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從浙東小鎮(zhèn)轉(zhuǎn)學(xué)到上海讀初中。學(xué)校處在天平路廣元路口，那里距市委家屬大院不遠，不少干部子弟也在該校就讀。在校園里，若能看到身著軍便裝，頭戴舊軍帽，肩挎草綠書包的學(xué)生，十有八九是這個群體的。那時候，身穿舊軍裝，是這些干部子弟的標(biāo)像。他們中有些人也像影片《芳華》中的郝淑雯那樣，俯瞰眾生，傲視宇宙，似乎江山是靠他們打下來的。平時，他們喜好在人前擺強勢，欺弱勢，三句話不離‘老子’，自我感覺超好，仿佛一聲吆喝就會喚來風(fēng)云變幻，一次揮手就會激蕩電閃雷鳴。

何其湊巧，我所在的班里，也有位代表人物。此人姓雷，長馬臉，淡眉細眼，鼻子左側(cè)有顆黑痣，個頭也魁梧，人說他像電影《南征北戰(zhàn)》里的國軍張軍長，幾番比較后，大家干脆就叫他‘雷軍座’了。他本人蠻得意這氣派的綽號，不清楚他的高干老子，那位曾經(jīng)位居解放軍副軍職的‘雷軍長’，是否知道自己的兒子竟成了國軍‘雷軍座’？想想還真有點兒幽默。

不過這‘雷軍座’性格乖戾，好欺侮人，跟幽默完全不挨邊。他的出現(xiàn)，也使我入校后的首個學(xué)期成了‘受欺期’。在那段日子里，我是班里常受欺負的弱者之一，而‘雷軍座’正是這種欺辱鬧劇的帶頭人。我很不理解，從一個外省少年委屈的淚水中，他究竟能得到何樣的滿足？影片《芳華》中有場戲，讓我感觸頗深，何小萍用舊海綿自做胸衣，這本是清貧人家儉樸生活的尋常小事，但在郝淑雯等人的眼里，竟成了她們欺侮何小萍的理由。有人覺得，這場戲演得太夸張，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類似情景是可以經(jīng)常遇到的。

‘雷軍座’凌弱為樂的習(xí)性就是事例，不明白他這種心態(tài)，是建立在何種觀念之上的？記得是我進校三個月之后，有一次課間休息，他一反鄙視外省人的常態(tài)，主動跟我對話：“小阿鄉(xiāng)，你們鄉(xiāng)下有啥土貨？”“什么土貨？”我小心反問，“蠢貨!”他含糊地說了兩字，我沒反應(yīng)過來，糊里糊涂地問道：“你是說春天的貨？”“混蛋！連土貨都不曉得”‘雷軍座’以一種詭計得逞的興奮大聲譏諷我，于是，滿堂嘲笑，教室里的人都朝我投來了輕視的眼神。

又有一次，是上英語課，任課康老師叫我朗讀課文《long life chairman Mao》，緊張中，我的蕭山口音把‘long life’讀成了乍聽像‘康油壺’的聲調(diào)。下課后‘雷軍座’狡黠地笑問我：“你怎么想出來的？”“啥意思？”我警惕問道，他不理會繼續(xù)說道：“你真有種！”感覺他正在挖陷阱，雖然不清楚他的企圖，因此，我保持沉默，不再理睬他。看我不上圈套，他突然當(dāng)著大家面說道：“小阿鄉(xiāng)給康老頭取了綽號”，大伙來勁了，“什么綽號？什么綽號？”“猜猜看！”停頓了片刻，他看到眾人被吊足了胃口，才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康，油，壺”。瞬間，笑聲沸騰起來，他不忘火上澆油地說：“小阿鄉(xiāng)，給麻皮姑娘也取個綽號吧”。他指的‘麻皮姑娘’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忍無可忍，我大聲反駁他：“你不是已在叫她‘麻皮姑娘’了嗎？”這下子，教室里爆發(fā)的笑聲，幾乎波及整個樓層。那次鬧劇的結(jié)局是，我被學(xué)校警告處分，‘雷軍座’洋洋得意，只是康老師和馬老師，卻無辜地躺槍。此后，‘康油壺’和‘麻皮姑娘’的綽號，很快就傳遍了全年級。

