長成一棵樹差不多,有深厚的土壤,有水、陽光,有足夠長的時間,而且不被人砍伐,就可以了。
可是,我們看到許多作家?guī)缀跛袟l件都具備了,有豐富的閱歷,深厚的學養(yǎng),知識、勤奮、文字表達都到家了,卻最終沒寫出半部像樣的東西。
可能所有這些條件并不能使人更深切地接近生存,反而阻礙了他。
……
我對事物的注視總是處在一種歡喜狀態(tài)。這種歡喜就像初見。一棵草,我認識它、知道它的名字,從小它就在我的家園旁邊生長,但是這個秋天我再次遇到它的時候,我仍然歡喜地看著它,仿佛初次見面,其實已認識多年,草和人都到了秋天,籽粒滿滿的,枝干壯壯的,草看我亦如是,能不歡喜嗎?
我曾說過一句大話:即使我離開人間一百年再回來,我依然能懂得大地上的事情。我能看懂春種秋收,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人的痛苦和快樂,看懂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聽得懂風聲、鳥叫。知道風從哪刮起,在哪停住。我知道村子里一年刮幾場西風,東風下雨還是西風下雨。老人都知道,但很多作家不知道。
好多人一打開電視就看國際新聞,不看國內(nèi)新聞,不看他身邊的新聞??茨切┻h在天邊和自己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事,家鄉(xiāng)那么多事他不了解。懂得家鄉(xiāng)是最重要的。好多作家恰好忽略了這一點,他們把家鄉(xiāng)架空了,去體驗別處的生活,別處的情感,按照別處的思維遙遠地想象人們的生活。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人村莊。
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在心中構(gòu)筑自己的村莊,用我們一生中最早看見的天空、星辰,最先領(lǐng)受的陽光、雨露和風,最初認識的那些人、花朵和事物。當這個村莊完成時,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便形成了。這個村莊不存在偏僻與遠近。對我而言,它是精神與心靈的。我們的肉體可以跟隨時間身不由己地進入現(xiàn)代,而精神和心靈卻有它自己的棲居年代。我們無法遷移它。在我們漫長一生不經(jīng)意的某一時期,心靈停留住不走了,定居了,往前走的只是軀體。
那個讓人心靈定居的地方成了自己的一個村莊。
心靈總是落后與古老的。
我們相信、珍愛心靈,正是由于它落后而古老。
現(xiàn)代生活只是一段軀體生活,它成為“過去”時,心靈才可能緩緩到達這里。
當我出生時,世界把一個村莊擺在我面前,這跟另一個人出生時,眼前是一座城市,一片山林,抑或是另一個國度一樣,沒什么區(qū)別。重要的是一個人的生命和他對生存世界的體驗由此開始了。生活本身的偏僻遠近,單調(diào)豐富,落后繁榮,并不能直接決定一個人內(nèi)心的富饒與貧瘠、深刻與淺薄、博大與小氣。
我相信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個世界,就像在一滴水中看見大海。
展現(xiàn)博大與深遠的可能是一顆樸素細微的心靈。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瑣屑事物,或許藏著生存的全部意義。
……
事物本身不平常,那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其實是我們誤解了他們。
人一直在誤解平常之物,用平常來描述他們。
你見識太多了,過眼的事和物太多,沒有時間停下來,去關(guān)注某一事某一物,一切對你來說,都是過客。不像我,我曾經(jīng)生活在這么一個地方,地久天長地去看一些事情,想一件事情,慢慢把看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的豐富性找到了,也就看到了它的不平常、不簡單。
