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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三章 搭救者與獲救者

2022-03-21 23:36 作者:夢痕の淚落  | 我要投稿

  

  1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15:27

  將老太太送到家后,塞巴斯前往原本預(yù)定的目的地。

  他來到一處墻壁連綿不斷的地點。

  墻壁內(nèi)側(cè)有三座五樓高的塔露出頭來。由于周遭沒有比那些塔更高的建筑物,因此看起來格外高聳。

  幾棟二樓高的細(xì)長建物環(huán)繞著這些塔。

  這里是王國的魔法師工會本部。由于此處也在開發(fā)新魔法與培訓(xùn)魔力系魔法吟唱者,因此需要廣闊的用地。他們幾乎沒有接受國家的援助,卻能擁有這么大的土地,想必是因為他們一手包辦了魔法道具的制作工作吧。

  走了不久,就看到一扇堅固的大門。格子狀的門扉大大敞開,坐落于門扉左右,二樓建筑的值勤站當(dāng)中,可以看見好幾名佩帶武裝的衛(wèi)兵。

  塞巴斯并未被衛(wèi)兵阻攔——只被他們瞥了一眼——便穿過門扉。

  前方有個坡度低緩的寬幅階梯,以及一扇通往莊嚴(yán)古老的自墻建物的門。當(dāng)然,這扇門也是敞開的,以歡迎來訪者。

  走進(jìn)門里,有座小小的門廳,前方就是大廳。挑高的天花板上,吊掛著好幾盞點亮魔法燈光的水晶吊燈。

  右手邊是放了好幾件沙發(fā)等家具的大廳會客廳。可以看到幾名魔法吟唱者正在交談。左手邊擺了個告示板。一些身穿長袍如同魔力系魔法吟唱者的人,以及看似冒險者的人認(rèn)真地看著上面張貼的羊皮紙。

  大廳深處安置了一個柜臺,幾名年輕男女坐在后頭。每個人都統(tǒng)一穿著長袍,胸前有進(jìn)入建筑物時掛在上頭的徽章刺繡。

  柜臺左右兩邊站著個像是素描用木偶,沒有眼鼻的真人大小瘦長人偶——木頭哥雷姆(WoodGolem)。好像是一用來當(dāng)作警備兵。外面也就算了,在內(nèi)部不設(shè)置人類警衛(wèi),大概是出于魔法師工會的虛榮心吧。

  塞巴斯發(fā)出「叩叩」的整齊跫音,走向柜臺。

  柜臺里的青年看到是塞巴斯,僅以眼神打個招呼。塞巴斯稍微低頭回禮。由于塞巴斯經(jīng)常來光顧,因此兩人都混熟了。

  「歡迎來到魔法師工會,塞巴斯先生。請問有什么需要?」

  「是。我想買魔法卷軸??梢阅闷匠D莻€清單給我看看嗎?」

  「好的?!?/p>

  青年迅速將一大本書放在柜臺上。大概在看到塞巴斯的身影時,就偷偷準(zhǔn)備好了吧。

  書本內(nèi)頁是輕薄雪白的高級紙張,封面裱以皮革,相當(dāng)精美。而且文字還縫上金線,恐怕光是這一本書就價值不菲了。

  塞巴斯將書拉到手邊,翻頁。

  遺憾的是,塞巴斯看不懂上頭的文字。不,應(yīng)該說YGGDRASIL的存在無法解讀這種文字吧。即使語言能以這個世界的奇怪法則聽懂,文字卻不然。

  不過,塞巴斯的主人給了他一個能解決這種問題的魔法道具。

  塞巴斯從懷里取出眼鏡盒,打開。

  里面放了一副眼鏡。細(xì)框部分使用的是有如白銀的金屬。而且仔細(xì)一瞧,可以看見上面刻有細(xì)小的文字——或者類似紋路的圖案。鏡片是以蒼冰水晶磨薄制成。

  戴上眼鏡,就能借助魔法之力讀懂文字。

  塞巴斯快速但細(xì)心地翻頁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的視線離開書本,向坐在柜臺后頭,青年身旁的一名女性,溫柔地出聲問道:

  「有什么事嗎?」

  「啊,沒有……」

  女性紅著臉,低下頭。

  「只是覺得您的……姿勢很美觀?!?/p>

  「謝謝您的贊美?!?/p>

  塞巴斯微微一笑,女性的臉更紅了。

  白發(fā)紳士塞巴斯,是個光是看著就會為他癡迷的存在。不只是五官端正,散發(fā)的氣質(zhì)更是引人注目,走在街上,九成女性無分年齡,都會回頭多看他一眼。坐在柜臺里的服務(wù)小姐,看塞巴斯看到渾然忘我也是無可厚非,而且也是常態(tài)。

  塞巴斯覺得可以理解,之后視線再度落在書本上,在其中一頁再次停下了手,向青年問道:

  「可以請您詳細(xì)介紹一下,這個魔法——『漂浮板』(FloatingBoard)嗎?」

  「好的。」青年流暢地開始介紹。「『漂浮板』是第一位階魔法,能夠制造出半透明的浮板。浮板的大小與最大裝載重量會受到施術(shù)者的魔力影響,不過如果是以卷軸發(fā)動,最大極限為一平方公尺,裝載重量為五十公斤。制造出的浮板會跟在施術(shù)者的背后移動,最遠(yuǎn)可以離開五公尺。由于這塊浮板只會跟在施術(shù)者背后,因此無法執(zhí)行移動到前方等操作,如果施術(shù)者原地一百八十度轉(zhuǎn)身,浮板會慢慢地移動到施術(shù)者后方?;旧线@是用來搬運物品的魔法,在土木工程現(xiàn)場有時可以看到?!?/p>

  「原來如此。」塞巴斯點了個頭?!改敲次揖唾I這個魔法的卷軸吧?!?/p>

  「好的。」

  對于塞巴斯選了不怎么好賣的魔法,青年沒有絲毫一點驚訝。因為塞巴斯購買的魔法卷軸幾乎都是這種非常冷門的魔法。再說能夠清掉剩余的庫存,對魔法師工會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個卷軸就可以了嗎?」

  「是,麻煩你?!?/p>

  青年向坐在旁邊的男子輕輕比個動作。

  一直聽著兩人對話的男子即刻站起來,打開柜臺后面墻上通往室內(nèi)的門,走進(jìn)里面。卷軸也是昂貴的商品。就算有警備兵在,也不好大刺刺地堆積在柜臺里。

  過了約莫五分鐘,剛才離開的男子回來了。他的手上握著一卷羊皮紙。

  「這是您的卷軸?!?/p>

  塞巴斯看向放在柜臺上的羊皮紙。卷起的羊皮紙制作精美,光看外觀就跟隨處能買到的紙張不一樣。上面以黑色墨水寫出魔法名稱,塞巴斯確認(rèn)那名稱與自己要買的魔法名稱相同,這才拿下眼鏡。

  「的確沒錯。我買了?!?/p>

  「謝謝惠顧?!骨嗄瓯虮蛴卸Y地低頭?!高@個卷軸是第一位階魔法,收您一枚金幣與十枚銀幣?!?/p>

  相同位階且只以魔法方式制作的藥水價值兩枚金幣,因此這個算是比較便宜。這是因為一般來說,卷軸只有能夠使用同系統(tǒng)的魔法之人才能使用。也就是說任何人都能使用的藥水比較貴,實屬自明之理。

  當(dāng)然說是比較便宜,不過一枚金幣與十枚銀幣對一般人來說仍然相當(dāng)昂貴。相當(dāng)于一個半月的薪水。然而對塞巴斯——不,塞巴斯所侍奉的人物來說,并不是什么大錢。

  塞巴斯從懷里取出皮袋。拉開袋口,從里面取出十一枚錢幣,交給青年。

  「金額無誤?!?/p>

  青年不會在塞巴斯面前確認(rèn)錢幣的真?zhèn)巍R驗橐恢币詠淼慕灰?,已?jīng)為塞巴斯贏得了這點程度的信用。

  ●

  「那位老先生好帥喔?!?/p>

  「就是??!」

  塞巴斯離開魔法師工會后,服務(wù)臺的人員,特別是女性們議論紛紛。

  在那里的不是睿智的女子,而是遇見白馬王子的少女。坐在柜臺里的一名男性略為皺起眉頭,露出吃味的表情,但他也實際感受過塞巴斯的非凡氣質(zhì),因此沒說什么。

  「那種人一定有侍奉過顯赫貴族的經(jīng)驗。就算他本身是小有地位的貴族家三男也沒什么好奇怪?!?/p>

  出身貴族家庭卻無法繼承家業(yè)的人成為管家或女仆,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身分地位越高的貴族家庭,就有越多人特別想雇用這種出身的人。塞巴斯這名人物的儀表姿態(tài)無懈可擊,宛如貴族風(fēng)范,說他是貴族出身反而能讓人接受。

  「因為他的舉止進(jìn)退都相當(dāng)優(yōu)雅嘛?!?/p>

  坐在柜臺里的所有人都不住點頭。

  「要是他邀我去喝茶,我絕對會乖乖跟去?!?/p>

  「嗯,一定去一定去!我也絕對會去!」

  女生們尖叫連連,興奮地歡呼。一下子說他應(yīng)該知道哪里有雅致的好店,一下子又說他一定很會當(dāng)護(hù)花使者,男人們斜眼看著這一群女人,自己也聊得起勁。

  「那人看起來好像知識很淵博,會不會也是魔法吟唱者?」

  「不知道耶。搞不好喔?!?/p>

  塞巴斯選購的魔法,都是最近新開發(fā)的種類。由此可以推測他對魔法也有相當(dāng)廣博的知識。如果是受到命令而來購買的,那不需要翻書,直接向柜臺說出名稱即可。塞巴斯沒有這樣做,而是翻書選購,可見是他自己在挑選要買什么魔法。

  一個普通的老人絕不可能辦到,換句話說,可以推測他應(yīng)該受過魔法專門教育——是個魔法吟唱者。

  「還有那副眼鏡……看起來相當(dāng)昂貴呢?!?/p>

  「會是魔法道具嗎?」

  「不,應(yīng)該只是高級眼鏡吧?矮人制作之類的?!?/p>

  「嗯,能擁有那么漂亮的眼鏡,真厲害。」

  「我好想再見到一次以前一起來的美女喔?!?/p>

  一名男性彷佛忽然想起般輕聲說道,一旁卻傳來反對的聲浪。

  「咦,那個女的一副就是空有外表的樣子耶?!?/p>

  「嗯,那時候的塞巴斯先生好可憐喔。好像被她頤指氣使?!?/p>

  「雖然長得很漂亮,可是個性一定很糟。還用那種鄙夷的眼光看我們。塞巴斯先生竟然得侍奉那種人,真可憐?!?/p>

  聽到女性們對同性的批判,男性們都不敢作聲。塞巴斯的主人是位絕世美女,一瞬間就奪去了他們的心。身旁這些女性也是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作為魔法師工會門面的美女,但與那名女子簡直判若云泥。男性們很想叫她們不要嫉妒人家,但要是講出這種話來,之后會有什么下場不言自明。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蠢到那種地步。所以——

  「好啦,就聊到這里吧。」

  看到冒險者往柜臺走來,青年出言中止閑聊,所有人便繃起表情,收心工作。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16:06

  走出魔法師工會的塞巴斯,稍微抬頭望向天空。

  由于中途送老太太回家,超出了預(yù)定的時間,天空已徐徐染成暗紅色??纯磸膽阎腥〕龅谋?,是該返回住處的時間了。然而,預(yù)定今天要處理的事情還沒做完。這些事情擺到明天再做也沒關(guān)系,那么是不是該擺到明天呢?還是應(yīng)該按照預(yù)定,就算時間超過也要在今天內(nèi)做完?

