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里的飲食男女,這首詩真是古代群婚習俗的歷史再現(xiàn)嗎



說到詩歌的起源,世界上不少國家和民族都與中國的歷史相類,即詩總是直接或間接地導源于民歌——古老的《詩經(jīng)》其實就是一部先秦民歌的匯編集。
民歌吟唱的主題總回避不開飲食男女,因而《詩經(jīng)》之內(nèi)描寫男女情愛的篇什也就在在皆是了。
只不過,先民們口中通俗易解的俚巷俗曲,轉到今日,已經(jīng)變得晦澀難懂,比如這首《桑中》:
爰采唐矣?沬之鄉(xiāng)矣。
云誰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麥矣?沬之北矣。
云誰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沬之東矣。
云誰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詩·墉風·桑中》

我想,即便是一個沒有古文學基礎的普通讀者也能從字面上看出:詩中的主人翁正熱切地期盼著與某人(很可能是美麗的女人)相會。
但蹊蹺的是,這首詩的三章分別提到了三個不同的女人的名字:孟姜、孟弋和孟庸。
如果說這三個名字指向的是同一個女人,那她為什么被用三個不同的名字來稱呼?如果不是這樣,而是三個名字實際指向了三個不同的女人,那這首詩所描寫的相會恐怕就不是現(xiàn)代人想象中男女戀情的模樣了。
對此,《先秦詩鑒賞辭典》的解釋是:
近人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云:“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宮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歡”。又云:“其祀桑林時事,余以為《墉風》中之《桑中》所詠者,是也?!睂O作云亦有同樣的見解。
鮑昌《風詩名篇新解》推衍郭氏之說,認為上古蠻荒時期人們都奉祀農(nóng)神、生殖神,“以為人間的男女交合可以促進萬物的繁殖,因此在許多祀奉農(nóng)神的祭典中,都伴隨有群婚性的男女歡會”,“鄭、衛(wèi)之地仍存上古遺俗,凡仲春、夏祭、秋祭之際男女合歡,正是原始民族生殖崇拜的儀式”,“《桑中》詩所描寫的,正是古代此類風俗的孑遺”,決不能簡單斥之為‘淫亂’”。
——《先秦詩鑒賞辭典》
“群婚性的男女歡會”意味著《辭典》將“孟姜”、“孟弋”和“孟庸”判定為三個不同的人,或者說是以這三個名字來代表很多不同的人。如此一來,《桑中》向我們展現(xiàn)的是一幅與現(xiàn)代習俗有著天壤之別的遠古婚戀場景。

但我對這種意見總有那么一點懷疑,這點懷疑是從我注意到詩中用以起興的植物而引起的。
這首詩的三章采用了高度一致的結構,即每一章都以對某種植物的采摘起興,興起熾熱的男女之情。這些興象同詩情之間究竟具有怎樣的邏輯聯(lián)系呢?就此,《先秦詩鑒賞辭典》分析說:
在上古時期,采摘植物與性有著某種神秘的或是象征性的聯(lián)系,至于兩者之間在文化上為何能牽系在一起或如何發(fā)生瓜葛,這與原始的交感巫術有關,在此不作詳論。
——《先秦詩鑒賞辭典》
對于上述被認為不需詳論的問題,我卻認為很有必要做一點深入的討論。所謂“交感巫術”,大概是指英國學者弗雷澤在《金枝》中提到的“相似律”和“接觸律”而言。
這二“律”是什么意思?我們不妨以中國古籍中不時出現(xiàn)的“魘鎮(zhèn)”為例來說明。

施法者A要對目標人物B施加某種神秘的超自然影響力,他得先扎起一個以B為原型的偶人。這個偶人與B在形象上的相似性令A相信,他可以通過作用于偶人的力量對B 施加遠距離影響,這叫做“相似律”;
或許,僅有與B相似的偶人還不夠,因為通常情況下,A要實施魘鎮(zhèn),還需要取得B的血液、頭發(fā)、指甲等帶有其生物性標志的細物,并將它們置于偶人之中。
有了這些東西,偶人就算間接與B形成接觸,而這會給予A以更加積極的心理暗示,使他篤信對這個偶人施法將能夠影響到B,這便是“接觸律”。
具體說到《桑中》,大概只有首章的“爰采唐矣”可以套用弗雷澤的“相似律”理論來解釋。所謂“唐”,也就是我們今天俗稱的“菟絲”?!对娊?jīng)植物圖鑒》說:
菟絲為藤蔓狀的寄生植物,攀附在其他植物體上,本身無葉綠素,必須以吸收根伸入其他植物的維管束中吸收水分及養(yǎng)分,無法脫離寄主自立。(中略)如古詩云:“與君為新婿,菟絲附女蘿”。菟絲和女蘿均必須依附在其他植物體上才能存活,用以比喻新婚夫婦相互依附的關系。
——《詩經(jīng)植物圖鑒》
菟絲依附于寄主而生,相似于戀愛中如膠似漆的男女,因此給主人翁帶來的暗示是:他采摘菟絲的行為會在冥冥中促成與某個女子的幽會。
這種基于相似律的聯(lián)想似乎可通,但問題是在分析次章的“麥”與卒章的“葑”(即蕪菁)的時候,我們不能如法炮制。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大多數(shù)從這個角度去思考《桑中》的詩評家都止于論“唐”,而對“麥”和“葑”兩個興象卻避而不談。
我這樣說,并不是要質疑弗雷澤的交感巫術理論本身有問題,而是懷疑,我們在分析《桑中》的時候是否正確選擇和運用了相關理論。
《桑中》的三章既屬重章迭唱,而唱出的詩情又并無二致,那我們是不是應該思考:這三章的興象之間會不會具有某種共同點呢?在我看來,它們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共同點是采摘的時間:
采收菟絲和麥子的時間都在秋季,至于蕪菁,古人習慣冬食其根,這有“采葑采菲,無以下體”(《邶風·谷風》)可以作證。古時的婚戀行為往往頻發(fā)于農(nóng)閑的時節(jié)。
具體地說,也就是從頭年的秋收之后直到第二年的春種之前。而這其中,春祀高禖之時往往又是男女歡會的高峰。孫作云《詩經(jīng)研究》說:
這“桑中”我以為即衛(wèi)地的“桑林之社”?!吧纭睘榈厣裰耄髞硪沧?yōu)榫蹠信乃?,與高禖的祭祀相混。
——《詩經(jīng)研究》

高禖之祀還遠在第二年的春季,可是《桑中》 的主人翁從頭一年秋天采收菟絲和麥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在憧憬那一天的到來了。從三章詩歌的描寫來看,這種期待,自秋逾冬,經(jīng)久不衰。
只不過因為漢語無法標明時態(tài),所以這一點隱晦的表達,我們得從植物的采收季節(jié)去推斷。如果這個推斷成立,那么詩中所描寫的男女幽會就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或者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而是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主人翁對于春日幽會的一次又一次甜蜜的想象。
至于說想象中的女主角為何頻繁地更換,這也不難解釋:一個剛剛萌發(fā)青春沖動的少年,他的夢中情人或許今天還是關之琳,明天又換做了張曼玉,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僅僅因為更換了三個名字,便推論《桑中》描寫的是“群婚性的古代習俗”,我想,這種推論還是稍嫌牽強了一點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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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