其實,任何事物,包括一個土塊,一個石頭,你只要安靜下來,有跟它溝通的愿望的時候,它就能溝通。
當我告訴你我能看懂一棵樹的時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邊的一棵樹,跟它對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為什么長成這樣,我能知道樹的某一根枝條為什么在這里發(fā)生了彎曲,它的樹干為什么朝這邊斜了。我完全知道一棵樹在什么樣的生活中活成了這樣。而且,我也能看到樹在看我。這是一種交流。有時候看到樹的某個地方突然彎了一下,你會感動,就像看到一個人受了挫折一樣。這種感動就是一種交流。
我小時候膽小,就覺得那個村莊也膽小。那一村莊人住在沙漠邊,獨自承受天高地遠,獨自埋入黑夜又自己醒來。那種孤獨和恐懼感,那種與草木、牲畜、塵土、白天黑夜、生老病死經(jīng)年的廝守,使我相信并感知到了身邊萬物的靈和情緒。我從自己孤獨的目光中,看見它們看我的目光。
就像我和屋前的一棵榆樹一起長到三十歲,它長高長粗,我長大。這么長久的相伴,你真會把那棵樹當木頭嗎?我不會。我能看懂一棵樹的生長和命運。我能看見一群螞蟻忙忙碌碌的窮苦日子。這不是文學的擬人和比喻。在我寫村莊的所有文字中,有一棵樹的感受,有一棵草的疼痛死亡,有一只老狗晚年戀世的目光,它們,使我對這個世界有了更為復(fù)雜難言的情感和認識。
……
人是要把一個肉心,修煉成有靈性的心,叫做心靈。心若無靈,只是肉心。人若想感受到天地萬物之靈,首先自己得有靈,自己的心是靈的,一顆不靈的心是沒法感受到其他事物的美與靈的。
人小時候,心都是靈的。很小的時候,你看見什么都大驚小怪,你對一朵花、對草充滿好奇,可以跟一棵草玩耍一整天,你可以盯著一個小蟲蟲盯半天,為什么?因為有童心在。童心就是比我們這些成年人的心更豐富靈動的心,叫做童心。
我們不能認為童心是一顆簡單之心。完全不是。小孩通過他那顆稚嫩之心,通過他那雙童年之眼,看到了比我們成年人更多的東西,所以他能盯著一只小蟲看半天,是因為他看到了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平常人認為一只小蟲一眼就能看透,可小孩能盯著看半天,他這樣看看,那樣看看,他看到了什么,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早年都是這樣看過來的,都是這樣充滿好奇地用這雙童年之眼看這個世界中的許多東西。后來,我們忘記了。所以,所謂的修煉,或者是領(lǐng)受,就是把早年的那種眼光找回來,把那顆童心找回來,重新去看這個世界。不是通過修煉,誰能給你一顆慧心。這顆慧心,人早已有之,只不過后來失去了。
我們一般的教育,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價值教育太多了,把這些強加給孩子,從小就告訴孩子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是高尚的,什么是卑賤的,什么是有價值的,什么是沒有價值的,什么是偉大,什么是渺小,告訴孩子的都是這些內(nèi)容。結(jié)果把童心丟失了。
其實,兒童眼中的世界全是美的、好的。很多人看似在用兒童眼光來看世界,裝出一顆無辜的童心,兒童真是那樣嗎?兒童的視角肯定要比大人的更豐富?,F(xiàn)在很多兒童文學把世界簡單化、好奇化、幼稚化,我要是孩子,肯定都不會高興。孩子們看了也不會高興,他們會笑話大人的智慧。
孩童看到的必定是比我們看到更豐富的世界、更飽滿的世界,而不是更簡單的世界。我們現(xiàn)在是大人假裝孩子的眼光去寫童話,然后再強加給孩子,孩子也不好說什么。
孩子比我們更豐富,因為他們沒有好壞判斷,沒有我們所說的價值判斷,所以他能夠看到一個完整的世界,他不會把你認為不想看到的東西撇到一邊去,他能欣賞你所謂的美,也能欣賞你所謂的丑。