  他只猶豫了一瞬間。

  老太太那件事是自己擅作主張。那么就應(yīng)該完成職責(zé)。

  「——暗影惡魔?!?/p>

  塞巴斯的影子傳來爬行蠢動的氣息。

  「請轉(zhuǎn)達(dá)索琉香,說我會晚點回去。以上?!?/p>

  雖然沒有回答,但那氣息開始移動,從影子到另一個影子,漸漸遠(yuǎn)去。

  「好?!谷退灌哉Z,挪動腳步。

  沒有特別的目的地。塞巴斯接下來要做的,是完全掌握王都內(nèi)的地理環(huán)境。主人并沒有特別命令他這樣做,是他自動自發(fā)的行動,當(dāng)成是收集情報的一環(huán)。

  「那么,今天就往那邊走走吧。」

  塞巴斯喃喃自語,撫平了胡須后,轉(zhuǎn)了轉(zhuǎn)單手拿著的卷軸。那副模樣也像是個心情愉快的孩子。

  他不斷前進(jìn),漸漸遠(yuǎn)離治安良好的王都中央地區(qū)。

  延著通道彎過幾個轉(zhuǎn)角后,巷弄開始醞釀出臟污感,飄散著些許惡臭。是廚余或排泄物的臭味。塞巴斯在這種彷佛會污染衣服的空氣中默默行走。

  他不經(jīng)意地停下腳步,環(huán)顧周圍。他似乎走進(jìn)了極為隱密的后巷,巷道狹窄到只能勉強供人擦身而過。

  夕陽西下的細(xì)窄巷弄,左右林立著杏無人煙的高大建物阻擋光照,讓人寸步難行。不過,對塞巴斯來說沒有任何問題。他恍如融入暗夜般,無聲無息地前行,不發(fā)出一點腳步聲。

  彎過好幾個轉(zhuǎn)角,塞巴斯繼續(xù)往人跡更少的方向走去,毫無迷惘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

  他漫無目的地隨興晃蕩,一路走到這里來,發(fā)現(xiàn)自己離作為據(jù)點的住處已經(jīng)相當(dāng)遙遠(yuǎn)。塞巴斯以直覺大致掌握得到自己現(xiàn)在身處何方,在腦內(nèi)將現(xiàn)在地點與據(jù)點這兩個點,用線連接起來。

  以塞巴斯的體能,這段距離根本一蹴可及,不過那是說一直線前進(jìn)。若是照一般方法走路回去,得花上一點時間。想到夜幕已然降臨,或許差不多該折返了。

  他并不擔(dān)心住在一起的索琉香安危。

  就算出現(xiàn)極為強大的敵人,如同塞巴斯的影子里潛藏著暗影惡魔,索琉香的影子里也一樣潛藏著魔物。只要把魔物當(dāng)做肉盾,應(yīng)該足以爭取逃走的時間了。話雖如此——

  「……該回去了吧。」

  說實話,他很想再稍微散一下步,但是把時間用在這種一半算是興趣的行為上,并不值得贊許。不過,就算要打道回府,至少可以看一下這前面有什么吧。他繼續(xù)往細(xì)窄巷弄里邁步走去。

  在黑暗中靜靜前進(jìn)的塞巴斯,他的前方——十五公尺外一扇看似沉重的鐵制門扉,突然發(fā)出軋軋聲慢慢開啟,漏出室內(nèi)的亮光。塞巴斯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發(fā)生何事。

  等門完全打開后,有個人露出臉來。背光讓塞巴斯只能看到那人的輪廓,不過應(yīng)該是個男的。男人四下張望著。不過,他好像沒能發(fā)現(xiàn)塞巴斯,沒做什么反應(yīng)就縮回門內(nèi)了。

  咚的一聲,一只相當(dāng)大的布袋被扔到外頭來。在從門扉漏出的燈光照亮下,可以看到袋子里的柔軟物體被摔得變形。

  門雖是開著的,但好像丟垃圾地扔出布袋的人大概是暫且進(jìn)了屋里,沒有下一步行動。

  塞巴斯只一瞬間皺起眉頭,猶豫是該前進(jìn),還是往別的方向走。插手這件事情可是會麻煩上身的。

  經(jīng)過一小段猶疑后,他直接在悄然無聲、細(xì)窄陰暗的巷道里往前進(jìn)。

  「——去吧?!?/p>

  大袋子的袋口松開了。

  塞巴斯的皮鞋在巷弄里發(fā)出橐橐聲響,不久便靠近了袋子。

  他正想直接經(jīng)過,腳步卻停了下來。

  塞巴斯的長褲傳來一個鉤住某物的輕微觸感。塞巴斯視線往下一看,發(fā)現(xiàn)了預(yù)料之中的物體。

  他看到一只枯枝般的細(xì)手從袋中伸出,抓住了褲腳。還有從袋中現(xiàn)身的半裸女性——

  袋口此時大大敞開,女性上半身暴露在外。

  藍(lán)色眼瞳空洞無力,混濁無光。長至肩膀的一頭亂發(fā),因為營養(yǎng)失調(diào)而變得乾枯斷裂。臉部遭到毆打,腫得跟球似的??輼浒愕钠つw布滿無數(shù)指甲大小的淡紅斑點。

  干巴巴的瘦削身體,連一滴生氣都不剩。

  那已經(jīng)是具尸體了。不,當(dāng)然她還沒斷氣。抓著塞巴斯褲腳的手就是最好的證據(jù)。然而只會呼吸的存在,真能說是活著嗎。

  「……可以請你放手嗎?」

  女子對塞巴斯說的話毫無反應(yīng)。一眼就能看出她并非裝作沒聽見。因為由于眼瞼腫脹,只睜開一條線,彷佛望著空中的混濁眼瞳當(dāng)中什么也沒看見。

  塞巴斯只消動動腳,就能輕易甩開那比枯樹枝還不如的手指。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繼續(xù)問道:

  「……你遇到困難了嗎?如果是那樣的話——」

  「——喂,老頭。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一個低沉兇狠的聲音打斷了塞巴斯。

  男人從門后方現(xiàn)身。有著隆起的胸膛與粗壯的兩條胳臂,臉上留下舊傷的男人露出明顯的敵意,兇巴巴地瞪著塞巴斯。他手上拎著提燈。提燈發(fā)出紅光。

  「喂喂喂,老頭。你看什么看?」

  男人故意嘖了一聲給塞巴斯看,揚起下巴。

  「給我滾,老頭?,F(xiàn)在我還可以放過你?!?/p>

  見塞巴斯動也不動,男人踏出一步。門扉在男人背后發(fā)出沉重的聲響關(guān)上。男人作勢威脅,故意慢吞吞地把提燈放到腳邊。

  「喂,老頭。你是聾了不成?」

  他輕輕轉(zhuǎn)動肩膀,接著轉(zhuǎn)轉(zhuǎn)粗脖子。只見他慢吞吞地舉起右手,握緊拳頭。很明顯能看出他行使暴力不會手軟。

  「唔嗯……」

  塞巴斯露出微笑。有如年老紳士的塞巴斯所露出的深沉微笑,能夠讓人感受到無比的安心與慈祥。然而不知為何,男人卻覺得眼前彷佛突然出現(xiàn)了一頭強悍的肉食猛獸,因而后退一步。

  「哦……哦,哦,你干——」

  被塞巴斯的微笑所震懾,男人口中漏出不成句子的字詞。男人連自己的呼吸變得粗重都沒察覺,只想繼續(xù)后退。

  塞巴斯將本來拿在一只手上,繪有魔法師工會印記的卷軸夾進(jìn)腰帶。然后他僅只踏出一步,正確地拉近與男人的距離,伸出手來。男人對那動作,連反應(yīng)都反應(yīng)不來。發(fā)出不成聲的聲音,女子抓著塞巴斯褲管的手掉落在巷弄的地上。

  猶如以此為信號,塞巴斯伸出的手抓住男人的前襟,然后——輕輕松松就將男人的身體舉了起來。

  如果有人現(xiàn)場目擊這副景象,想必會以為這是在開玩笑吧。

  就從外觀的特征來看,塞巴斯跟男人一比,簡直毫無勝算。論年輕、胸肌、粗壯胳膊、身高、體重,還有散發(fā)的暴戾氣息都是。

  這樣一位如同紳士的老人,卻能用一只手就把重量級的強壯男子舉起來。

  ——不,并非如此。若是在現(xiàn)場親眼見識,也許能敏銳感受出兩者之間的「差別」。雖然說人類在生物的直覺——野性直覺方面較差,但面臨確鑿不移的差別,想必還是可以體會出來吧。

  塞巴斯與男人之間的「差別」。那就是——

  絕對強者與絕對弱者的差別。

  被舉高到完全離地的男人,擺動雙腳,扭動著身體。然后當(dāng)他想以雙臂抓住塞巴斯的手臂時,似乎領(lǐng)悟到了什么,眼中開始隱藏著懼意。

  男人終于察覺到了。眼前的老人與他的外貌,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無用的抵抗,只會造成眼前的怪物更加惱火。

  「她是『什么』?」

  冷靜的聲音,闖進(jìn)因恐懼而逐漸僵硬的男人耳里。

  那聲音如同一道清澈見底的靜謐流泉。與單手輕易舉起男人的狀況完全不搭調(diào),更讓人感到害怕。

  「她、她是我們店里的員工?!?/p>

  男人拚命以因為恐懼而走調(diào)的聲音回答。

  「我問你她是『什么』。而你的回答是『員工』嗎?」

  男人思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然而在這個狀況下,這應(yīng)該最接近正確的答案了。男人睜得老大的眼睛,像膽怯的小動物般不停轉(zhuǎn)動。

  「沒什么。只是我的同伴里也有些人把人類當(dāng)成東西看。所以我以為你也是把人當(dāng)成東西看。因為如果你是這種觀念的話,就表示你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墒悄愕拇鸢甘恰簡T工』。也就是說你這樣做的時候,是把她當(dāng)成人看,對吧?那么容我再度提問吧。你接下來打算如何處置她?」

  男人稍微想了一想。然而——

  彷佛聽見一陣壓擠的聲音。

  塞巴斯的手臂更加使力,男人頓時變得喘不上氣。

  「——咕嗚!」

  塞巴斯抓住男人的手更為用力,使得他呼吸變得更困難,發(fā)出奇怪的哀叫。塞巴斯做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不給你時間考慮,快說」。

  「她、她生病了,所以我要帶她去神殿——」

  「——我不太喜歡聽到謊言呢?!?/p>

  「噫咿!」

  塞巴斯手臂的力道再次增強,男人整張臉漲得通紅,并漏出奇怪的哀叫。就算退讓一百步,容忍把人裝進(jìn)袋子里搬運的行徑好了,男人把袋子扔在巷弄里的舉動,絲毫感受不到要把病患帶去神殿治療的溫情。那根本是在扔垃圾。

  「住手……嘎啊……」

  呼吸困難,生命開始陷入危險的男人,不顧一切地亂打亂踢起來。

  塞巴斯輕而易舉地以單手擋下朝著臉部飛來的拳頭。亂踢亂踹的腳撞到塞巴斯的身體,弄臟了衣服。但塞巴斯的身體不動如山。

  ——當(dāng)然了。

  單憑人類的腳,怎么可能推動巨大的鋼鐵。即使被粗腿踢中,塞巴斯仍然好整以暇,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痛楚地繼續(xù)說:

  「我勸你還是老實說吧?!?/p>

  「嘎——」

  仰望變得完全無法呼吸的男人充血漲紅的臉,塞巴斯瞇細(xì)眼睛。他看準(zhǔn)男人即將完全失去意識的瞬間,松開了手。

  發(fā)出「碰」的好大一聲,男人滾倒在巷弄地上。

  「嗯呃啊啊??!」

  男人把肺里最后殘存的空氣化為慘叫吐了出來,接著貪婪地吸取氧氣,發(fā)出一陣陣的咻咻聲。塞巴斯一語不發(fā)地俯視著他。然后再度將手伸向他的咽喉。

  「等……求、求求你等一下!」

  親身體會過缺氧恐懼的男人忍受著疼痛,翻滾著逃離塞巴斯的手。

  「神……對!我本來是要帶她去神殿的!」

 ?。ㄟ€在說謊啊。想不到精神這么強韌……)

  他本以為男人害怕痛苦或死亡,會立即從實招來。然而,男人只是害怕,卻不像是要立刻說真話的樣子。也就是說泄漏情報的危險性,足以與塞巴斯的恐嚇匹敵。

  塞巴斯考慮著是否應(yīng)該改變攻擊手段。這里就某種意味來說,是敵人的陣地。男人沒向門扉后方求助,代表他不期待會有人立刻來救他吧。話雖如此,長時間待在這里只會引發(fā)更多麻煩。

  主人并沒有命令自己惹麻煩。他只有指示自己混入社會人群,悄悄收集情報。

  「如果是要帶她去神殿的話,我?guī)ヒ残邪?。她的安全就由我來保護(hù)?!?/p>

  男人大吃一驚,眼睛左右晃動。然后他拚命藉故推托。

  「……誰也不能保證你真的會帶她去吧?!?/p>

  「那你可以一起跟來啊?!?/p>

  「我現(xiàn)在有事不能去。所以晚點才會帶她去。」男人從塞巴斯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急躁地接著說?!改莻€在法律上,是屬于我們的。你如果想插手,就會違反這個國家的法律喔!你有膽就把她帶走啊,你這樣是綁架!」

  塞巴斯頓時停止了動作,第一次皺起了眉頭。

  男人戳中了他最大的痛處。

  雖然主人說過情非得已時可以做出某種程度的顯目行動,但那是說在假扮千金小姐與管家時有需要的話。

  觸犯法律會受到司法調(diào)查,甚至可能連偽裝工作都被揭穿。換句話說這樣做可能會直接引發(fā)嚴(yán)重風(fēng)波,導(dǎo)致主人所不樂見的顯目行動。

  塞巴斯不認(rèn)為這個粗野的男人有多少學(xué)識,但他講話充滿了自信。這么說來,應(yīng)該是有人教了他一點法律常識。這樣一想,他的振振有詞很可能有其根據(jù)。

  現(xiàn)在沒有目擊者,問題很簡單。只要暴力解決就行了。不過就是在這里增加一具頸骨折斷的尸體。

  不過,那是逼不得已時的手段,是只有為了達(dá)成自己主人的目的時才能行使的最終手段。不能為了這個萍水相逢的女性輕易動手。

  既然如此,對這名女性見死不救,才是正確的行為嗎?

