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崔羅石》(4)(結局)
“成紫泉的理由”BY崔羅石?
不知道尚慕舟那里是什么情形,六龜井炸開之后城西的殺聲不斷,但是沒有哪一處特別響亮,似乎還是個混戰(zhàn)的局面。按照最初的約定,若是城西炸了六龜井,斷開清波渠,就是破釜沉舟的局面。我這里不過喘息了一日,現(xiàn)在又必須全力以赴地支援尚慕舟。?
計劃是在子夜時分展開反擊,何天平和杜若瀾都是很稱值的軍將,早已安排好了休息和哨戒的不對,戰(zhàn)線這邊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聲。按說現(xiàn)在要想的事情很多,不過我不是何天平,這種事情一向都懶得操心,誰知道涌金渠的正面有了多少變化?戰(zhàn)場如流水,沒有定勢,真打起來也只能把預備隊抓在手心里一邊打一邊看。?
只是心里頗不安定,回味了一下,原來還是那幾個青曹軍的事情掛在心上。成都尉還沒有回來,這總讓我心里頭有個疙瘩。雖然對何天平和杜若瀾說放他一馬,我還是想看看這個騎軍都尉。?
想到成都尉去交納軍錄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苦笑。大概也只有宛州這樣富裕和平的地方才會有這樣奇怪的做法:除去官方的史令,各軍之中都還有自己的文書記錄軍中諸事。大事前后各軍的軍錄都要上交史令謄抄。?
不過,青石滅城就是眼前的事情,這個成都尉倒也奇怪,這時候還趕著去交納軍錄。這樣一想,方才從戰(zhàn)馬眼中看見的景象也微微有些模糊。我不能否認自己是有些好奇的:這個成都尉可以把他的部下從重圍中完整地帶出來,想必也不是個尋常的人物。?
正想到這里,忽然聽見停晶棧門前一陣喧嘩。人聲里微弱的“嚓”得一聲,我“騰”地跳起來,這是好手拔刀的聲音。停晶棧是防區(qū)中軍,守衛(wèi)森嚴,竟然有人在這里拔刀,難道是燮軍的斥候混了進來?果然,沖出大廳的時候,刀聲不斷,總有十五六人拔刀在手了。?
門口站著個年輕的軍漢,雪亮的窄刃馬刀頂著一名門衛(wèi)的咽喉,身后圍了一圈周捷軍的士兵。那軍漢面容白皙,長眉入鬢,很有幾分英氣,只是眼神陰沉,說不出的難過。看他的服色,正是青曹軍的都尉。?
“成紫泉。”我喝道。?
那軍漢看了我一眼,緩緩把手中的馬刀收了回來,沖我抱一抱拳:“崔將軍,青曹都尉成紫泉冒犯?!闭f話間何天平走了出來,望著成紫泉,也是頗有怒意。?
我點點頭,問那名門衛(wèi):“怎么了?”其實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門口一角扔著好大一卷包裹。停晶棧正堂是中軍駐地,不許普通官兵攜帶長兵器入內的。?
那門衛(wèi)又驚又怒,指著那卷包裹道:“我我我……他他他……”?
我搖搖頭,后面的士兵中正好有那個來找過我的令兵,頗有眼色,閃身過去用刀尖挑開了包裹。眾人的視線追過去,一看之下,不由都變了臉色。?
“成紫泉!”何天平指著那包裹怒喝,“你說說,怎么回事?!”?
包裹中(),分明是一個()年輕女子。我脫下身上的披風走上前去正要為那女子披上,看見那女子嬌美的面容,胸口好像挨了一拳:原來是夏若書。夏若書不是耽擱在閨房里的女兒家,生性好勝也跟人略略學過一些武藝,身子還是很敏捷的??墒窃诔勺先媲帮@然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一件月白的南絲長裙幾乎被他劈成了兩半()身上多有抓痕,看著真是觸目驚心。?
成紫泉倒不驚慌,懶洋洋地道:“一個騷娘們嘛!弟兄們今夜接得是九死一生的活兒,我琢磨著也該給他們壓壓驚,正好在文廟門口遇見這娘們,就帶回來了唄!這位兄弟還當我是刺客,也不想想,要是刺客能扛那么大一包裹進來……”?
