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歸去，我要歸去，可在故園逗留了大半日，我又得踏上歸程。夕陽余輝給對面高山抹上一層瑰麗的色彩，山更蒼翠，樹更蔥郁，屋后的知了在不停地叫：“去了！”、“去了！”美麗的山楂鳥也在說：“呀呀呀，去了呀！呀呀呀，去了呀！”

其彬表哥說：“這一去，也不知道你多久才回來了！”我笑著說：“要來也快，開車不過一會的功夫么？”送行的堂舅問我：“春節(jié)要回來過年吧？畢竟家還在這里?！薄暗綍r再看時間，爭取回來吧?！蔽铱谥腥绱藨?。其彬表哥卻有了嘆息：“這一去，一年接一年，只怕今后他們來的時間越來越少嘍！”我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難受，眼淚幾乎要涌出，怕他們看見，趕緊與送行的人作別。汽車順著盤山公路盤旋，我的心也跟著繞動，久久難以平靜，故鄉(xiāng)，我來了，又去了，此去一別，又何日是歸程呢？

前幾日給母親說，我要回鄉(xiāng)去，母親略微為沉吟，說，你們工作忙，如果不想去也可不去。我說，那怎么行，這是非去不可的！母親暈車，怕長途勞頓之苦，可不去，我與弟弟回去料理一下吧。倏忽之間，父親去世即將三周年，按故鄉(xiāng)的習俗，滿三周年忌日，要給過世的親人供奉酒菜，封“袱子”，化袱以祀奉，至親也會在這一天前去祭奠。對父親的忌日，我自然是刻骨于心，可我的滿叔似乎有些擔心我工作忙，忘了這“重要”的事，提前三天就打電話與我，問我的行程安排。父親一輩兄弟四人，大伯先謝世，父親又駕鶴西游，只剩下二伯與滿叔，零落過半，存世者對過往者思之更切，故生怕后輩晚生不懂前人規(guī)矩，怠慢先人，殷切問我歸計。

周日中午與弟弟驅車回去，到石阡已是傍晚。城中昌亞等幾個同學已經(jīng)設宴等候。今年李雷、廷江兩個同學的孩子考上大學，開學在即，我到，他們帶孩子同來，既有歡迎我之意，也有請我勉勵高中者鵬程萬里之意。倏忽之間，我等高中畢業(yè)已二十余年，歲月空擲，吾在外也浪跡了二十余年，鬢已星星也！凝眸望，山河猶在，故人日稀，堪可喜者，他們后繼有人，病樹前頭萬木春，如此甚好，甚好，我們幾個可老夫聊發(fā)少年逛，對酒高歌，古城新夢，且把浮名換它淺斟低唱！故鄉(xiāng)出美酒，世上有良人，我們縱歌狂歡，直到明月西沉，龍川河冷始罷。

清晨起床，表弟來陪我去菜場買菜。母親在貴陽與我們兄弟在一起生活，故園只剩下空無一人的老宅，久無人居，冷鍋冷灶，不堪為用；鄉(xiāng)村之中，又無餐館、酒樓可食，有親友來，只有買些小菜，有勞其彬表嫂操辦，借別人華堂待吾親朋好友矣！