  男人的下流笑聲,讓猶豫不決的塞巴斯感到惱火。

  「盡忠職守的管家大爺,可以瞞著主人惹麻煩嗎?」

  看到男人笑嘻嘻的德性,塞巴斯第一次明顯地蹙起眉頭。男人或許從他這種態(tài)度中,看到了弱點吧。

  「我不知道你是哪位貴族的家仆啦。不過要是事情鬧大,不是會給主子找麻煩嗎??。慷夷愕闹髯痈悴缓眠€跟我們店里有交情喔?不怕被罵嗎?」

  「……你以為我的主人連這點程度的事都解決不來嗎?規(guī)定這種東西對強者來說,不過就是用來違反的吧?」

  男人似乎心里有底,一瞬間顯示出畏縮的樣子,但又立刻取回自信。

  「……那你就試試啊,嗯?」

  「……唔?!?/p>

  塞巴斯的虛張聲勢,沒能讓男人退縮。男人想必有個有權(quán)有勢的后盾吧。判斷這方面的攻擊不會有效,塞巴斯轉(zhuǎn)從其他角度進(jìn)攻。

  「……原來如此。確實在法律上,會造成麻煩呢。不過,同樣也有一條法律,規(guī)定只有在當(dāng)事人尋求幫助時,可以強行救出當(dāng)事人而免于受罰。我只是依據(jù)這一點幫助她罷了。首先,她現(xiàn)在意識不清,所以必須前往神殿接受救治,對吧?」

  「唔……不……這個嘛……」

  男人傷透腦筋地念念有詞。

  假面具剝落了。

  男人差勁的演技與遲鈍的反應(yīng),讓塞巴斯松了口氣。塞巴斯撒了個漫天大謊。不過是因為對方拿出法律壓人,所以自己也掰出一番大道理罷了。

  如果男人繼續(xù)拿法律反駁,就算他只是說謊,對這國家的法律概念所知不多的塞巴斯,想必會無法回嘴吧。結(jié)果都是因為男人并沒有深入理解法律,只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才會無法看穿塞巴斯的謊言。

  又因為他學(xué)到了不夠充分的法律知識,遭受別人拿法律辯駁時,反而更不知如何是好。而且這個男人應(yīng)該是個小嘍羅。所以無法靠自己的判斷做決定。

  塞巴斯將男人趕出視野,抱起女子的頭。

  「你希望我救你嗎?」

  塞巴斯向她問道。然后將耳朵湊近女子乾裂的嘴唇。

  落在耳朵里的是微弱的呼吸聲。不,彷佛乾癟氣球泄掉最后一點空氣時發(fā)出的聲音,真的能算是呼吸聲嗎。

  沒有回應(yīng)。塞巴斯左右輕微搖頭,再問一次。

  「你希望我救你嗎?」

  拯救這名女子,與幫助那個老太太的情況完全不同。塞巴斯想在能力所及范圍內(nèi)幫助別人,然而拯救這名女子可能會引來極大麻煩。這樣做能得到無上至尊的諒解嗎?這種行為不會違背大人的意愿嗎?想到這些,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內(nèi)心。

  還是沒有回應(yīng)。

  男人微微露出下流的笑容。

  這人知道女子過去置身于什么樣的人間地獄,當(dāng)然會如此嘲笑了。不然怎么會把她扔到外面,準(zhǔn)備廢棄呢。

  真正的幸運是不會連續(xù)發(fā)生的。因為會頻繁發(fā)生的現(xiàn)象,不可能稱得上是幸運。

  沒錯,剛才她伸手抓住了塞巴斯的褲管,如果那稱作幸運,那就不會有第二次了。

  ——對她而言,幸運是塞巴斯踏進(jìn)了這條小巷,就此結(jié)束。之后的一切全都起因于她力求生存的主動行為。

  那些行為——絕非幸運。

  ——微弱地。

  沒錯。女子的嘴唇只是微弱地動了動。那不是呼吸的自然動作。是能讓人清楚感覺到意志的行為。

  「——」

  聽到這句話,塞巴斯只大大地點了一次頭。

  「我不愿幫助只會祈禱誰來拯救自己的人,如同沭浴天降甘霖的草木。不過……若是掙扎著努力求生的人……」塞巴斯的手緩緩移動,覆蓋了女子的雙眼?!竿鼌s恐懼,歇息吧。你已在我的庇護(hù)之下。」

  宛如依偎著慈祥溫暖的觸感,女性閉起混濁的雙目。

  不敢置信的是男人。所以他差點脫口說出理所當(dāng)然的一句話。

  「你騙人——」

  我根本沒聽見什么聲音。男人正要抗議,卻凍結(jié)在原地。

  「你說……我騙人?」

  不知何時塞巴斯已經(jīng)站起來,眼光銳利地射穿男人。

  那是一對兇眼。

  猶如兼具捏爛心臟的物理壓力,兇險的眼光停止了男人的呼吸。

  「你說我會為了你這種人而撒謊?」

  「啊,不,啊……」

  男人的喉嚨大幅起伏,發(fā)出咕嘟一聲,咽下嘴里累積的口水。他的眼睛移動,盯著塞巴斯的臂膀。大概是想起了剛才得意忘形而忘掉的恐怖吧。

  「那么這個人我?guī)ё吡?。?/p>

  「等、等等!不,請等一下!」

  男人大喊,塞巴斯瞥了他一眼。

  「還有什么事嗎?是想爭取時間嗎?」

  「不、不是的。是這樣的,你把她帶走,事情會變得很糟糕的。你和你的主子也一樣,會惹禍上身的喔!你應(yīng)該聽過八指吧?」

  塞巴斯在收集情報之際,有聽過這個名稱。是暗中掌控王國的犯罪組織。

  「所以啦,好嗎?拜托你當(dāng)作什么都沒看見。要是被你把她帶走,我就等于是工作失敗,會遭到處罰的?!?/p>

  看到男人明白到靠蠻力無法取勝而一臉諂媚,塞巴斯冷冷地看著他,同樣冰冷不屑地說道:

  「我要把她帶走。」

  「拜托你幫幫忙吧,我會沒命的!」

  干脆在這里殺了他吧,塞巴斯心想。當(dāng)他在腦中計算殺了男人的好處與壞處時,男人還在哭訴個不停。

  塞巴斯原先以為男人可能是在爭取時間等待幫手,但從他的態(tài)度判斷應(yīng)該不是??墒撬氩坏嚼碛?。

  「你為什么沒有呼救?」

  男人驚訝得眼睛瞪成兩個點,快嘴地回答他。

  簡而言之,就是如果自己呼救時被女人跑了,等于是告訴同伴自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就算把同伴叫來,他也不覺得能打贏塞巴斯。所以才想盡辦法說服塞巴斯,希望他改變心意。

  那種可悲至極的窩囊態(tài)度,讓塞巴斯頓時提不起勁,完全失去了殺意。只是話雖如此,他并不打算把女子交給男人。既然這樣——

  「……那么你可以逃走?。俊?/p>

  「別強人所難了。我哪有錢跑路啊?!?/p>

  「我不覺得錢會比命貴重,不過……就由我來出吧。」

  塞巴斯所言讓男人臉上亮起了光明。

  也許殺了男人比較安全,不過如果他能拚命逃跑,應(yīng)該可以爭取點時間。自己只要趁這時候治好她,帶她到安全的地方就行。

  再說若是在此處殺了他,其他人可能會開始搜索失蹤的她。

  而且不知道她怎么會落入這種狀況,難保不會給她的熟人造成困擾。

  想到這里,塞巴斯開始思忖,自己為什么會走這樣的危橋。

  因為他真的無法理解,自己內(nèi)心產(chǎn)生的,想拯救這名女性的漣漪究竟從何而來。若是納薩力克的其他存在,大抵都會為了避免惹麻煩而視若無睹吧。他們應(yīng)該會收手,直接離開這里吧。

  ——路見不平,當(dāng)然要拔刀相助。

  塞巴斯對于這種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心理現(xiàn)象,決定現(xiàn)在先不去管它,回答男人:

  「用這個雇用冒險者什么的,拚命逃跑吧?!?/p>

  塞巴斯拿出了皮袋。男人眼中浮現(xiàn)狐疑之色。大概是覺得一只小皮袋里的錢讓人無法放心吧。

  下個瞬間,男人的眼睛緊盯著灑落在小巷地上的硬幣。看到那近似銀色的光輝。那是交易通用白金幣。有著金幣十倍價值的硬幣滾落在路上,總共十枚。

  「使盡你的全力逃跑,明白了嗎?還有,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有時間回答嗎?」

  「啊,沒問題。我為了處理……啊,不是,那個,為了將她帶去神殿,已經(jīng)說要外出了。多少花一點時間應(yīng)該也不要緊?!?/p>

  「我明白了。那么走吧。」

  塞巴斯簡短說完,下巴一抬示意男人跟上來,就抱起女子,踏出步伐。

  4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18:58

  目前塞巴斯滯留的住處,位于王都治安較為良好的高級住宅區(qū)。

  比起周邊矗立的洋房,這棟房屋顯得比較小巧,應(yīng)該是以與仆人一家差不多兩個家族為前提建造的。只有塞巴斯與索琉香兩個人住,實在太大了。

  之所以會租下這么大的宅邸自然有其原因,因為兩人偽裝成遠(yuǎn)地富商的家屬,不可能住什么蓬門蓽戶的屋子。只不過因為這樣,他們向建筑工會租房子時,由于沒有什么門路或信用,只好支付高出行情好幾倍的租金,而且還得預(yù)先一次付清,成了好大一筆開銷。

  到了這樣租來的房屋,走進(jìn)家門,立刻有人出來迎接。此人穿著白色禮服,是直接由塞巴斯管轄的戰(zhàn)斗女仆索琉香·愛普史龍。其他還有暗影惡魔與惡魔雕飾(Gargoyle)等房客,不過那些都拿去當(dāng)警備兵了,不會出來迎接。

  「您回來——」

  索琉香話說到一半卡住了,正要低下的頭也停止動作。比平常更冷淡的視線望向塞巴斯抱在懷里的物體。

  「……塞巴斯大人,那是什么?」

  「我撿到的?!?/p>

  對于這簡短的回答,索琉香沒說什么。然而,氣氛卻變得凝重。

  「……這樣啊。我不認(rèn)為這是送我的禮物,您打算如何處置這東西?」

  「這個嘛??梢韵日埬銥樗焸麊幔俊?/p>

  「療傷嗎……」索琉香看看塞巴斯抱著的女人的狀況,先是明白了狀況,搖搖頭,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塞巴斯。「那把她放到神殿去不就行了嗎?」

  「……說得對。我真糊涂,竟然沒注意到……」

  見塞巴斯沒有一點動搖,索琉香眼神冰冷地瞅著他,兩者的視線僅僅交錯了一瞬間。先移開視線的是索琉香。

  「要現(xiàn)在拿去扔掉嗎?」

  「不。帶都帶回來了。我們應(yīng)該想想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善加利用?!?/p>

  「……我明白了?!?/p>

  索琉香本來就是缺乏表情的那一型,現(xiàn)在素琉香的表情簡直有如能劇面具。而她眼中隱藏的感情之光,就算是塞巴斯也無法識破。只是他十分地清楚,索琉香完全不歡迎現(xiàn)在的狀況。

  「首先可以請你檢查她身體的健康狀況嗎?」

  「我明白了。那么我馬上……」

  「這樣未免太……」

  對索琉香來說,女子不過是這點程度的存在,不過在大門口檢查身體總是不太好。

  「屋里還有空房間,可以請你到房間里檢查嗎?」

  索琉香無言地低頭答應(yīng)。

  把女子從門口搬到客房的一路上,雙方都沒有對話。雖然索琉香與塞巴斯都不怎么多話,但兩人之間確實有種以此不足以解釋的僵硬氣氛。

  代替兩手抱著女子的塞巴斯,索琉香打開客房的門。此時因為厚窗簾是拉起來的,室內(nèi)很暗,不過感覺一點都不悶。由于房門打開過很多次,空氣很新鮮,室內(nèi)也打掃得一塵不染。

  踏進(jìn)從窗簾隙縫間泄進(jìn)室內(nèi)的微薄月光照亮的室內(nèi),塞巴斯小心翼翼將女性放在鋪著潔凈床單的床上。

  他已先將氣灌入女子體內(nèi),做了最低限度的治療,但她依然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像具尸體。

  「那么……」

  站在一旁的索琉香草率地扯掉包著女子身體的布,遍體鱗傷的肢體出現(xiàn)在兩人眼前。雖然那凄慘模樣看了教人難過,但索琉香表情毫無變化,眼中也帶著興趣缺缺的暗光。

  「……索琉香,之后就麻煩你了?!?/p>

  塞巴斯只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房間。開始替女子做觸診的索琉香,一點都沒有要挽留的樣子。

  來到走廊上,他以不會被房里的索琉香聽見的微小音量自言自語:

  「真是愚蠢的行為?!?/p>

  自言自語立即消失在走廊上,當(dāng)然沒有任何人回答。

  塞巴斯無意識地觸摸胡須。自己為什么救了那個女人?塞巴斯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是否就是所謂的窮鳥入懷,獵夫不殺?

