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麗君與我這一代
70年代末期,一個嚴冷的冬天,在東北的一座城市,我躲在一個詩友寒冷的小平房內(nèi),沒點爐火,門在外面反鎖著——仿佛在干一件秘密的、違法的事情——確實是“違法”的呀,我將錄音調(diào)至最低時量,不讓隔壁發(fā)現(xiàn)鄧麗君的磁帶!“靡靡之音”悄然散布開來,仿佛在對一個人訴說,傾吐,解釋著青年時代錯過的“愛情”這件事,用音樂輕柔的手,仿佛姊妹的手,母親的手,輕輕濯洗襁褓中嬰孩的手,我禁不住一下顫悚——(后來的人們很難理解為何這樣吧?)在此一刻,我永遠地聽懂了鄧麗君溝通了鄧麗君,生命破譯了一個曾難以破譯的“密碼”。
鄧麗君的歌,在域外是怎樣傳播?為什么獲得傳播?我們當時沒有注意沒有研究,但她的歌在大陸,卻不啻是伴隨著一場浩蕩春風流傳——禁錮的堅冰被打破,陣陣暖流鼓浪之時節(jié)(鄧的音樂曾被反復禁止,卻屢禁不止)我們這一代人真苦,沒機會上大學,更談不上音樂修養(yǎng),洋音樂聽不懂,歐洲古典音樂幾乎沒接觸,民族古典音樂也是半個空白,港臺音樂就是在此時乘隙破陣長驅(qū)直入(不是說港臺音樂沒毛病),而首當其沖的是她——一朵嬌花一樣弱小女子,歌,她只用柔柔的聲音,唉!粗礪的年代,歲月的風沙,在心壁上鑿成戈壁的凸凹!這里沒有特殊奧秘,一個純屬偶合——我們走向鄧麗君的歌,幾乎磁石一樣飛進她創(chuàng)造的意境:幻想翩翩,其樂融融,感傷戚戚,仿佛已消逝的青春又扇動翅膀歸來,青睞我們,安慰我們……
愛,以及什么是愛——竟然是鄧麗君給上的第一課。
不必諱言,我們曾活到了這步“田地”,視與生俱來的愛如大忌大諱,如恥辱,怪胎,如神迷幻覺種種(得回到思想“禁錮”的年代才能明白)久已凝滯的、僵硬的、仿佛冬天凍僵的葉子一樣的思想漸漸蘇醒了。80年代初是一個活躍的年代,我們的認識與思考走過了許多陌生新穎的領(lǐng)域,情感與思想均取得了突破——跨過了冰原苔地。緊接著以后的歲月里,紅塵滾動,市廛聲囂,在每分每秒的匆忙中忘卻了、褪色了鄧麗君的歌聲。而后的歌星,港臺的、大陸的層出不窮,目不暇給,一個旋轉(zhuǎn)的音樂時代開始了!我們也不知覺中漸入中年——不再寫詩,去經(jīng)商,去奔波,去西裝革履,習慣了領(lǐng)帶,舞場,平庸……和一切。但我們豈能忘記鄧麗君的歌聲?就我個人而言,私下里曾閃過念頭,有一天遞給她一個感謝(雖然我絕無崇拜明星意識),企望有一天在東南亞某地見到她,屆時,我會遠遠地傳遞給她一個微笑,一個揮手致意。
——她不一定理解我們經(jīng)歷的時代和歲月;她原本是為臺灣及東南亞華人唱歌的一名紅伶,只是不期然中,一顆火星,一顆音樂細胞飛來沾上了我們——這一群“走出廢墟,面向未來”的人,這一群“憤怒與回顧”的青年;我還希望有一天讀到一本她的傳記,希望她——千萬別像三毛一樣過早殞落了生命之光!
1995年5月9日,香港衛(wèi)視中文臺播放了鄧麗君猝死泰國清邁消息,一時間竟感覺體內(nèi)有種什么在無聲地焚化,以致除了唏噓找不到一句表達。晚了,一切皆無可挽回,像青春、像田野、像詩歌、像我們昔日的七十、八十年代!誰曾安慰過我們苦楚的心魂?……( 文章閱讀網(wǎng):www.sanwen.net )
回思里,也許鄧麗君教導我們的愛,終究是“病態(tài)”的,“軟弱”的,“傷感”的,不健康的(也許她給我們上的“愛的一課”是畸形的,該矯正的,有許多“污染”)可是這樣的機會也滑掉了!此后我們從春夜林蔭走過,聽萬丈霓虹中閃出種種噪耳音樂,作何感慨!一位當年寫詩的女友說:“應該由我替她死去”,我緘默。她啟開了遲來的情竇,酸辛又畸形,這是命運!忽然想到杜鵑啼血,春蠶吐絲,都不確,想到——惟美,只能找到這兩個字為獻給她的花環(huán),惟美,是對某種壓制產(chǎn)生的釋放和反抗(只有在壓制特別增長的地方,惟美主義才會突兀怒放)不知何故,第一次聽到她的歌,竟令我想起二三十年代來……有人斥為“靡靡之音”,但我還想為她的藝術(shù)洗雪,說這里更有生命之聲,美之聲,繼承了美的某種傳統(tǒng)而又開辟了它鮮活的疆域——
“ 我衷心地謝謝你。/一番關(guān)懷和情意
如果沒有你給我鼓勵和勇氣……”
“今夜的花兒也在飄落紛紛”…… (鄧麗君唱過的歌)
想和誰傾訴,漫談,驀然回首,竟不見當年之一人!獨傷神間,才恨恨于歲月無情。那個冬天,那一片磚房,那一群明滅燈火的眼睛,那些頹唐和消沉的日子,狂談縱論,憤怒與火焰,撫慰與淚水,蕩然無存,小鄧君,你也帶走了我們一代的這一切遠去了么?……
喉頭間阻塞著想一聲長嘯——
翻找出一盒昔年所買磁帶,飛快潦草著在封面寫下:
“你的歌聲出現(xiàn)在曾禁止愛和藝術(shù)的國度里,喚醒了千萬顆麻痹的心和沉默的憂傷,現(xiàn)在你徑去了——應上帝的召喚,讓人們——男人,女人,永遠懷念你,追尋你遍跡天涯海角,你激勵我們渴望和熱愛,珍惜生命和生活,每一天,還有柔情和蜜意——神賜之手遞給每一個人的慰籍”。
謝謝你,小鄧君,莫非我們與你今生也是“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一個天上,一群人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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