上天造這個世界的本意便是沒有尊卑,沒有大小高低,沒有好壞分別的。我們不能簡單地把世間的東西分成好與壞,然后區(qū)別對待。
以上,摘抄部分結(jié)束。
我做不到像其他許多maker那樣,做一些夸張的sub幫你成為頂流成王成帝成神,或者做一些“疊加”“萬能包”幫助你成為“最好的版本”,我做不了捏人的心理建設(shè),那是神的領(lǐng)域與生命本身展現(xiàn)的奇跡,我沒法過心里這一關(guān),所以做不到為你堆砌華美的外貌或超能力或高級氣場,也無法幫你獲得什么權(quán)柄,我沒法幫助你偉大。
我一直在和sub制作的主流背道而馳,像不斷逆著洋流往回游的魚,恨不得追溯到降生之前,追溯到萬古之初。
這樣的我,做不出什么偉大作品的我,能做什么呢?我想了又想,我能做的或許只有幫助你渺小。
渺小到成為微末,渺小到如同一粒塵埃。
只有足夠“渺小”的心態(tài),才能從最深處的視角去了解與看清所有的細節(jié)與全貌。
也只有足夠渺小,才不會下意識地將自己的主觀感受凌駕到其他個體意愿之上,忽略其他個體的感受;也不會總是去注意到萬物的缺陷,而是聚焦于它們的優(yōu)點,思考自己能學習些什么來壯大自身。
“渺小”并不等于自卑,而是一種坦然,坦然承認萬事萬物都有其過人之處,承認自己享受它們的時候不該那么頤氣指使和理所應(yīng)當。
擁有神性不代表是神本身,當我們搞靈性時,或許要時不時警醒自己,是否在無意間,擺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是否“人仗神勢”,把很多事想當然了?我們在這世間橫沖直撞地生活時,是否尊重了萬事萬物,是否詢問過它們的首肯?
在我們試圖用潛意識音頻“改造”自己時,是否尊重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是否詢問過它們能否承受的住自己的亂來?
腿,你能憑空長10cm嗎?鼻子,我要進行改變,你懂事點,等我聽一段時間就自己把山根變高。眼睛,再放大一些,我聽的可是眼綜合,你不能不給我顯出成效來。潛意識,你這么強大,再多容納一些肯定語。靈魂,我在變成我想要的樣子,你感受不到我激動的情緒嗎,為什么你變得沉默不語,不再回應(yīng)我的問詢?
我想變美變瘦變錦鯉變高智商變吸金體質(zhì),你們應(yīng)該要幫我才對,你們明明都是我的一部分啊,怎么能這樣不配合呢?
這個視頻的能量,近似于塔羅系列里的“魔術(shù)師”,但是是升級版。在“魔術(shù)師”里,我向你們施放了一個魔法,試圖喚起你們童年時的回憶,喚醒那些對世界的初次感受。
而在“拙”中,這不限于童年,而是試圖深入所有那些讓你有“真正活著”感受的時刻,試圖喚醒那些“第一次”和所有觸及靈魂的感受,讓你能同時主觀和客觀地看待那些瞬間——“你”才是你這一個體的主導(dǎo)者,怎能甘心于以過客的視角匆匆度過你的生活?
生存很簡單,生活很難。若你回看遙遠過去的那一端,與那個好奇望向你、猜測你會是什么模樣的孩子對視,你覺得他/她所看見的,是更像人多一些,還是更像行尸走肉一些,抑或更像充滿欲望的妖魔一些?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給未來的自己寫的信嗎?你還記得存放在時空膠囊里的留語嗎?你還記得抬起小小胸膛,大聲說著以后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的自己嗎?
你還記得那些觀察過的葉脈嗎?它們是否曾出現(xiàn)于你對落葉的思考中?你還存著那些花朵的標本嗎?它們芳香過多少書頁?你是否仍能憶起事故的細節(jié),當你撫過身上的傷疤?當你一勺一勺咬著柔軟的冰淇淋時,可曾聽見第一次嚼冰塊時嘎吱嘎吱的聲響?現(xiàn)在能背誦出的詩詞,還記得它們的意思嗎?還記得第一次體會到它們意境時的感受嗎?捉過的蝴蝶,捧過的落雪,它們都去哪里了?曾出現(xiàn)在你夢里嗎?
你愿意重新以赤子之心不帶偏見地看待這個世界嗎,在這經(jīng)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