  不,不對。自己為什么會救她?

  塞巴斯是個管家(Butler),也負(fù)責(zé)管理納薩力克的仆役,盡忠的對象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每一個人?,F(xiàn)在以安茲·烏爾·恭為己名的公會長,才是自己應(yīng)當(dāng)竭智盡忠的存在。

  這份忠誠絕無虛假,他敢說自己對無上至尊赤膽忠心,連性命都能輕易舍棄。

  然而,可是——如果假設(shè),要他在四十一位無上至尊之中,只對其中一人盡忠,塞巴斯將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塔其·米這位人物。

  那是創(chuàng)造出塞巴斯,「安茲·烏爾·恭」之中最強者。身為世界冠軍,無與倫比的大人物。

  公會進(jìn)行以PK為首等行為而日益強大??峙抡l也不會相信,塔其·米身為「最初的九人」,創(chuàng)立了公會前身的小團(tuán)體,其實是為了救濟(jì)弱者。然而這是事實。

  飛鼠一而再再而三遭到PK,氣得差點退出游戲時,是塔其·米救了他。當(dāng)泡泡茶壺因為外貌不討喜而找不到人一起冒險時,是塔其·米主動出聲叫她。

  這樣一位人物殘存的意志,化為看不見的鎖鏈捆住了塞巴斯。

  「這可說是詛咒嗎……」

  這恐怕出言不遜了。要是其他隸屬于安茲·烏爾·恭的存在——四十一位無上至尊創(chuàng)造的納薩力克成員——聽到的話,甚至可能以不敬為理由攻擊他。

  「對不屬于安茲·烏爾·恭的可悲存在懷抱憐憫之情,是錯誤的行為。」

  塞巴斯沉重地自言自語。

  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納薩力克成員除了一部分例外——四十一位無上至尊如此設(shè)定的存在,例如女仆長佩絲特妮·S·汪可——其他人都相信,輕易地舍棄不屬于安茲。烏爾·恭之人,才是正確的行為。

  舉例來說,他曾經(jīng)接到索琉香的報告,說卡恩村的一名少女與戰(zhàn)斗女仆(昴宿星團(tuán))之一——露普絲雷其娜感情很好。然而塞巴斯很清楚,若是有什么狀況,露普絲雷其娜將會即刻舍棄那名少女,毫不遲疑。

  這并非因為她性情冷酷。

  一旦無上至尊們命令他們自裁,他們不得不死,就算對方是自己的朋友,只要無上至尊下令殺了那人,他們就得立刻動手。這才叫真正的忠義。相反地,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人,將會受到同胞們投以同情目光。

  拿人類的——無聊的感情做判斷,本身就是錯的。

  那么自己又是如何呢——自己現(xiàn)在采取的行動是對的嗎?

  當(dāng)塞巴斯咬緊嘴唇時,索琉香走出了房門。那臉上還是不帶感情。

  「怎么樣?」

  「……梅毒與另外兩種性病。幾根肋骨與手指裂開。右臂與左腳的肌腱遭到切斷。上下門牙被拔掉。內(nèi)臟功能似乎也有所減弱,另外還有裂肛??赡苡心撤N藥物的中毒現(xiàn)象。此外還有無數(shù)的跌打損傷與撕裂傷,因此我想關(guān)于她的現(xiàn)況就簡單報告至此……需要更詳細(xì)的說明嗎?」

  「不,我想不用了。重要的只有這一點——治得好嗎?」

  「輕而易舉。」

  這個毫無遲疑的回答,也在塞巴斯的預(yù)料之中。

  只要使用治療能力,就算四肢被切斷也能恢復(fù)原狀。因此只要使用塞巴斯的氣功,輕易就能完全治好肉體上的損傷。其實要不是擔(dān)心緊急狀況或是走漏情報,那個老太太扭傷的腳也能當(dāng)場治愈。

  不過氣功雖能回復(fù)體力,卻無法連中毒或疾病一起回復(fù)。因為塞巴斯沒有學(xué)會那一類的特殊技能。為此,這方面的治療必須請索琉香幫忙。

  「那就拜托你了?!?/p>

  「如果要使用治療魔法,或許應(yīng)該找佩絲特妮大人來比較好?!?/p>

  「不用那樣麻煩。索琉香,你有攜帶治療系的卷軸吧?」

  確定索琉香點了點頭,塞巴斯接著說:

  「那就用卷軸治療吧。」

  「……塞巴斯大人。這個卷軸是各位無上至尊賜與我們的。竊以為不該用在區(qū)區(qū)人類身上?!?/p>

  說得沒錯。應(yīng)該想想其他方法。先治愈她的傷讓她遠(yuǎn)離死亡,再趕緊治療中毒與疾病。然而,他不知道有沒有這么多時間。如果患者是因為中毒或疾病而步向死亡,除非一直不斷地回復(fù)體力,否則沒有任何意義。

  塞巴斯考慮之后,以絕不讓別人察覺內(nèi)心想法,如鋼鐵般的聲音告訴索琉香:

  「做吧。」

  索琉香瞇細(xì)了眼,同時瞳眸深處似乎有種紅黑色的火光搖曳。然而索琉香低頭表示同意,掩飾住了那種變化。

  「……我明白了。將那名女性恢復(fù)成毫發(fā)無傷的狀態(tài)——也就是在進(jìn)行那種行為之前的肉體狀態(tài),對吧?」得到塞巴斯的肯定,索琉香恭敬地低頭。

  「我立刻進(jìn)行?!?/p>

  「那么治療結(jié)束后,可以請你燒熱水,替她擦身體嗎?我去買吃的?!?/p>

  這幢宅邸里沒有人需要進(jìn)食,也沒有人會燒飯。而且也沒有可讓人不需進(jìn)食的備用魔法道具,因此必須替她準(zhǔn)備食物。

  「……塞巴斯大人。治療肉體非常容易,不過……我無法治療她的精神創(chuàng)傷。」索琉香講到這里頓了頓,盯著塞巴斯問道:「如果要治療精神創(chuàng)傷,我認(rèn)為請安茲大人駕臨是最好的辦法……您不請大人來嗎?」

  「……沒必要勞駕安茲大人。精神方面的問題就擱著沒關(guān)系吧?!?/p>

  索琉香深深一鞠躬后,不發(fā)一語地打開房門,走進(jìn)房里。塞巴斯目送她的背影,慢慢將背靠到墻上。

  該如何處置她——

  最好的方法,應(yīng)該是等治療到一定程度后——趁男人逃亡時,帶她到她想去的地方,放了她吧。至少要找一個遠(yuǎn)離王都的地方。在這里叫她離開太危險了,也很殘忍。這樣幫了等于沒幫。

  可是,這真的是正確的行為嗎?作為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沟墓芗遥退埂妬碚f。

  塞巴斯呼出一大口氣。

  要是能用這種方式發(fā)泄掉內(nèi)心累積的諸多郁結(jié),該有多輕松啊。然而,什么都沒改變。心亂如麻,思緒不清。

  「真是件傻事。我塞巴斯竟然為了那樣一個人類……」

  再怎么想也得不到結(jié)論,塞巴斯放棄追求解答,現(xiàn)在應(yīng)該從簡單的問題開始解決起。雖然終究只是拖延時間,但這是塞巴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

  索琉香改變手指的形狀。纖纖玉指伸得更長,變成幾公厘細(xì)的管狀。索琉香本來就是不定形的史萊姆,能夠大幅改變外觀。改變指尖的形狀根本是小事一樁。

  她瞥了一眼房門,敏銳察覺到塞巴斯已經(jīng)不在門外,于是靜靜地走近躺在床上的女人身邊。

  「既然已經(jīng)得到塞巴斯大人的許可,麻煩事就早早解決吧。你也應(yīng)該希望如此吧。再說反正你也沒感覺。」

  索琉香張開沒有變形的那只手,讓收在體內(nèi)的卷軸滑出。

  索琉香藏在體內(nèi)的物品不只有這個卷軸。包括以卷軸為代表的消耗系魔法道具在內(nèi),武器與防具等等當(dāng)然也不會少。她的身體能夠吞進(jìn)好幾個人類,沒什么好奇怪的。

  索琉香望著失去意識的女人的外形。

  她對女人的外觀沒有任何興趣。她只有一個感想。

  那就是這個人類看起來不怎么可口。

  這具如行尸走肉的軀體,就算用強酸融化,大概也不會瘋狂掙扎,取悅索琉香吧。

  「如果塞巴斯大人的意思是回復(fù)之后可以當(dāng)成我的玩具,我還能理解他為何要這樣做,可是……」

  她熟知戰(zhàn)斗女仆上司塞巴斯的個性。他那個人絕不會允許那種行為。因為在旅途中,除了遭到襲擊的時候之外,他不準(zhǔn)自己捕食人類。

  「如果塞巴斯大人是按照無上至尊的指示,聽從命令才救她的,那我也只能同意……可是區(qū)區(qū)人類,真的值得使用無上至尊的珍貴財產(chǎn)去救嗎?」

  索琉香甩甩頭,揮去這些想法。

  「……趁塞巴斯大人回來之前趕快吃了吧?!?/p>

  索琉香拆開封口,攤開卷軸。里面封印的魔法是「大治愈」(Heal)。這是第六位階的高等治療魔法,能大幅回復(fù)體力,并且治好大多數(shù)的疾病等異常狀態(tài)。

  一般來說,要使用卷軸里的魔法,所屬職業(yè)必須要能夠使用這種魔法。也就是說,要使用神官等信仰系魔法吟唱者的卷軸,必須擁有神官系的職業(yè)。更正確來說,是該種職業(yè)能夠?qū)W會的魔法一覽當(dāng)中必須要有這種魔法;不過一部分盜賊系職業(yè)的特殊技能可以偽裝職業(yè),藉以「欺騙」卷軸。

  而索琉香身為暗殺者,修練過幾種盜賊系職業(yè)。索琉香之所以能使用本來應(yīng)該無法使用的「大治愈」卷軸,其中玄機就在這里。

  「首先為了以防萬一,讓她陷入昏睡,接著……」

  索琉香運用特殊技能,調(diào)合了具有睡眠效果的強力毒素與肌肉松弛系毒素,然后欺上女子的身體。

  ●

  中火月[八月]二十六日19:37

  塞巴斯買好食物回來時,幾乎剛好在同一時刻,索琉香也走出房間。索琉香左右兩手拎著兩桶冒出熱氣的桶子,里面扔進(jìn)了幾塊手巾。

  兩桶熱水都發(fā)黑了,手巾也臟兮兮的,顯示出那女子之前身處于多不衛(wèi)生的狀況。

  「辛苦了。治療方面應(yīng)該沒有問題……都處理好了吧?!?/p>

  「是。都弄好了,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沒有替換的衣服,所以我隨便拿了一件給她穿,不知是否妥當(dāng)?」

  「當(dāng)然,這樣就可以了?!?/p>

  「這樣嗎……睡眠系毒素的效果應(yīng)該已經(jīng)消退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吩咐,我就退下了?!?/p>

  「辛苦你了,索琉香?!?/p>

  索琉香低頭回應(yīng)后,便經(jīng)過塞巴斯身邊走去。

  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后,塞巴斯敲敲門。雖然沒有回應(yīng),但他感覺到屋里有人在動,便靜靜推開門。