“住口!”我心中熱騰騰都是殺氣,“你帶回來的是什么人?”?
成紫泉微微有些驚訝:“哦,崔將軍你問這個???我知道她是誰。不就是文廟司禮的女兒夏若書么?號稱青花的那個?!?
何天平也沒想到成紫泉帶了夏若書回來,吞了一個老鼠般的憎惡表情,半晌才揮揮手,對我說:“崔將軍,交給你了?!?
成紫泉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原來如此!崔將軍,若是尋常人家的丫頭就沒事了吧?”?
我心中怒極,卻還是勉力壓著,淡然問:“你以為呢?”?
成紫泉道:“轉眼就是要成為白骨的人,那也還是各個都不一樣的啊!崔將軍,我方才去文廟交納軍錄,你猜夏夫子請我喝的什么?”
? ? ? ?我自然知道,在他去前,我才喝過。成紫泉不待我回答,顧自說:“是雪水云綠?。『俸?,名茶啊名茶。我們在望山門窩在柴院里,渴得要喝自己的尿,夏夫子居然還可以用大方井的天明涌來烹雪水云綠。果然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死到臨頭了還是要分個貴賤?!彼粗锏南娜魰?,接著道:“這青花姑娘么,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我們這樣的小兵,一年的軍餉也不夠買她身上的一件衫子。我手下有個弟兄可是迷她迷得要死,以為她是多么圣潔的女子。剝得光了,原來和瓦子弄的姐兒也沒有什么不同。不知道崔將軍覺得是不是?”?
我咬一咬牙,反問他:“這么說,尋常人家的女兒就不可以了?”?
成紫泉滿臉寫得都是“奇怪”兩個字,不解道:“什么可以不可以?”?
“欺凌婦女,原來還有個貧富的理由,那是不是窮人家的女兒,成都尉你就覺得該小心愛護了呢?”我說這話的時候,眼前閃過的都是這些青曹軍強暴婦女的模樣,有的不過才是沒有長成的小女孩,顯然就是使女丫頭。?
“愛護?愛護?!”成紫泉忽然狂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才道:“崔將軍,我就聽說你有跟牲畜說話的本領,想必是知道了什么吧?不過還有你不知道的東西要不要聽?”?
我冷笑道:“有什么理由,你都說出來?!倍湃魹懺缦葲]有出現(xiàn),不過他做事周詳,這個時候已經把青曹軍那些騎兵都帶了出來,身后都是金距軍的士兵,顯然已經控制住了局勢。?
成紫泉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點點頭:“我知道弟兄們遲早要死在青石城里,還真沒想到是這樣的場合。嗯,我便說給你聽?!彼钢T兵們,“青曹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望山門破,城衛(wèi)鼠竄,只有青曹軍這四卒騎軍是迎著燮軍過去了。燮軍那么多人,我們怎么擋得住,只求多殺敵人罷了。到了夜里,四卒騎軍在我身邊的便只剩下這三十多個弟兄。我們白天躲在純禮坊里面,夜里就出去刺探突圍的線路,穿著天驅身上剝來的盔甲,倒也劫殺了不少掉隊的燮軍。殺敵護家,是我們軍人的本分,那也沒有可以抱怨的??墒羌兌Y坊的百姓怎么待我們?眼看燮軍勢大,失地不能恢復,里長就出來勸我們出去投奔尚代帥。周遭都是燮軍,這是叫我們突圍么?這是叫我們去送死!他們還以為我們走了就可以保全姓名,愚蠢!燮軍不過是忙于戰(zhàn)斗,無暇顧及他們罷了。我自是不同意倉促突圍,那里長居然不在分配我們飲食,連受了傷的弟兄也不肯收留。居然還要我們宰殺戰(zhàn)馬自己養(yǎng)活自己。那是牲畜么?那是戰(zhàn)友??!我們熬了三天,整整三天哪,一滴水一粒米都沒有吃到。那兩位受傷的弟兄是活活餓死的。到了第四天,燮軍的小隊沖了進來,要搶要殺的,還把坊里的年輕女人拖出來要強暴。我們一聲沒出把那幾十人都干掉了。那些百姓該感激我們了吧?他們不,不但不給我們吃喝,還埋怨我們殺死了燮軍給他們添了麻煩,要不是我下手的快,當場就有人跑出去送信投敵。崔將軍,”他頓了一下,“你說我們要愛護百姓,那我問問,誰來愛護我們這些當兵的?”?