忌日禮儀，我不懂，有先生可教，姨表哥勝清乃道協(xié)之人，得我外公家傳，說忌日也沒什么特別講究，不過是在家中香火前供奉酒菜飯食，香燭果品之類；親朋好友來祭奠，也無非是給逝者封些“袱子”焚化；因是寄奉給冥界的先人，燒“袱子”以過午時再焚燒為宜。勝清表哥幫我寫“袱子”，陪同我來的幾個同學閑談，青山對面，秋嬋盈耳，遙想當年，對面的山坡上是層層梯田與良土，一代接一代的先人拓荒，砌石坎，平地、造田、修渠，陡坡險地變沃土，年產(chǎn)幾十甚至于上百萬斤糧食養(yǎng)活了這一方的人；而如今，村人紛紛外出打工，十屋九空，余下者多為老弱病殘之輩，沃田肥土，只有任它荒蕪，對面山坡上的田土之上已林木森森，成飛禽走獸樂園矣！祖先的榮光就這樣被大自然蠻荒之力掩蓋，我小時候留在故鄉(xiāng)土地上深深淺淺的足跡，也被時光的風塵淹得沒有一絲痕跡，我的心里充滿了惆悵，發(fā)生一聲長長的嘆息。流年啦，流年，獨對青山暗斷腸，老來未許道輕狂，前緣不過三杯酒，舊事已為一段涼！(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我兀自惆悵，勤快的表嫂在廚房忙碌，不一會就弄出一大桌子豐盛的菜。表哥吩咐我，既然來了，還是按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辦，他要我用托盤裝幾個菜，盛上飯，還有酌上酒，到我老宅的香火前供奉一下。久無人居的老屋，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股陳腐之氣，堂屋里的香火，久無人供奉，也暗淡了許多的顏色。將酒菜供奉在香火前的八仙桌上，燃上紅燭，點上高香，焚燒紙錢，我虔誠地向香火上祖先的牌位磕頭叩拜，我久在外，香火之前，常年無香燭紙錢及清茶淡酒供奉，是后人之不肖也，只有請先祖寬?。晃筛嫖肯茸嬷`者，我們后人雖無大德大賢增添先祖榮光，但為人宅心仁厚，安分守己，未有拙劣之跡讓先祖蒙羞。

堂中所掛楹聯(lián)為舊物，是民國時先輩立華堂至親所贈；屋壁上所掛塑料編織提簍為我中學上學時所用，歷經(jīng)三十余年依然完好；只有在這房屋生活過的許多人已經(jīng)不在了！瞻顧遺跡，如在昨日，讓人不勝唏噓，清淚難以自禁。

二伯、滿叔、姨媽家的表哥、表弟，還有我的幾個同學在其彬表哥家圍桌而坐；其彬表哥說，今天因這個機緣，有這些親友聚在一起，他非常高興，盡管平時自己很少喝酒，今天也要陪大家喝一杯，這杯酒一喝，又不知何年何月這些人能聚在一起啦！我不習慣中午飲酒，聽表哥如此說，只有端杯作陪。祝二伯、滿叔，還有表哥健康長壽，也感謝各位親友及同學對我們一家的關愛，故園寂寂，老宅幽深，有眾親友的關心，他鄉(xiāng)游子無根之魂才有了維系，感受到故鄉(xiāng)暖陽依舊。因是周一，城中大伯家的二哥及小弟工作忙碌，只得中午抽空來一下，送上祭拜的香紙燭及爆竹又匆匆作別，飯也顧不上吃。

我們吃罷飯，喝茶閑談，待那日頭西移。午時之后，表哥說，正午已過，可以化“袱子”了。又移步到我家老宅，堂屋前空地清掃干凈，鋪上火紙，焚香燃燭，“袱子”一層一層的在火紙上圍上，然后焚化，燃放鞭炮。火苗在風中搖曳，鞭炮聲噼里啪啦，在靜靜的群山久久地回響，我默默地向空中祈禱：父親，我敬愛的父親，我們兄弟倆來了，在您三周年的忌日，前來祭奠您，空寂的老宅又有了熱鬧，天國的您可感受到我們對您的思念？

紙錢燃燒的青煙裊繞，逐漸淡了；在群山中回蕩的鞭炮聲也沉寂了；靜靜地等，等“袱子”完成化為灰燼，等紙灰冷卻，不再灼人，然后收集起來包裹上。按故鄉(xiāng)的習俗，燃燒“袱子”的紙灰要丟棄到山溝，或是荒郊野外，那是先人帶到另一個世界的錢幣；既然是祭拜父親的，就把這些紙灰放到父親的墳頭吧！

當一切都已完畢，父親三周年祭祀就算結束，我與弟弟就該踏上返程的歸途。我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望著眼前青山，錯落有致的村落，我好想留下來，與故鄉(xiāng)長久陪伴，可遠飛的燕子，已經(jīng)沒有根了，終歸得走了！

汽車載著我在山路中穿行，我回味著堂舅問我的那句話：“春節(jié)該要回來過年吧？”要回來么？至親一個個遠去，故鄉(xiāng)漸行漸遠，我已是無根的浮萍，回來陪伴誰，與誰一起過？

我的心紛亂如麻。也許，我會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

2018/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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