  床上有一名少女好像才剛醒,昏昏沉沉的,上半身坐了起來。

  她簡直判若兩人。

  干澀骯臟的金發(fā)如今散放著美麗光澤。消瘦凹陷的臉龐,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已然迅速恢復(fù)了豐潤。乾裂的嘴唇也變成健康的粉嫩唇色。

  就她的整體外觀而言,與其說是美人,不如說適合用俏麗來形容。

  年齡也微妙地看得出來。大概介于十五到十九之間吧,然而人間地獄般的歲月,在她臉上留下超過年齡的陰沉。

  索琉香給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睡衣。不過可愛睡衣上常見的摺邊或蕾絲等裝飾都極力省略,樸實無華。

  「我想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完全復(fù)元了,身體感覺怎么樣?」

  沒有回答??斩礋o神的視線毫無轉(zhuǎn)向塞巴斯的氣力。不過塞巴斯似乎并不以為意,繼續(xù)說話。不,其實他從一開始就沒期待對方會答話。因為他看出女子茫然的表情,屬于那種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人。

  「肚子餓不餓?我?guī)С缘膩砹恕!?/p>

  這是他從餐館連碗一起買來的。

  裝在木碗里的粥,是用帶點色澤的高湯煮成。里面放了一些麻油增添風(fēng)味,散發(fā)出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

  對香味產(chǎn)生反應(yīng),女子的臉略微動了一下。

  「來,請用。」

  看到女子并非完全躲進(jìn)自己的世界里,塞巴斯將放了木湯匙的碗遞到女子面前。

  女子雖然動也不動,但塞巴斯也不勉強叫她吃。

  如果這里有第三者的話恐怕早已不耐煩了吧,經(jīng)過了長長的一段時間,女子的手臂慢慢動了動。那是害怕遭到毒打的僵硬動作??v然外傷已經(jīng)完全治愈,烙印在記憶里的痛楚卻依然留存。

  她抓起木湯匙,小小撈了一匙粥,然后送進(jìn)口中,吞咽下去。

  十倍粥很濃稠。塞巴斯請店家把材料切到非常細(xì),慢火熬煮的十四種材料,不用咬就可以吞下去。

  喉嚨上下移動,粥滑進(jìn)了胃里。

  女子的眼睛只稍微動了動。雖然真的只是小小的動作,卻是從精巧人偶到人類的變化。她的另一只手一邊發(fā)抖一邊移動,從塞巴斯手中接過碗。

  塞巴斯用手扶著碗,放到比較方便她進(jìn)食的位置。

  女子把木湯匙用力捅進(jìn)抱在手中的碗里,狼吞虎咽地把粥灌進(jìn)胃里。

  如果粥沒有剛好放涼到適合的溫度,照她那種焦急的吃法肯定要燙到舌頭。粥水從嘴邊溢出,弄臟了胸口睡衣,但她絲毫不在意。與其說是吃,不如說是用喝的。

  女子用跟剛才完全不能比的速度吃完了粥,抱著空碗呼出一口氣。

  變回了人的她,眼瞼沉重地緩緩閉上。

  滿腹感、清潔柔軟的衣物,還有擦洗干凈的身體帶來了相乘效果,舒緩了她的精神,開始受到睡魔襲擊。

  然而,就在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的瞬間,她猛然瞪大雙眼,害怕地縮成一團(tuán)。

  是害怕閉上眼睛,還是怕現(xiàn)在的狀況化為泡影消失呢。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一旁看著的塞巴斯并不知道。

  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塞巴斯為了讓她安心,溫柔地對她說:

  「一定是你的身體需要睡眠吧。不要勉強自己,好好睡一覺吧。只要待在這里,你就不會遭遇到任何危險。我向你保證。等你醒來,你還會在這床上的?!?/p>

  女子的眼睛第一次動了起來,從正面看見塞巴斯。

  藍(lán)色眼珠缺乏光彩,且毫無力量。不過,那不再屬于死者,而是活人的眼睛。

  她的小口輕啟——閉上。又再度張開——再度閉上。就這樣重復(fù)了幾次。塞巴斯溫柔地看顧著她。不做任何催促。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

  「啊……」

  最后她的嘴唇分開,漏出了幾不可聞的聲音。接著很快說出了一句話。

  「謝……謝謝……您?!?/p>

  她的第一句話不是確認(rèn)自己身處的狀況,而是先道謝。掌握到她的一部分個陛,塞巴斯露出不同于平時演技的真心微笑。

  「不用在意。既然我已經(jīng)救了你,我會盡可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p>

  女子的眼睛稍微睜大。接著嘴巴開始抖動。

  一對藍(lán)眼睛變得濕潤,淚水奪眶而出。女子接著張大了嘴,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

  不久哭聲當(dāng)中,開始夾雜著詛咒。

  她詛咒自己的命運,憎惡賦予自己這種命運的存在,怨恨至今為什么沒人伸出援手。詛咒的矛頭也指向了塞巴斯。

  要是能早點來救我該有多好。就是這種怨言。

  接受了塞巴斯的善意——受到有人性的對待,使得她忍受至今的某個部分崩潰了。不對,也許該說是她取回了人類的心,而再也承受不住至今的痛苦回憶吧。

  她使勁亂扯頭發(fā),發(fā)絲發(fā)出噗茲噗茲的聲響被扯斷。纖纖玉指上纏繞著無數(shù)金絲。用來裝粥的碗跟湯匙一起滾到床下。

  塞巴斯默不吭聲地看著她發(fā)狂。

  她的怨言全都罵錯了對象,根本只是找碴。有些人聽到她的怨言,也許會覺得不愉快,火冒三丈吧。然而塞巴斯的表情沒有怒意,滿布皺紋的臉上有種慈悲。

  塞巴斯探出身子,抱住了她。

  那種抱法就像父親擁抱自己的孩子,沒有一絲邪念,只有無限溫情。

  她的身體雖然一瞬間變得僵硬,然而那種跟至今恣意侵犯她肉體的男人們截然不同的抱法,使她凍結(jié)的身子稍微放松。

  「已經(jīng)沒事了?!?/p>

  塞巴斯像念咒文般一再重復(fù)這句話,溫柔地輕拍她的背。如同安撫哭泣的孩童。

  女子抽咽了一下——然后她漸漸體會塞巴斯所說的意思,將臉埋進(jìn)塞巴斯的胸前,哭得更凄慘了。只是那種哭法,跟剛才有一點點的不同。

  ●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當(dāng)塞巴斯的胸口被她的眼淚弄得全濕時,她才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她慢慢離開塞巴斯的懷里,低頭隱藏羞紅的臉。

  「啊……對不……起?!?/p>

  「請別放在心上。將胸膛借給女性依靠,對男性來說是一種榮譽?!?/p>

  塞巴斯從懷里取出洗得干干凈凈的手帕,遞給她。

  「請拿去用吧?!?/p>

  「可……借……這……干凈的……」

  女性膽怯地問道,塞巴斯伸手抬高她的下巴,讓她抬起頭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害怕得不敢動時,手帕溫柔地擦過她的眼睛——以及殘留的淚痕。

 ?。ㄟ@讓我想起來了,上次索琉香用「訊息」跟夏提雅聊了很久……夏提雅似乎跟她炫耀安茲大人為她擦過眼淚呢。)

  主人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狀況下,會為夏提雅拭去眼淚呢。他無法想像夏提雅哭的樣子,雖然心里費疑猜,但手上并未閑著,替女子把眼淚完全擦乾。

  「啊……」

  「來,請用?!谷退箤⒂行窳说氖峙寥M(jìn)她手里?!甘峙翛]人使用,多可憐啊。尤其是連眼淚都不能擦的手帕?!?/p>

  塞巴斯對她微微一笑,然后離開她身邊。

  「好了,請好好休息吧。等你起來,我們再談今后的事。」

  魔法是無所不能的,在索琉香的魔法治療下,她的肉體已經(jīng)得到回復(fù),精神疲勞也完全消除。因此要立刻開始正常行動也行。然而她在短短幾小時之前還待在地獄里。精神上的傷口很可能因為長時間交談而再度裂開。

  實際上,她的精神還不穩(wěn)定,所以剛剛才會那樣痛哭。魔法能暫時治愈精神痛苦,但治標(biāo)不治本。精神不像肉體,裂開的隱形傷口是治不好的。

  能夠完全治療精神傷害的,就塞巴斯所知,只有自己的主人——或者以可能性來說,還有佩絲特妮·S·汪可。

  塞巴斯想讓女子休息,但她急忙開口。

  「今后……?」

  塞巴斯不知是否能繼續(xù)跟她交談。然而既然本人有意要談,他決定一邊仔細(xì)注意她的情況,一邊繼續(xù)談下去。

  「繼續(xù)待在王都也不安全吧。有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朋友?」

  女性垂下了臉。

  「這樣啊……」

  沒有嗎。當(dāng)然他沒說出口。

  這下傷腦筋了。塞巴斯沒講出來,在心里盤算。不過,也不用急著行動吧。那個男人應(yīng)該不會立刻被遠(yuǎn)到,要查到塞巴斯身上也得花點時間。雖然這都是樂觀的預(yù)測,但他告訴自己不用急,他希望如此。至少得等到她恢復(fù)元氣才行。

  「那么這樣吧??梢愿嬖V我你的名字嗎?」

  「啊……我……琪雅蕾……」

  「琪雅蕾嗎?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呢。我叫塞巴斯·強。叫我塞巴斯就可以了。我是這幢宅邸的主人索琉香小姐的仆人?!?/p>

  他們是這樣套招的。

  索琉香基本上都穿白色禮服而不是女仆裝,以免突然有訪客,不過今后還是得提醒她琪雅蕾在家里時,必須表現(xiàn)得像個宅邸主人才行。

  「索……香……姐……」

  「是的,索琉香·愛普史龍小姐。不過我想你不太會有機會遇見她的?!?/p>

  「……?」

  「因為小姐脾氣比較拗?!?/p>

  塞巴斯閉上嘴,仿佛書盡于此。經(jīng)過一段短暫的寂靜后,塞巴斯再度開口:

  「好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關(guān)于你的今后,就明天再談吧?!?/p>

  「好……的?!?/p>

  確認(rèn)琪雅蕾躺回床上,塞巴斯拿著裝粥的碗,離開房間。

  一打開門,果不其然,索琉香就站在門外。大概是為了偷聽吧,不過塞巴斯并不怪她。索琉香也絲毫不覺得會遭到塞巴斯的斥責(zé)。所以她只有消除氣息,不躲也不藏就站在那里。如果她真的想藏身,擁有暗殺者系職業(yè)的她應(yīng)該能潛伏得更好。

  「怎么了嗎?」

  「……塞巴斯大人。所以您究竟打算如何處置她?」

  塞巴斯的意識轉(zhuǎn)向背后的門。雖然門做得夠厚,但沒有足夠的隔音效果能完全阻擋聲音。在這里講話,里面應(yīng)該多少聽得見一點。

  塞巴斯從門前走開,索琉香也默默無語地跟在背后。

  到了確定不會被琪雅蕾聽見的位置,他才停下腳步。

  「……你是指琪雅蕾吧。總之我想等到明天,再來決定要怎么做?!?/p>

  「名字……」

  索琉香沒說下去,不過她重新打起精神,再度開口說道:

  「我這樣說也許逾越了,但我認(rèn)為那個東西非常可能妨礙到我們。最好早點處分掉?!?/p>

  處分這個字眼隱含有何種意思?

  聽見索琉香冷酷的言詞,塞巴斯心想:果然。這是侍奉納薩力克——四十一位無上至尊之人,對于不屬于納薩力克的存在最正確的想法。塞巴斯對琪雅蕾的態(tài)度才叫異常。

  「你說得對。如果會妨礙到安茲大人賦予我們的命令,必須盡早設(shè)法處理才行?!?/p>

  索琉香臉上浮現(xiàn)若干不可思議的表情。意思是說:既然你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做?

  「也許她會有什么用途。既然都撿回來了,白白扔掉多可惜。必須想個方法有效利用才是?!?/p>

  「……塞巴斯大人。我不知道您是在哪里,為了什么樣的理由而把那個撿回來,但她受了那樣的傷,就表示有那樣的環(huán)境。而對她做了那種事的人,要是知道那個人類還活著,恐怕不會高興吧?」

  「關(guān)于這方面應(yīng)該沒有問題。」

  「……您是說您已經(jīng)處分掉那些人了嗎?」

  「不,不是。不過,如果會產(chǎn)生問題,我會采取某些手段。所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靜觀其變。明白嗎,索琉香?」

  「……我明白了?!?/p>

  看著塞巴斯離去的背影,素琉香忍下涌起的些許煩躁。

  被直屬上司塞巴斯這樣講,即使心中殘留著極度不滿,她也無法回嘴。再說只要不發(fā)生任何問題,她的確可以坐視不管。

  話雖如此——

  「對區(qū)區(qū)人類使用納薩力克的財產(chǎn)……」

  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沟乃胸斘锒紝儆诎财潯鯛枴す?,也就是盡歸無上至尊。未經(jīng)許可使用這些財物,難道沒關(guān)系嗎?