我面上自然還是不動聲色,心中卻頗覺震動,其實這樣的事情并不稀奇,我當年在夢沼的時候也遇見過。百姓無非求生,這個如何要求呢??
見我不回答,成紫泉繼續(xù)又說:“好!我這些弟兄,年紀小的不過十七歲,大的也不過二十四五,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雪水云綠是喝不到的,就是夏美女的一個笑臉他們也沒有資格看。他們?yōu)榈檬裁??我倒是不相信拼了命保護的這個青石城里,居然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若是沒人給我們生路,我們自己找不出來么。糧食,飲水,藥物,女人,我們胯下有馬,掌中有刀,要什么要不到?”?
杜若瀾聽到這里,也按捺不住,譏刺地笑道:“不錯,百姓那里的給養(yǎng)自然是比燮軍那里要容易奪取。”?
成紫泉并不著惱,淡然道:“我若不殺,他們也無非是燮軍刀下亡魂,不過是一兩日的差距,又有什么分別了?百姓我管不到,我管得到的是這三十名弟兄?!彼詾橛行鋈唬拖骂^去,又抬了起來,嘶啞著聲音道:“我只管我們青石軍中的弟兄,一路殺過來,無非是要和弟兄們死在一起。”?
“不錯,不用管百姓,只要管住自己人就好?!蔽矣昧c頭,“成都尉,你還是換上天驅盔甲的好,免得我們認不出來?!?
成紫泉憤然抬頭,血紅的眼睛盯著我:“鷹旗軍便在意百姓生死了,他們人呢?不是都跑掉了嗎?崔羅石,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住口!”杜若瀾大喝一聲,“鷹旗步軍全部戰(zhàn)死在硯山渡,那可是為了掩護百姓的性命。你又有什么資格質問崔將軍?!”?
何天平面色痛苦,緩緩道說:“成紫泉,你……終于和以前是不同了……”?
“不同?!”成紫泉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來,“有什么不同,倒在東元橋頭和倒在這里有什么不同?我們和這涌金渠里的浮尸有什么不同?腦袋掉了,燮軍也好,青石軍也好,百姓也好,又有什么不同。崔羅石,現(xiàn)在有人知道你的步軍戰(zhàn)死在硯山渡,過了今夜呢?過上兩日呢?”他指著停晶棧門口諸人,“還有誰會知道這里發(fā)生過什么?還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樣的,都是要死的?!?
“是不同的。”我對他和騎兵說,“你們知道,我們知道?!蔽抑钢芙蒈姾徒鹁嘬姷谋浚八麄冎?。他們戰(zhàn)死的時候會是驕傲而滿足的,不會背負愧疚和污名。”我沉吟了一下,“我們以后的人也會知道?!?
卓六指的鏟子?
士兵們在后院里挖坑。在最后的反擊之前浪費體力是很大的忌諱,可是士兵們悶頭挖著,誰也不肯慢下一步。這里將要埋葬他們的戰(zhàn)友,或者說,以前的戰(zhàn)友。騎兵們會被埋葬在停晶棧的后院里,而步兵們將會戰(zhàn)死在青石的街頭,那個時候,沒有人會埋葬他們。?
“你很擅長用鏟子啊!”崔羅石對那個令兵說?!敖惺裁矗俊蹦橇畋掷锏溺P子柄長頭細,可是用的飛快,下手又精細,好像是在雕琢墓穴一般。崔羅石的心中活動,方才那個模糊的念頭,現(xiàn)在漸漸變得具體了。?
“崔將軍您倒認得?!蹦橇畋俸僖粯??!靶∪俗苛?。”?
“是不是盜墓的出身?”崔羅石也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
卓六指有些窘迫,忸怩著不回答。?
崔羅石大笑:“這有什么好害羞的,盜墓也是個營生。”?
卓六指精神頓時為之一振:“那是,莫非崔將軍您也……”話說了一半,他自知失言,慌忙住嘴。?
崔羅石也不理會:“會挖的也該會埋,對不對?”?
“那是,不是我吹啊,崔將軍,這滿青石的……”卓六指被撓到了癢癢,十分振奮,口沫橫飛地介紹起自己的光輝業(yè)績來。?