想到今后還有漫長日子要面對‘雷軍座’，我的心情很是黯淡。忍不住，我寫信給父親，要求回到家鄉(xiāng)鎮(zhèn)中去讀書。父親很快回了信，安慰之后是批評，批評之后是鼓勵，他直言我的要求荒唐，希望我能勇敢面對現(xiàn)狀。父親的來信，讓我感到羞愧，也徹底打消了我逃離上海的念頭。然而，我該怎樣面對‘雷軍座’等人的欺侮呢？(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那天晚上，在外婆家的小閣樓里，我躺在床上，久久望著屋頂上的天窗，情緒很是低落。窗外，云遮星月，氣壓低沉；屋內(nèi)，燈光黯淡，悶熱難熬；惘然的思緒，讓我倍感疲憊，朦朧中，我漸漸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驀然醒來，四周一片靜寂，顯然，已是深夜了。這時，一道閃電在窗外劃過，緊接著，隆隆雷聲從遠方襲來，預(yù)示雷雨即將來臨。我起身打開窗戶察看，霎時，疾風(fēng)狂作，枝葉亂飛，雨前氣氛，盡顯緊張，惟有遠處中蘇友好大廈塔頂上的紅星還在鎮(zhèn)定閃耀。我突然感悟：面對惡意欺凌，何不像那顆紅星，無懼狂風(fēng)暴雨，兀自閃耀光芒。我不該指望淚水能感化人，也不用企求他人的同情和憐憫，軟弱，只會讓欺凌者更加囂張。面對‘雷軍座’肆無忌憚的欺侮，我惟有堅決回擊，不然，我將永遠扮演被人恣肆欺壓的角色。我等待著反擊機會的到來。

這樣的機會很快就來了。那年秋季，學(xué)校開展‘學(xué)軍’活動，各年級組織為期二十天的‘徒步野營拉練’。拉練隊伍按‘學(xué)軍’要求，各班組成排，各組編為班，我們班被組成第三排，由班長擔(dān)任排長。沒想到‘雷軍座’也擔(dān)任了二班長，我恰好在二組，自然成了他的部下。如此巧合，我的沮喪可想而知。過了國慶節(jié)，我們出發(fā)了，剛開始幾天，我和‘雷軍座’之間到也相安無事，我每天跟著隊伍徒步在鄉(xiāng)間道路上，看田間花草，搖曳多姿；望路邊秋葉，絢麗繽紛；置身在詩意的大自然里，那天空的蔚藍，田野的金黃，空氣的純凈，使人心情舒暢；盡善盡美的秋色，讓大家驚喜萬分，贊嘆不絕，我的心情也明朗愉快了起來。

大約十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們到達了一處依傍湖泊的村莊駐營休整。這是個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在陽光照耀下，村外，湖面波光粼粼，秋林色澤亮麗；村內(nèi)，古樸老屋、小院、靜巷，被云彩抹上了淡淡的玫瑰紅，看上去寧靜怡人，猶如吳冠中筆下的水墨畫，韻味無窮。我們二班隨‘雷軍座’入住在鄉(xiāng)村的祠堂里，安頓好地鋪后，我獨自走向村外。那里有條小河，兩岸濕地，開滿了潔白蘆花；狹窄河面，伶仃地架著杉木構(gòu)建的獨木橋。我好奇地走到橋上，站在橋面望下去，只見清澈河水，在潺潺流淌；伶俐小魚，在悠游覓食；我看得心癢，真想去河里捕捉。亂想中，驀地一聲“小阿鄉(xiāng)，看啥？”我嚇了一跳，不知何時‘雷軍座’竟也來到了河邊?！靶“讞l”我回答了他，“小白條是啥？”“魚呀！”“有魚嗎？”“有的”我話音才落，他幾個箭步已跳到了橋上。狹窄的獨木橋，承載了倆個人的分量，有點晃動起來，“當(dāng)心！當(dāng)心掉下去！”我大聲提醒他，聲音有些顫抖。他聽了微微一怔，又看了我一眼，突然，他在橋上連續(xù)猛跳了幾下，還故意左右搖晃，這劇烈的動作，把小橋折騰得吱嘎有聲。我見勢不妙，急欲后退，但已被他緊緊抓住。他冷笑著說道：“小阿鄉(xiāng)，叫我‘爺爺’就放了你”。我萬萬沒想到，在這小橋共流水嘻魚，霞光與蘆花齊飛的靜好時光，竟會有如此荒唐的惡作劇。這蠻橫的家伙，讓我驚愕不已，內(nèi)心直發(fā)毛。見我驚慌的樣子，他愈加得意忘形起來：“小阿鄉(xiāng)，叫不叫？不叫就推你下去?！?/p>