  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

  ●

  下火月[九月]三日9:48

  塞巴斯打開家門。今天他照常一大早前往冒險者工會,趁冒險者們還沒接受委托前,先將張貼出來的委托都寫在筆記里。

  塞巴斯在王都獲得的情報,就算不過是街談巷語,他也會全數(shù)抄在紙上,送到納薩力克。分析情報是非常困難的工程,這就統(tǒng)統(tǒng)交給留在納薩力克的智者們處理。

  穿過大門,走進(jìn)宅邸內(nèi)。幾天前還是由索琉香出來迎接他。不過——

  「您……回來……塞巴斯……人?!?/p>

  現(xiàn)在這個工作,交給了身穿長度蓋住雙腳的長裙女仆裝,講話囁嚅的女性。

  把琪雅蕾撿回來的翌日,經(jīng)過討論,決定讓她在這幢宅邸里工作。

  本來也可以把她當(dāng)宅邸的客人看待,但琪雅蕾拒絕了。

  她說受到塞巴斯搭救,還被當(dāng)作客人對待,實在不好意思。雖然這樣做也不足以報答恩情,至少希望能為宅邸做點事。

  塞巴斯看出她的心意背后,藏著不安的情緒。

  換句話說,因為她了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場——對這幢宅邸來說是個麻煩的來源,所以想盡量做出貢獻(xiàn),以免遭到拋棄。

  當(dāng)然,塞巴斯跟琪雅蕾說過不會拋棄她。如果他能輕易舍棄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救她了。但他的確也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能治愈琪雅蕾的心傷。

  「我回來了,琪雅蕾。工作方面都順利吧?」

  琪雅蕾點了個頭。

  跟初次過見的時候不同,她的頭發(fā)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發(fā)飾。

  「沒問……題。」

  「這樣啊。那就好?!?/p>

  雖然她散發(fā)的氛圍還是一樣陰沉,表情也很少改變,然而過著有人性的生活似乎稍微減緩了折磨她身心的恐懼,講話也清楚多了。

 ?。ㄔ賮砹钊藫?dān)心的,就是那件事了吧……)

  塞巴斯開始往前走,琪雅蕾也跟在身邊一起走。

  本來以女仆的禮節(jié)來說,走在管家塞巴斯——居上位者的旁邊,不是正確的行為。然而琪雅蕾從未接受過女仆職訓(xùn),不明白那些禮節(jié),塞巴斯也無意教育她女仆的舉止應(yīng)對。

  「今天的餐點是什么?」

  「是。是用馬鈴……做的……濃湯?!?/p>

  「這樣啊。那真是令人期待。琪雅蕾燒的菜都很好吃呢?!?/p>

  被塞巴斯面帶微笑地這樣說,琪雅蕾紅著臉低下頭去。她兩只手羞答答地抓著女仆裝的圍裙部分。

  「您、您……獎……了?!?/p>

  「不,不。我是說真的。我對料理一竅不遠(yuǎn),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么食材方面都還夠嗎?有缺什么或希望我買什么,盡管說沒關(guān)系?!?/p>

  「是。我……后看看再……托您。」

  琪雅蕾在宅邸里以及塞巴斯的面前,都能夠正常行動,但她對外界仍然懷有抗拒。由于沒有辦法讓她做需要外出的工作,所以采購食材等等都是塞巴斯在做。

  琪雅蕾的料理并不是什么豪華大餐。就是些樸素的家常菜。

  因此做這些菜不需要用到高價食材,去市場就能輕易湊齊。塞巴斯也能藉由到市場認(rèn)識各種食材,獲得這個世界飲食方面的知識,他覺得是一舉兩得。

  塞巴斯忽然靈機一動。

  「……晚點我們一起去買吧?!?/p>

  琪雅蕾臉上浮現(xiàn)驚愕的表情。然后畏怯地?fù)u搖頭。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還開始冒冷汗。

  「不,不……了。」

  塞巴斯心想「果然」,但沒表現(xiàn)出來。

  琪雅蕾自從開始工作以來,說什么也不肯做需要外出的工作。

  琪雅蕾把這幢宅邸當(dāng)作是保護(hù)自己的絕對障壁,藉此壓抑住內(nèi)心的恐懼。換句話說她劃出一條界線,告訴自己這里與外界——傷害過自己的世界——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才能正常行動。

  可是,這樣子琪雅蕾永遠(yuǎn)都無法離開宅鄙。而且塞巴斯也沒辦法一輩子收留她。

  才過了幾天就要她走進(jìn)人群,考慮到琪雅蕾的精神狀況,塞巴斯也明白這樣很殘酷。應(yīng)該要花更多時間慢慢讓她習(xí)慣比較安全。但要有時間才能那樣做。

  塞巴斯并不打算在此地安身,也不打算在這里過一輩子。他只是個異邦人,為了收集情報才會潛入城里。只要主人下達(dá)撤退命令——

  為了預(yù)備那一刻的到來,他必須盡量訓(xùn)練琪雅蕾,給她多一點的可能性。

  塞巴斯不再向前走,從正面注視著琪雅蕾。琪雅蕾似乎害臊起來,羞紅著臉低下頭,但塞巴斯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抬起來。

  「琪雅蕾。我能體會你的恐懼。不過請你放心。我塞巴斯會保護(hù)你的。無論何種危險逼近你的身邊,我會將其一一打碎,保護(hù)你不受傷害?!?/p>

  「……」

  「琪雅蕾,請你踏出一步吧。如果你害怕,可以閉上眼睛沒關(guān)系。」

  「……」

  琪雅蕾還在遲疑,塞巴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后說出了一句有些卑鄙的話。

  「你愿意相信我嗎,琪雅蕾?」

  沉默籠罩走廊,時間緩慢地流逝。最后琪雅蕾微微濕潤著雙眼,輕啟色澤變得紅潤的櫻唇。白若珍珠的門牙露了出來。

  「……塞巴斯大人太奸……了。您這……說,我怎么能說辦不……呢?」

  「請放心。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強的……這樣說吧。天底下比我強的只有四十一人……還有少數(shù)幾個。」

  「這……算多……嗎?」

  這個不上不下的數(shù)字,琪雅蕾以為塞巴斯是在開玩笑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塞巴斯看到她的笑容,只是笑而不答。

  塞巴斯再度邁開腳步。他知道琪雅蕾在旁邊頻頻偷瞧自己的側(cè)臉,但沒說出口。

  塞巴斯知道琪雅蕾對自己懷有不至于稱為淡淡愛意的微妙感情。只是塞巴斯認(rèn)為她的那種感情,是對于搭救自己脫離地獄的謝意,比較偏向一種洗腦,也類似對可靠人物的依賴心態(tài)。

  再說塞巴斯是個老人,琪雅蕾也可能是把類似于家人的親情,與男女之間的情愛混為一談了。

  就算琪雅蕾是真心愛著塞巴斯,他也不覺得自己能回應(yīng)她的愛。自己有這么多事情瞞著她,立場又大相逕庭。

  「那么我去跟小姐談幾件事情之后,就去接你?!?/p>

  「索琉……小……姐……」

  琪雅蕾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沉。塞巴斯知道原因,但沒說什么。

  索琉香沒跟琪雅蕾見過面,就算碰到也只是瞥她一眼,什么都不說就走開了。被人這樣不理不睬,誰都會感到不安,以琪雅蕾的立場來說,想必非常害怕吧。

  「沒事的。小姐向來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的。并不是只針對你……偷偷告訴你,小姐的個性有點別扭……」

  塞巴斯面帶微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完,琪雅蕾臉上浮現(xiàn)的不安若干減緩了些。

  「她看到可愛的女生,就會鬧脾氣的?!?/p>

  「……我……怎么會。我比不……小姐……」

  琪雅蕾急著不停揮手否定。

  琪雅蕾的確頗有姿色,但還是不能跟索琉香比。不過,外貌美丑的判斷會因個人而異。

  「就以外在容貌來說,比起小姐,我比較喜歡琪雅蕾喔。」

  「怎!怎么……」

  琪雅蕾滿臉通紅地低垂著頭,塞巴斯和藹地望著她,卻看到她臉上表情一變,而皺起眉頭。

  「而且……我……臟……」

  看到琪雅蕾神色一下子就變得陰郁,塞巴斯在心中嘆氣。然后他視線對準(zhǔn)前方,對她說道:

  「寶石是這樣沒錯。沒有傷痕的比較有價值,也被認(rèn)為比較純凈?!孤牭竭@句話,琪雅蕾的表情一口氣暗沉下來?!覆贿^——人類并不是寶石。」

  琪雅蕾似乎猛然抬起頭來。

  「琪雅蕾,你好像想說自己很臟,不過人類的純凈與骯臟該從哪里判斷呢?寶石有著明確的監(jiān)定標(biāo)準(zhǔn)。但人類的純凈——它的標(biāo)準(zhǔn)在哪里呢?平均數(shù)值嗎?大眾的意見嗎?那么除此之外的少數(shù)意見就沒有意義嗎?」停頓一下后,塞巴斯又接著說:「如同人人對美麗事物各有不同的觀點,如果人類的純凈不在于外在,F(xiàn)我』認(rèn)為不能從人的經(jīng)歷去判斷,而是內(nèi)在。我不知道你的所有過去,不過跟你共度了幾個日子,就我感覺你的內(nèi)在,我一點都不覺得你臟?!?/p>

  塞巴斯閉上了口,走廊化為只響起腳步聲的世界。在這當(dāng)中,琪雅蕾彷佛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如果……說我干凈……,那就抱我……」

  沒等琪雅蕾說完,塞巴斯已經(jīng)抱住了她。

  「我認(rèn)為你很美?!?/p>

  塞巴斯溫柔地說道,淚水從琪雅蕾的雙眼無聲地溢出。塞巴斯慈祥地拍拍琪雅蕾的背,然后慢慢松手。

  「琪雅蕾,不好意思。小姐叫我過去?!?/p>

  「我、我知道了……」

  留下紅著眼睛寂寞地行禮的琪雅蕾,塞巴斯敲敲門。然后沒等回答就打開門。在慢慢關(guān)上房門時,塞巴斯對一直偷瞧自己的琪雅蕾投以微笑。

  由于這幢宅邸是租來的,因此雖然房間很多,室內(nèi)卻幾乎沒幾件家具。不過這間房間湊齊了氣派的家具,就算請來客人也不怕丟了面子。只是讓識貨的人來看,沒有一件家具是經(jīng)年累月的骨董,整個房間只是虛浮而無內(nèi)涵。

  「小姐,我回來了?!?/p>

  「……辛苦了,塞巴斯。」

  宅邸的虛偽主人索琉香,臉上掛著百無聊賴的表情,坐在置于房間中央的長沙發(fā)上。實際上那表情只不過是演技。由于宅邸里有琪雅蕾這個外人,她才必須戴起高傲大小姐的愚蠢面具。

  索琉香的視線離開塞巴斯,移向房門。

  「……她走了吧。」

  「好像是呢?!?/p>

  兩人互相觀察對方的表情,索琉香一如平常地先開口。

  「您何時要把她攆走?」

  聽到索琉香每次碰面都說的老話,塞巴斯也報以同樣的回答。

  「等時候到?!?/p>

  若是平常的話,這個話題就此結(jié)束。索琉香會故意嘆一口氣,話題就到此為止。然而今天索琉香似乎無意就此打住,繼續(xù)說:

  「……可以請您明確指出,您說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嗎?窩藏那個人類會不會引來麻煩,誰也說不準(zhǔn)。這樣難道不是違反了安茲大人的意愿嗎?」

  「目前還沒有發(fā)生任何問題……害怕區(qū)區(qū)人類引起的問題,搞得緊張兮兮,不像是安茲大人的仆役該有的態(tài)度?!?/p>

  兩人之間陷入死寂,塞巴斯輕呼一口氣。

  狀況非常不妙。

  索琉香臉上沒有浮現(xiàn)任何感情,但塞巴斯感覺得出來,她對塞巴斯積了滿肚子的怨氣。這幢宅邸雖然只是暫時性的據(jù)點,但索琉香把這里當(dāng)成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沟耐獾剞k事處,人類未經(jīng)主人許可待在此處,讓她非常不開心。