“停停停停。”崔羅石微笑搖頭,“有個活計,別人干不了,就你接得下來?!彼笠恢肝膹R的大門,“護著夏姑娘找夏夫子去,跟他說是我讓你來挖坑的。”?
“???”卓六指一愣,“那我不用參加這次反擊了么?”臉上很是不情愿。?
“不用不用,反擊哪有挖坑重要?”崔羅石往回哄他,“聽聽夏夫子念什么,你準能明白這道理。”?
卓六指走得將信將疑。?
鐵力木的盒子里嵌著一個青瓷壇子,青瓷壇子封清水,里面的銀匣子用牛皮壓牛脂裹著,銀匣子里面的玉盒中裝得都是墨跡新干的竹青紙。原來短短兩天,夏夫子把他那份青石破城的史錄還謄抄了一份出來。?
“乖乖,原來盜墓也是學問?!毕姆蜃涌醋苛秆b盒看得直發(fā)楞,“好在文廟里東西全,要不還封不起來?!?
“什么都是學問啊,夫子?!弊苛赣苗P子柄敲著地面說,他要尋找一個最恰當?shù)牡攸c來埋藏夏夫子的這些寶貝。?
燮軍的部屬果然大異于前日,即使用上那三十青曹軍也沒有意義,因為東元橋已經被拆毀了。不過這也沒有太大關系,崔羅石在反擊之初就把方向定在了市恩堂。尚慕舟果然也打得是這個主意,稀稀拉拉的喊殺忽然都朝著中城涌了過來。戰(zhàn)火熾烈,崔羅石看著士兵們一個個矯健地沖過他的身邊,他睜大了眼睛,試圖記住他們的音容笑貌。?
“成了?!彼哉Z,兩處的殘兵就要會師,大局已定。但那又如何??
大地在震動,這震動越來越強。果然,姬野還是大膽地在城中使用鐵浮屠了。下一步呢??
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由有些奇怪,那個夏夫子到底是從哪里聽來他學過蠱術的呢?就是鷹旗軍中也沒有人知道?。?
卓六指開始挖坑的時候,夏夫子就在一邊絮絮叨叨地念他的文章,動不動還要停下來唏噓一番:“好文章?。 ?
夏夫子的文章涉及的多是崔羅石這樣的將官,卓六指自然聽了新鮮,起先還要驚奇地問上兩句:“真的嗎?”后來也漸漸聽出不對,也就不再發(fā)問。?
那坑大概只有一人粗細,卻眼見得越來越深,挖到差不多的時候,夏夫子也不再念那些文章,只是捧著臉發(fā)呆。?
卓六指停下鏟子感嘆到:“夫子啊!您是真能寫,我現(xiàn)在聽著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啦!您說這后世的人可怎么辦?挖了這一匣子文章出來,他們可就不知道青石到底是怎么回事情啦!”?
夏夫子忽然笑了笑:“怎么,你也覺得這文章有問題?”?
卓六指摸了摸頭:“我不是文人,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不過有些事情聽著似是而非的,心里總覺得怪怪的?!?
略微沉吟了一下,夏夫子道:“那要是只看文章呢?”?
卓六指道:“這……您寫得當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啦!聽著都熱血沸騰的。”?
夏夫子悠悠舒了口氣,說:“那便好了。其實很多事情不要問是不是真的,而要問是不是愿意相信。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要去信而不是去查實的?!?
卓六指小心翼翼地把那鐵力木的盒子往坑里吊,一邊嘟囔:“聽不大明白啊!什么呢?”?
“比如,”夏夫子停頓了一下,“英雄,勇氣,犧牲,尊嚴,善總勝于惡?!?
“難道事實不是如此么?”卓六指滿意地往坑里看著,這可能是這輩子他最完美的一樁活。?
“……”夏夫子沒有回答他。?
夏若書倚著門框,看著令兵和自己的父親忙碌,手里的錦囊已經下意識的插到了衣襟里面。?
庭院里,月光滿當當?shù)厝鲈谏裆o張的難民們身上,他們正在側耳傾聽,遠處的殺聲漸漸弱了。他們要等待自己的戰(zhàn)士歸來。這一次的反擊,不知道結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