短暫驚恐后，我迅速冷靜下來，面對這瘋狂的欺侮，我被徹底激怒了，我決意全力反擊。于是，穩(wěn)住重心后，我狠踢其左腿，他猝不及防，單膝彎曲下來，我順勢抽出右拳，猛擊其臉，他噴鼻血了。‘雷軍座’沒料到我會兇猛反擊，他完全懵懂了，接著，他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向我反撲，他惡聲叫罵著：“操你奶奶！敢打老子，看我殺死你！”聽到這番話，剎時，一股豁出去的蠻勁，令我失去了理智，我一步跨前，雙臂緊扣其頭，拼力將他往橋下推，我怒吼道：“看誰先死！”?！总娮瘍赡_亂蹬，雙拳揮舞，竭力掙扎。激烈的搏擊，使得獨木橋‘吱嘎，吱嘎’地開始傾斜，頓時，我倆失去了重心，剎那間， 只聽‘噗通’一聲巨響，河面上濺起了巨大的浪花，扭打中，我倆都掉進了河里。接連嗆水后，這旱鴨子向我求救了：“快救我…快救…救…我……” 頃刻間，冷冷的河水也激醒了我的理智。

在老家江河邊長大的我，自然知道‘水清河不深’的常識。我應(yīng)該借機狠狠教訓(xùn)他一下。于是，我一邊抓住‘雷軍座’的手臂，一邊對著他喊道：“叫我‘爺爺’！不叫，就淹死你！反正沒人看到?！睕]半秒猶豫，他在水中掙扎著，竟連聲呼叫著：“‘爺爺…爺…快救…救我……”他向我求救了。我毫無心理準(zhǔn)備，‘雷軍座’會屈服得如此之快。我不敢再有耽誤，在水深不到一米半的河里，我竭力站穩(wěn)腳跟，然后，連拉帶扯，使勁將他拖回到岸邊的蘆葦?shù)厣?。我倆大口地喘著氣，精疲力竭地癱坐在濕地上。此時，已是向晚時分，遠天的晚霞猶如發(fā)亮的羽毛在長空舒卷；夕陽余暉將小河映照得金光閃閃；隨著秋風(fēng)，雪白的蘆花，金黃或是火紅的樹葉，正緩緩地從兩岸飄落到彎彎小河里，把眼前的景色襯托得格外靜美。

我倆默默地坐著，誰也不說話，盡管，秋風(fēng)吹得我們瑟瑟發(fā)抖。此刻，我不清楚‘雷軍座’正在想些什么？也許，他正在策劃對我進行報復(fù)？或許，他正在重新認(rèn)識我這個人？但不管他怎樣想，我希望他能夠汲取這個教訓(xùn)；我也希望他能夠明白：人生中本就沒有絕對的‘強者’和‘弱者’。因此，在任何時候，做人不要太囂張，更不要欺人太甚。

那天晚飯時分，我和‘雷軍座’一前一后，濕漉漉地回到了宿營地。在大家詫異的目光中，‘雷軍座’淡淡回答了眾人的疑問：“我們抓小白條去了”，有人不解地問我：“小白條？迭格是啥么事??？”我笑著回答：“那是好吃的魚！”

自從那次較量后，‘雷軍座’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在我和他近四年的同窗日子里，我倆心照不宣、共同保守這個‘小河中較量’的秘密。盡管，在班里面，經(jīng)常有人提出疑問，但一直到畢業(yè)，也無人知曉此事。此后，我被學(xué)校分配到了區(qū)房修隊工作，‘雷軍座’被安排去了郊縣的國營農(nóng)場。聽說他后來當(dāng)上了該大農(nóng)場的黨委書記，不知道該職位的級別是否相當(dāng)于‘軍座’？

轉(zhuǎn)眼間，近半個世紀(jì)的光陰已經(jīng)流逝，如今他也是祖輩級的人物了。我衷心祈愿他早已真正成為名副其實的‘雷軍座’，正在健康快樂地享受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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