  由于受到塞巴斯的強硬牽制,目前索琉香還沒有要加害于琪雅蕾的樣子,不過照這樣看來,恐怕?lián)尾涣硕嗑昧恕?/p>

  時間實在不多了。塞巴斯強烈體會到這一點。

  「……塞巴斯大人。一旦那個人類危害到安茲大人下的指令——」

  「——就處分掉吧?!?/p>

  塞巴斯不讓她講下去,自己果決地說了。索琉香閉上嘴巴,以看不出感情的眼光盯著塞巴斯,然后低頭表示了解。

  「那么我不再多說什么了。塞巴斯大人。請您不要忘了您剛才說過的話?!?/p>

  「當(dāng)然了,索琉香?!?/p>

  「……不過?!顾髁鹣愕牡驼Z中隱含的強烈感情,足夠讓塞巴斯停住腳步。「……不過,塞巴斯大人。琪雅蕾(那個)的事不用向安茲大人報告嗎?」

  塞巴斯沉默不語,經(jīng)過幾秒后才回答:

  「我想沒問題。我不好意思為了那種微不足道的人類,占用安茲大人的時間。」

  「……安特瑪她們應(yīng)該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刻,以『訊息』魔法聯(lián)絡(luò)您吧。趁聯(lián)絡(luò)的時候順便提一下不就好了嗎?……難道您是有意隱瞞?」

  「怎么會,我沒有那種想法。我不會對安茲大人有那種——」

  「那么……您這樣做并非出于一己之利……沒錯吧?」

  兩人之間流過緊張的氣氛。

  塞巴斯知道索琉香有意要追究,強烈感覺到自己立場的危險性。

  存在于納薩力克的所有人都必須對「安茲·烏爾·恭」——各位無上至尊——奉獻(xiàn)絕對的忠誠??梢詳嘌砸允刈o(hù)者為首,沒有人不是這樣認(rèn)為的。就連策劃占據(jù)納薩力克地下大墳?zāi)沟墓芗抑戆死讈?,對四十一位無上至尊都懷抱著沒有半點虛偽的忠義與敬畏。

  塞巴斯當(dāng)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就算如此,他覺得只因為怕危險就對可憐的存在見死不救,仍然是錯誤的行為。不過他也了解,隸屬于納薩力克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贊同這種想法。

  不,他只是以為自己了解。幾秒前索琉香的態(tài)度,清楚告訴了他自己的認(rèn)知有多天真。

  索琉香是認(rèn)真的。根據(jù)塞巴斯的回答,她是真的打算跟管家——納薩力克內(nèi)部管理的高層人士,又是近身戰(zhàn)斗最強戰(zhàn)力之一的塞巴斯刀劍相向。他從沒想到索琉香為了除掉問題,竟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塞巴斯面露微笑。

  看到那副微笑,索琉香眼中混雜著訝異之色。

  「……當(dāng)然了。我之所以沒向安茲大人報告,并不是為了圖一己之利。」

  「可以請您拿出證據(jù)嗎?」

  「我很欣賞那女子的料理技術(shù)?!?/p>

  「您說……料理嗎?」

  索琉香的頭上彷佛浮現(xiàn)了問號。

  「是的。再說這么大的宅邸就兩個人住,不會引來些許疑惑的眼光嗎?」

  「……或許會。」

  這點索琉香也不得不同意。因為宅邸這么大,出手又那么闊綽,家里卻沒半個下人,怎么想都很奇怪。

  「我認(rèn)為至少要有幾個人。況且如果有人來做客,我們卻連一盤菜都端不出來,豈不是很糟糕嗎?」

  「……也就是說,您是利用那個人類做偽裝嗎?」

  「正是?!?/p>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用那個人類……」

  「我對琪雅蕾有恩。我想就算她心里起疑,也絕對不會向外張揚。不是嗎?」

  索琉香稍微思忖了一會,然后點點頭。「的確。」

  「就是這么回事。不過是一件偽裝工作,也沒必要特地征求安茲大人的許可吧。大人反而會責(zé)罵我們『這點小事自己想』?!?/p>

  塞巴斯平靜地,對不發(fā)一語的索琉香細(xì)細(xì)解釋。

  「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我了解了。」

  「那么,目前就先這樣——」

  話講到一半,塞巴斯停了下來。因為有某種兩個硬物相撞的聲音飛進(jìn)耳里。

  那聲音非常之小,不是塞巴斯的話應(yīng)該不會注意到。

  那陣不規(guī)則地重復(fù)的聲響錯不了,絕對是什么人故意發(fā)出的。

  塞巴斯打開房間的門,集中神經(jīng)注意走廊。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那聲響是大門門環(huán)的聲音時,兩人停下了動作。自從來到王都,從沒有人來敲過這幢宅邸的大門。做買賣的時候都是他們親自前往,從沒有叫任何人來過宅邸。那是因為這么大的宅子只住了兩個人,怕人起疑而不得不如此。

  而這樣的宅邸,到了今天卻忽然有人來訪。足以想像是有麻煩上門了。

  塞巴斯把索琉香留在房間里,走向大門,掀起門上的窺窗蓋子。

  窺窗外可以看到一個發(fā)福的男子,以及站在他左右后方待命的王國士兵。

  發(fā)福男子衣著還算整潔,穿著剪裁合身的上等衣服。胸前掛著反射銅色光輝的沉重徽章。紅潤的臉孔也堆滿肥肉,也許是吃得太好,浮現(xiàn)著油膩的光澤。

  而一行人的最后面——有個怪異的男子。

  白里透青的肌膚好像從沒曬過太陽。眼神鋒利,與瘦削的臉頰搭配起來宛如猛禽——而且是專吃死者腐肉的那類。身上的黑衣松松垮垮,肯定是藏了武器在里面。

  刺激到塞巴斯第六感的,是男人散發(fā)出來的血腥味與怨念。

  這群三教九流的組合,讓塞巴斯無從判斷一行人的身分與目的。

  「……請問是哪位?」

  「本人是巡視官史塔凡·黑委士。」

  站在前頭的肥胖男子,以多少有些走音的尖聲尖調(diào),報上自己的名號。

  巡視官是保衛(wèi)王都治安的公職人員,也可說是巡邏都市的衛(wèi)士的上司,職權(quán)范圍很廣泛。因此塞巴斯想不到這個叫史塔凡的男人是為了何事而來,大為困惑。

  史塔凡無視于塞巴斯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道:

  「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王國有條法律禁止奴隸買賣……這是拉娜公主身先士卒提出法案,經(jīng)過審核而制立的。我接到通報,說這幢宅邸的居民違反了這條法律。所以來查個清楚。」

  最后史塔凡說「可以讓我進(jìn)去嗎」,替整段話做結(jié)。

  流下一道冷汗,塞巴斯猶豫了。

  他想到很多拒絕的藉口,但若是把他們趕走,也許會引發(fā)更大的麻煩。

  也沒人能保證史塔凡真的是公職人員。王國的公職人員都會佩帶史塔凡戴的那種徽章,但也不能證明他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說不定——雖然罪刑很重——也有可能是他偽造的。

  話雖然此,放幾個人類進(jìn)宅邸里,又能有什么問題呢。如果對方想動粗,塞巴斯輕輕松松就能擺平。如果他們偽造身分,反而正合塞巴斯的意。

  塞巴斯思考造成的沉默,不知道讓史塔凡怎么想,他再度開口:

  「首先恕我冒昧,可以讓我見宅邸的主人嗎?當(dāng)然,如果主人不在就沒辦法了,不過我們是特地來調(diào)查的,讓我們空手回去,恐怕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喔。」

  史塔凡臉上毫無歉意地笑著。笑容底下藏著濫用權(quán)力的恐嚇意味。

  「在這之前我想先請問一下,后面那位男士是?」

  「嗯?他叫沙丘隆特。算是這次向我們報案的店家代表。」

  「我叫沙丘隆特。幸會?!?/p>

  看到沙丘隆特冷笑的神情,塞巴斯直覺到自己輸了。

  那人的冷笑,有如殘忍獵人嘲笑獵物落入陷阱。想必那人事前已跟各方面做好關(guān)說了,才敢大搖大擺地跑來。這樣一想,史塔凡也很可能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而如果自己拒絕,他們也早有準(zhǔn)備。既然如此,自己應(yīng)當(dāng)盡量刺探對手葫蘆里在賣什么藥。

  「……我明白了。我去通報小姐一聲。請幾位在這里稍候片刻?!?/p>

  「好啊,我們會等,我們會等?!?/p>

  「不過,請你盡快。我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的。」

  沙丘隆特訕笑著,史塔凡聳聳肩。

  「明白了。那么失陪了。」

  塞巴斯放下窺窗的蓋子,轉(zhuǎn)身走向索琉香的房間。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去叫琪雅蕾躲進(jìn)屋子里才行——

  讓帶來的士兵在門外等候,被領(lǐng)進(jìn)房間里的兩人——史塔凡與沙丘隆特,一看到素琉香,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那臉色說明了他們沒想到會過見這樣的美人。史塔凡的表情漸漸變得色瞇瞇的,視線在臉蛋與雙胸之間來回游走。他眼光里浮現(xiàn)出近似肉欲的邪念,好幾次咽下口水。反觀沙丘隆特的表情卻正好相反,漸漸繃緊起來,不敢松懈。

  哪個才是必須警戒的對象,已經(jīng)不言自明了。塞巴斯請兩人在索琉香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早已坐著的索琉香,與就座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互報名號。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

  對于索琉香的提問,史塔凡裝模作樣地干咳一聲,開口道:

  「有家商店向我們通報,說是某人帶走了他們的員工。又聽說當(dāng)時該名人物向另一名員工支付了一大筆贓款。我國法律是禁止奴隸買賣的……這樣聽起來,好像是違反了這項法規(guī)喔?」

  相對于史塔凡漸漸興奮起來,語氣越來越硬,索琉香只是窮極無聊地回答:

  「是嗎?」

  這種口氣讓兩人差點沒翻白眼。兩人明明在威脅她,沒想到她卻能擺出這種態(tài)度。

  「麻煩的問題我都交給塞巴斯處理。塞巴斯,后面就交給你了?!?/p>

  「這、這樣好嗎?一個弄不好,你可能會變成罪犯喔?!?/p>

  「哎唷,好可怕喔。那么塞巴斯,等我快變成罪犯了,再來通知我?!?/p>

  「那么祝各位順心?!顾髁鹣阏宫F(xiàn)出滿臉笑容,站起身。誰也無法叫住離開房間的她。美女的笑靨具有多大的力量,在這瞬間獲得證實。

  在門還沒發(fā)出啪答一聲關(guān)上前,外頭的士兵似乎被索琉香的美貌嚇了一跳,傳來驚愕的呼喊。

  「——那就由我代替小姐,聽聽兩位怎么說吧?!?/p>

  塞巴斯面帶微笑,在兩人面前坐下??吹剿男θ荩匪菜坪跤悬c退縮。但沙丘隆特代為開口說話,幫他撐住場面。

  「也好。那么就講給塞巴斯先生聽聽吧。如同黑委士大人在大門口說過的,我們……店里的員工失蹤了。我們逼問一個男人,結(jié)果他竟然說自己收錢把人交出去了。我發(fā)現(xiàn)這不正是王國法律禁止的奴隸買賣嗎?我不愿相信自己店里的員工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出于無奈,也只能報案了?!?/p>

  「一點也沒錯。絕對不能容許奴隸買賣這種骯臟的犯罪行為!」桌子被用力一拍?!刚驗槿绱?,沙丘隆特小弟寧可讓自己的店背負(fù)臭名也要報案,真可謂市民典范!」

  對于口沫橫飛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一個低頭表示謝意。

  「謝謝稱贊,黑委士大人?!?/p>

  這是什么鬧?。咳退谷绱诵南?,同時動腦思考。眼前的兩人絕對是一伙的,既然如此不用懷疑,他們必然是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才敢直搗黃龍,這樣想來,自己的敗北是無庸置疑了。不過,怎么做才能讓傷害減到最小呢。

  反過來說,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什么呢?

  身為納薩力克的管家,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解決問題,并且不讓風(fēng)波繼續(xù)擴(kuò)大。絕不是保護(hù)琪雅蕾。

  可是——

  「我認(rèn)為那個宣稱自己收了錢的男人,可能做了偽證。那個男人現(xiàn)在人在何方?」

  「他因為奴隸買賣的罪嫌遭到逮捕,進(jìn)了拘留所。而我們向他問話,詳細(xì)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就是——」

  「得知買下我們員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塞巴斯先生。」

  男人遭到逮捕,大概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吧。在受到盤問時,有可能被迫供出對他們有利的證詞。

  塞巴斯猶豫著是該裝傻、撒謊,還是義正詞嚴(yán)地提出反駁。

  如果說她不在宅邸里呢?說她死了呢?

  他想到無數(shù)的說詞,但都不太可能瞞混得過去,對方也不會輕易收手吧。比起這個,自己應(yīng)該先問出必須知道的事。

  「不過兩位是如何查到我的呢?證據(jù)是什么?」

  塞巴斯不明白這一點。他沒有留下能顯示自己的姓名或身分的物品,應(yīng)該找不出任何證據(jù)才是。但兩人卻找到這里來了,他們究竟是怎么查到的?他自認(rèn)外出時十分小心,都有在注意不被人跟蹤。也不認(rèn)為這座都市里有人能跟蹤他而不被察覺。

  「是卷軸。」

  一道閃光通過塞巴斯的腦海。

  ——在魔法師工會購買的卷軸。

  那卷軸的確做工精致,不是一般的卷軸。認(rèn)得這種卷軸的人,應(yīng)該看得出來他的卷軸是在魔法師工會買的。之后只要勤快一點到處問話,應(yīng)該就能查到一些線索。尤其是管家打扮的人拿著卷軸,自然相當(dāng)顯眼。

  只是,這樣也無法證明琪雅蕾就在這里。他也可以堅稱只是碰巧有人長得像自己。

  可是,如果他們說要搜宅邸,那就麻煩了。沒錯,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么大的宅邸包括琪雅蕾在內(nèi),竟然只住了三個人。

  這部分只能坦承不諱了。塞巴斯決定聽天由命。

  「……我的確是把她帶走了。那是事實。可是當(dāng)時的她身上受了重傷,是因為她有生命危險,我不得已才采取那種手段?!?/p>

  「也就是說你承認(rèn)付錢買下她羅。」

  「可以先讓我跟那名男性談?wù)剢???/p>

  「關(guān)于這點很遺憾,不行。要是你們私下串通,那就糟了?!?/p>

  「談話時——」

  兩位可以在一旁聽著。塞巴斯本來想這樣說,但閉上了嘴。

  結(jié)果這終究都是事先套好招的。就算能找到男人,也不太可能讓狀況變得對自己有利。從這方面進(jìn)攻只是浪費時間。

  「……追究這種問題之前,讓她從事會受到那樣嚴(yán)重傷勢的工作,卻沒有法令加以取締,以國家來說不是比較有問題嗎——」

  「我們店里的工作比較嚴(yán)苛。會受傷是不得已的。你看嘛,礦山之類的職場不是也有職業(yè)傷害嗎。就跟那個是一樣的。」

  「……我覺得那不是那種傷?!?/p>

  「哈哈哈。我們是做服務(wù)業(yè)的,什么樣的客人都有。我是有在留意啦。好吧,塞巴斯先生的意見我明白了。下次我會稍微——對,稍微注意點的?!?/p>

  「……稍微嗎?」

  「哎,是啊。介意太多細(xì)節(jié)是要花錢的,也有一些問題?!?/p>

  對于塞巴斯的質(zhì)問,沙丘隆特吊起嘴角訕笑。

  相對地,塞巴斯也露出微笑。

  「——到此為止了。」

  史塔凡嘆了一口氣。是人類面對愚者時的那種態(tài)度。

  「我的職責(zé)是確認(rèn)是否有奴隸買賣的行為,員工的待遇調(diào)查是別人的職責(zé)。只能說跟本案毫無關(guān)系。」

  「……那么可以請您告訴我,哪位人員專門處理這類問題嗎?」

  「……嗯。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是有點難辦。很遺憾,插手管別人工作的人,可是會惹人嫌的?!?/p>

  「……那么,請等到我找到相關(guān)人員再說?!?/p>

  史塔凡不懷好意地淫笑。一副「就等你這句話」的態(tài)度。

  沙丘隆特也一樣訕笑。

  「……傷腦筋,我是很想等你啦,但店家已經(jīng)書面報案了,我必須強制扣押你,盡快進(jìn)行調(diào)查。我們是不得已的?!?/p>

  也就是說連時間都是有限的。

  「照目前的狀況,就環(huán)境證據(jù)來看,你是罪證確鑿了,不過店家說他們愿意對你從輕發(fā)落。當(dāng)然為了和解,你必須支付賠償費。而且銷毀奴隸買賣罪嫌的相關(guān)文件也得花點錢?!?/p>

  「具體來說如何和解?」

  「這個嘛。首先希望你把我們的員工還來。再來是你把員工帶走的期間,她本來應(yīng)該能賺到的金額,這個損失希望由你來填補?!?/p>

  「原來如此。金額呢?」

  「換算成金幣……這個嘛。哎,就算你便宜點吧。一百枚。再加上賠償費追加三百枚,一共四百枚如何?」

  「……這金額非常大,是怎么算出來的?一天等于多少錢,又有哪些細(xì)項呢?」

  「先、先等一下?!故匪泊驍嗨f道:「不是這樣就結(jié)束了吧,沙丘隆特小弟?!?/p>

  「哎唷,差點就忘了。因為我已經(jīng)提出受害報告,就算我們幾個私下解決,也得花到銷毀費?!?/p>

  「說得對。沙丘隆特小弟,怎么可以忘了呢?!?/p>

  史塔凡不懷好意地笑著。

  「……了嗎?」

  「嗯?」

  「不,沒什么?!?/p>

  塞巴斯低聲說道,微笑。

  「呃,不好意思,黑委士大人?!股城鹇√貙κ匪驳拖骂^,說:「銷毀文件的公定價格是賠償費的三分之一,因此是金幣一百枚。合計五百枚對吧。」

  「我?guī)^來時已經(jīng)付了錢,也包含在內(nèi)嗎?」

  「怎么可能呢,先生。聽好了,當(dāng)你跟對方達(dá)成和解,就等于你沒有買過奴隸。換句話說,你在買奴隸時花費的金錢會一筆勾銷。就當(dāng)作你掉了吧?!?/p>

  他們竟然要塞巴斯當(dāng)作掉了一百枚金幣。不過一半大概已經(jīng)進(jìn)了他們的口袋吧。

  「……不過,她的傷勢還沒完全復(fù)原。兩位現(xiàn)在把她帶走,傷勢可能會復(fù)發(fā)。而且今后若是治療不當(dāng),她也許會喪命。我認(rèn)為還是留在我這里照顧比較安全,如何?」

  沙丘隆特的眼睛發(fā)出異樣的光彩。

  發(fā)現(xiàn)對方的變化,塞巴斯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失誤。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對琪雅蕾的執(zhí)著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得的確有理。先不論如果當(dāng)事人死亡,我們當(dāng)然要你賠償花在她身上的錢;在她治療結(jié)束前,府上的小姐借我們一用如何?」

  「哦哦!言之有理。造成人家的空缺,當(dāng)然要設(shè)法填補羅!」

  史塔凡滿面的笑臉中,明顯浮現(xiàn)著淫欲。肯定已經(jīng)在腦中把索琉香剝光了吧。

  塞巴斯收起微笑,變得面無表情。

  沙丘隆特應(yīng)該不是認(rèn)真的,但只要自己有一點漏洞,他很可能會強行進(jìn)攻。都怪自己暴露出對琪雅蕾的執(zhí)著,麻煩事惡化的可能性擺在他的眼前。

  「……貪得無厭不怕惹禍上身嗎?」

  「不準(zhǔn)你胡說八道!」

  史塔凡面紅耳赤地大吼。

  那叫聲跟待宰的豬只沒兩樣。塞巴斯想著,一語不發(fā)地注視著史塔凡。

  「什么叫做貪得無厭!我這樣做是為了捍衛(wèi)拉娜公主的尊貴意志制定的法律!竟然說我貪心!未免太無禮了!」

  「好了好了,別激動,黑委士大人。」

  沙丘隆特一插嘴,怒書相向的史塔凡立刻平靜下來。怒氣消得太快,顯示出他剛才并非真的動怒,只是一種威脅的手段。

  好爛的演技。塞巴斯在心中嘟噥。

  「但我說啊,沙丘隆特小弟……」

  「黑委士大人,總之我該說的都說了。我打算后天再來問他如何決定??梢园桑退瓜壬??!?/p>

  「好的?!?/p>

  以這句話做結(jié),塞巴斯帶所有人到大門口。送他們離開時,留到最后的沙丘隆特對塞巴斯笑笑,送給他一段話:

  「不過我得感謝那個賤妾出身的女人呢。某位大人說,他沒想到一個廢棄處分品竟然會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雞?!?/p>

  拋下這番話,門扉發(fā)出啪答一聲闔上。

  彷佛那門是透明的,塞巴斯對一行人投以視線。塞巴斯表情中沒有浮現(xiàn)任何特別的感隋。一樣的冷靜表情。然而眼瞳深處,卻有某種明顯的情感浮現(xiàn)。

  那是憤怒。

  ——不,憤怒這種溫和的字眼不足以形容那種感情。

  暴怒,激怒。這種字眼才比較貼切。

  沙丘隆特離去之際道出真心話,是因為他確定塞巴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自己勝券在握。

  「索琉香。是不是可以出來了?」

  對塞巴斯的聲音產(chǎn)生反應(yīng),索琉香如滑溜液體滲出般從影子中現(xiàn)身。索琉香是藉由修習(xí)的暗殺者系職業(yè)的能力,融入影子之中的。

  「你都聽到了吧?」

  塞巴斯這樣說不過是做個確認(rèn)。而索琉香也點頭表示「當(dāng)然」。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塞巴斯大人?」

  塞巴斯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吹剿@種態(tài)度,索琉香用明顯冷峻的視線看著他。

  「……把那個人類交給他們了事如何?」

  「我不認(rèn)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p>

  「……是嗎?」

  「如果我暴露出弱點,他們想必會予取予求,直到吸干我的骨髓吧。他們就是那種人類。我不認(rèn)為把琪雅蕾交給他們就能夠解決問題。再說問題在于他們調(diào)查我們時,查到了多少情報。我們是以商人的身分進(jìn)入王都,但是只要受到詳細(xì)調(diào)查就會穿幫——偽裝工作會被他們看穿。」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我想到外頭走走,想想看?!?/p>

  塞巴斯推開大門,向外走去。

  索琉香在沉默之中,一語不發(fā),只是望著塞巴斯愈變愈小的背影。

  無聊透頂。

  只要沒把那個人類撿回來,就不會發(fā)生這一連串的事件了。話雖如此,現(xiàn)在講這些為時已晚。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么辦。

  身為塞巴斯的部下,無視于上司的指示擅作主張雖然不妥,但她覺得繼續(xù)放任不管,將會引來更糟的后果。

 ?。ㄒ切∶媚艹鰟拥脑挕羰悄芤躁乃扌菆F(tuán)的身分行動,就不會有問題了……)

  她很猶豫。

  她猶豫不已,從來沒這么猶豫過。

  最后她下定決心,舉起左手張開手掌。

  如同物體浮上水面,一個卷軸從手掌中突出來。這是她一直保存在體內(nèi)的卷軸。本來是交給她作為緊急聯(lián)絡(luò)之用——雖然現(xiàn)在多虧迪米烏哥斯的功勞,低階卷軸的生產(chǎn)已經(jīng)有了頭緒,不過索琉香出發(fā)之時還沒建立超生產(chǎn)體制,因此這個「卷軸」是緊急情況下才能用的——但索琉香判斷現(xiàn)在情況正該使用。

  她打開卷軸,解放封印在里面的魔法。使用過的卷軸脆弱地粉碎,化為塵土飄落地面,最后完全消失。

  配合魔法的發(fā)動,索琉香產(chǎn)生一種類似以絲線與對手相連的感覺,出聲說道:

  「是安茲大人嗎?」

  「索琉香——嗎?究竟有什么事?你會主動聯(lián)絡(luò)我,是有緊急狀況嗎?」

  「是的?!?/p>

  索琉香講到這里,停了一下。這是出于她對塞巴斯的忠誠,以及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誤會,而產(chǎn)生的停頓。然而她對安茲的忠誠心比什么都強。

  而他們所有人的行動,都應(yīng)該以納薩力克……更重要的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的利益為最大考量,但塞巴斯目前的行為,可以說忽視了這個準(zhǔn)則。

  為此,她想仰仗主人的判斷,于是開口說道:

  「塞巴斯大人有背叛的可能?!?/p>

  「嗄!……哎?……不,怎么可能……嗯哼……不要開玩笑,索琉香。我不允許你毫無證據(jù)就指責(zé)別人……你有證據(jù)嗎?」

  「是。雖然稱不上是證據(jù)——」


第五卷 第三章 搭救者與獲救者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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